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达云嗫嗫忏悔完,轮到周强,他却拧了脖子,面无表情,双眼望窗外。办公室一时间很寂静,走廊上脚步声纷纷杂杂;小工作员嗲声嗲气的,粗声粗气的,温文尔雅的说话声,此起彼伏。有人出去扬声说“再见”,高跟鞋“咔蹬,咔蹬”疾风一样远去;也有进来的,带着“哧,哧”的声音,笑骂“鬼天气,冷死个人。”唯独老板办公室四个人像隔在世界以外,大眼瞪小眼,用眼神杀人。
最后,周强顶不住老板肃杀的眼光,勉强跟费斯雨一弯腰,“对不起。”这三个字仿佛是他的家传宝贝,拿出来,委屈得他痛彻心扉。
老板舒一口气,两手先扯扯遮不住大肚子的毛衣,短而肥的巴掌一拍,两手使劲搓着,五官舒展,装模作样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嘛!嗨----!冤家宜解不宜结,事情到处为止,大家还是好同事噻!哦--,周强节哀顺便,大家呢都好好工作。啊---!”用肥短的手指点着白达云,像训孩子,挤眉弄眼“你---可要吸取这次教训,不要再在公司兴风作浪,再有下次绝不饶你,立马开除!还要告诉你爸!看他怎么修理你!听清楚了没有-----”
白达云吐吐舌头,点头作揖,拍拍胸,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费斯雨却能感到周强浓浓的敌意,那看似恭顺的眼睛下潜伏着厌恶和警惕。她不由耸耸肩,撇撇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晚上,费斯雨请纪国进看电影-----《夏洛特烦恼》,是一部爱情喜剧片。坐在黑漆漆的影院,满场子的笑声。纪国进也在暗夜里静静地笑,牙齿在光影里白得发亮。
费斯雨想起大学期间,百花盛开的春天,跟李东穿情侣毛衣,同色牛仔裤,白休闲鞋,青春靓丽,像并蒂莲。李东牵了她的手,去看奥斯卡获奖片子----《人鬼情未了》,也是黑漆漆的影院,男主角从身后拥着女主角,在缠绵的音乐里做陶杯。
这时候,李东俯身过来在耳边轻轻说,“我想这样跟你过一辈子,只有春暖花开,没有寒冬腊月。”声音像远山里叮叮咚咚的泉水,一滴一滴浸润了费斯雨的心。那回甘的滋味美妙无穷,在无数个夜里像梨花盛开在梦里,把梦中人儿笑醒。
夏天雨后,太阳还没有上班,天空鸭蛋青色。树叶儿坠着沉甸甸的雨水;繁花如贵妃出浴,弱不禁风地在微风中害羞地摇一摇,姹紫嫣红。李东会背着她“踏踏”地慢慢从繁花树下走过。水泥的小方格间是镂空的小草,湿漉漉地亲吻着李东的脚。头上一嘟噜,一嘟噜的花被费斯雨招手拂过,窸窣掉下无数水珠子,落进费斯雨和李东的头发,脖子里,脸上也挂满水珠。
费斯雨软软地沉醉在李东脖子间,脸贴着李东温润又冰凉的脸,给李东唱歌,“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调皮又美丽,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可爱的大森林……”声音萌萌的,把李东逗得嘿嘿笑。
“斯雨,我会对你好,我会爱你一辈子。”暖暖的低低的语音在雨后湿漉漉的空气里回荡,混合了花香,直叫人沉醉晕眩。
秋天,草木枯黄,学校后面一大片篙草变成金黄色。星期六,星期天两人买了面包,矿泉水,拿了一张床单,去篙草地里听音乐,看小说,聊天,接吻,晒太阳。太阳高且远,温和得像外婆的手。蓝天像凝脂,让人想整个贴上去。风吹过,金黄的篙草像麦浪轻飘飘飞扬起来,带着悦耳的呼呼声。清香的味道充溢全身。蟋蟀在尽全力唱最后的歌,歌声嘹亮。鸟儿啾啾,怡然自得飞过,广阔天空是他们的家。
冬天,北方紧,图书馆最暖和。李东总是早早去占位置。费斯雨不如李东勤奋,但也每天必到,只为了跟他在一起。
是的,那时候最最要紧的是两个人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
费斯雨知道李东没有变,他还是那样岁月静好,变的是自己。那样童话般的生活只适合有钱的公主和王子。而她不是公主,也不是有魔法帮助的灰姑娘。她只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两只手的穷姑娘,她必须靠自己征服世界。
曾经有过那样单纯的美好就够了。谁能一生一世不谙世事呢?
