喧嚣带来的沁入骨子里的影响,竟远远被低估了。跋涉上千公里来到此地,无非是为了觅得几日清静,然而行走于古镇,却身不由己地对闹中取静的住处心生畏意。
买一瓶装得满当当的梅子酒,不分白昼黑夜,意兴阑珊只求醉。到过的镇子太多,审美疲劳也属常情,只是“太多”的含义又被重新诠释。人所向往的,想必只是臆想中的宁静致远。在家用上好的容器盛一杯黄酒,购置一台点针唱片机,捧起一本注定只能作为消遣的读物,怕也能达到相当效果。
重读《今生今世》,无限苍凉。在这青山绿水之下,一百年前的文字仍旧是最具摧毁力的决定因素。我亦不过是要换一处人声鼎沸继续发牢骚。
外出的迷人之处在于其不规律。你忍受长途漫漫之煎熬,也无非是希冀享受一番黑白颠倒的岁月,这岁月,实则短暂得让我无法称之为岁月。
低估了游客的热情,亦高估了自身的抗空虚能力。过去一直深恶痛绝的来自小学生的喧杂,倒也变得犹如一潭死水里盛开的莲花,为我这不无凄清之意的孑然之旅徒添几分生气。
八块钱一瓶的梅子酒过于善解人意地安抚了我的焦躁,眼看手掌因过敏而变得通红,却因醉意的浮起,满不在乎起来。
我的住所紧邻大理一小,耳畔读书声、尖叫声、哭闹声不绝。此刻倒觉得这种种招人烦之物,俨然已化作我对这个迷人古镇的世俗解读。开窗,袭来的只见操场一隅,偶尔见身穿翠绿校服的学生跑过,这大抵也能算做对此地最直观的洞悉。又听得人潮渐渐散去,想起旧时被老师留堂的情景:眼前无限平凡景象,胜却仙境无数。沉甸甸的书包,那时以为了装载了知识,不曾想跨过时光河流,通通变了追忆。黄昏之闲适,是在窗边数着清场需要多少时分,唯独怕夜半时刻,嘈杂褪去,仅剩一地的荒芜。
我途径过数不清的黄昏,不料二十余年来最为寂寥的一回,有虚幻美景相伴,然则热闹与寂清,向来不是宿敌。我则无权抵抗这残阳如血。
这趟出门,免不了要将所遇种种、人事地志与不久前到过的岛国日本作一番比较。一来已阅过几座古镇,二来自身偏见也着实顽固,不夸张地说,这场比较,在我的度量里,云南必是输得彻底的。毕竟游客汹涌,虽不至摩肩接踵,也足以叫人心烦意乱。加之不时无意闯入他人镜头的尴尬,亦是身处国境之内必尝的苦果。反倒是歪打正着寻到的心仪住处,为内心增添少许安慰,喝得半熏云游街上,华灯尽灭,店铺全收,这凌晨时分的古城,变得阴森起来,平素几无机会见到的卷闸门,此刻化作神秘的纱帘,仿佛一推就开。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午夜,也别指望独霸此城,总有个别当地落拓青年三五簇拥,挤在一辆摇摇欲坠的摩托上,放肆又无畏地嚎叫。这无疑又是失落者的狂欢。因白昼从不给弱者展示凄楚的机会。
从窗边探出脑袋,斑驳老旧的居民楼矗立,有老人身着发黄汗衫,在自家阳台晾衣裳汗巾。那汗巾搓得干净崭新,像被这洁净苍山浸化过一般。
学校操场有家长模样的人缓缓走过,我没做亏心事,却犹如偷了小食店糖果的贼,暗自躲在窗户后头观望,猜想那是背着苹果来看孙子的奶奶,还是隔壁送被褥的邻居。
昨晚的夜谈结束得早,酒馆还闹腾得厉害,往里头张望,才觉热闹的只是重金属西洋乐,而正正坐在门廊饮酒的西洋人,只有一脸的倦意,想要攀谈的冲动终归化了泡影,因生怕显出唐突。
酒店异于客栈,虽装潢呆板,却无可避免地提供安适之感,带上一身的疲感瘫在床里,只觉那客栈再精致怪诞,也不如一张上好床垫来得可贵。
出门基本意味着饮食不均,有时大清早就饥肠辘辘,也有时过了晌午仍不晓得饿。倒也随它去,不再像平素那样把膳食当作任务。身在外地,品尝特色菜肴亦不失为一面之缘,因在可预见的未来,难以再见。
可这彩云之南是美食匮乏的,鸡豆凉粉和粑粑实在算不得出众。故此,反倒是放任肠胃,只把烧烤吃个够。哪想连烧烤亦差强人意,辣子不香,佐料略咸,只好匆匆扒拉几口就付账离台。
在这陌生小镇,头天晚上便结识年龄相仿之辈,虽着实不能叫做惊奇,然此后数天都联系得频密却是始料未及。这于我而言渐渐熟悉于她而言早已倦腻的镇子,此时成为友谊的见证。晚上在这小店里闲坐,姿态始终是热烈交谈状,像是填补了过去二十余年的某处空白:我的朋友,终于也有了脱离市井而特立独行的一人。
云南的酒,有如添了罂粟般令人痴醉。不知是否因为毗邻金三角地区,这里的人活得有些匪气。在做生意时尤其可恶,欺生凌弱,甚至连价格牌也未曾见到一块,据说对待外邦人另有收费标准。
有时想,摄影应当是为没心没肺之人所好:倘若爱这土地爱得真切,纵使不留任何影像也应永世不忘。然则世人终究是数码时代的附庸品,早已忘了该如何用肉眼爱这万般美景。
云南人的骨子里,有狡诈与凶狠。旅游胜地处处相仿,各地人却有各地人的算盘。像是苏州拉客者的抵死纠缠,新疆维人的骗称少两,云南人则是有种独到的隐晦的高明。热情招呼的背后,藏有玄妙的心机,只是看见佝偻者背负重物,艰难行走于栈道,还是忽的原谅了所有貌似约定俗成的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