…………
记忆里都是美。脱离现实的美。就像夏洛,一旦生活现实化,就会一直惦记那些虚无缥缈的美。美好要是予取予求,费斯雨也愿意坐享其成。可是没有办法!想要过好日子就得往前看,往周围看,去争,去夺,去抢。一层一层把自己柔软的那一部分包裹起来。才能对付各种刀光剑影。
比如周强,肯定还没完,这个老男人憋着一肚子坏水指不定要干什么?自己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松懈下来,什么也不做交给别人?交给谁?李东只想沉浸在旧故事里,远离红尘;交给爸爸?爸爸年龄大了;弟弟呢?还小;找个富二代嫁了?这个年头,做富二代的老婆比考清华还难,四书五经,学富五车,礼义廉耻,样样周全。什么狗血小说里,傻白甜轻易就能碰到富可敌国的钻石王老五,而且王老五还洁身自好,还专一,还死去活来地爱着女主角-----脑袋真他妈被门夹了。
她往右边看看纪国进,捧着爆米花的纪国进,那帅气的轮廓在暗处也不少一分一毫。他是实在的,是能够抓在手心里的,也是能跟自己并肩作战的。他们胼手胝足已经搞好一个茶楼,将来会做更多生意,两人之间什么都不用说,心领神会。如果生活是一场战争,纪国进就是志同道合的战友。重要的是他让她觉得踏实,安心,不像李东虚无缥缈,随时会乘风归去。
她需要安心。家庭不宁,何谈事业。爱情是什么?是一段一段时间的成长罢了,费斯雨拔节成长跟现实接轨,她需要一个同甘同苦的人。
纪国进感觉到了费斯雨灼灼的目光,扭过头,把爆米花放到扶手架子里,小心地把费斯雨的手握在掌心里。费斯雨没有动,他开心得抿嘴笑,眼神温和,羞涩,长睫毛扑闪扑闪,两个酒窝盛满快乐。
看完电影,纪国进邀请费斯雨吃夜宵,费斯雨惦记茶楼,婉拒。李东开车送她回去,在车上千回百转琢磨怎么给她一个晚安吻,下车时费斯雨却主动在他酒窝处啄一下,大步跑开,从背后给他挥手“再见”。
纪国进用手按着被吻的地方,傻乎乎地乐。街上灯光像天上的星星冲他调皮地眨眼睛;车来车往的鸣笛声像交响乐;店家迎来送往的熙攘像是节日的庆贺;偶尔从旁边埋头走过的路人似乎也知晓他的喜悦。哦!这个冬天好暖和。
费斯雨回到茶楼,意外看到弟弟。他正跟前台姑娘拢着电暖炉聊天,前台姑娘放着电眼,动手动脚撩他玩。猛一下想起来弟弟昨天打过电话说今天放假。喜悦和愧怍同时弥漫开来。弟弟又长高了,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浓眉大眼,朝气蓬勃,高大帅气,嫩得像唐僧肉,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费小通看到姐姐,脸上也是惊喜与委屈掺杂。费斯雨赶紧搂着他,说“抱歉,抱歉。”
“你吃饭了吗?”费斯雨巴结讨好的声音。
“前台姐姐给我买便当了,不过还是有点饿。”费小通揉着肚子跟姐姐撒娇。
“嗨!嗨!我们俩不是说好了?你娶我做你媳妇儿吗?饭都吃了,你不承认了,那可是定亲礼!”前台姑娘磕着瓜子,大呼小叫。女孩长得壮实,有唐朝美。眼珠黑黑,刘海黑黑,脸却是特别干净的白,不丑。她继续抛着媚眼调戏费小通。
费斯雨白了戏精一眼,“尼玛,要不要给你老公打个电话把你休了?在外面招蜂引蝶的。”
前台姑娘“哧”一声撇撇嘴,扔进嘴里一颗瓜子,“不解风情。话说老板,你得给我涨涨工资了,生意这么火爆,服务员准时下班,只剩我孤家寡人的挨到夜里十一二点甚至一点……”
“涨涨涨!”费斯雨高兴,“只要生意好没说的,我带弟弟去吃饭,你把床铺整理一下,搭个帘子,我弟弟要住。”
费斯雨为着弟弟来,专门把两米的大床换成了一个一米五的和一个一米的小床。一米五的弟弟住,一米的自己睡。
“得嘞!您请好。”费斯雨痛快,前台姑娘也痛快,身板壮实,飓风一样跑去给费小通铺床,嚷嚷着,“只要有钱,能捉鬼推磨。”
费小通的脸立马开心得像五月山茶花,嘴快咧到耳朵根了,能跟姐姐住在一起,梦寐以求。
费斯雨很心酸,她紧紧拽了费小通的胳膊往“火之箪”走,“她现在怎么样?生活方面没有问题吧?”
费小通明白姐姐口中的“她”,“没有问题。估计爸爸给她钱多,生活垃圾都是鸡鸭鱼肉。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她。早上我走时,她在睡觉。晚上我回去,她还在打麻将。”费小通面无表情,冷漠地叙述。
“不管她,今天请你吃全云广最好吃的川菜!”
虽然快晚上八点,“火之箪”的人还是很多,桌子都满着,还好有一桌刚吃完起身。费斯雨蹿过去,一咕噜滚进椅子里招呼弟弟过去坐下,一个健步如飞赶过来的人气得暴跳,跑到前台申诉,说自己先来。客人都是上帝,却也有高有低。前台已经认识费斯雨,不敢过去啰嗦,就把老板贾远叫了出来。
贾远先安排暴跳如雷的客人进雅间,免了他们的房费。嘴里叼着支香烟,用牙齿咬着,眼里有邪邪的笑意。斯斯然走到费斯雨身边,拉开一把椅子,紧挨着她坐下来。
费斯雨猛然在麻辣味中,闻到一股很不协调的古龙香水味,怔忡间,光线一暗,一扇结实的胸脯抵在自己面前。这扇胸脯穿着最骚包的蓝白条纹西装,西装里面蓝衬衣黑领带,一张痞气十足的脸上桃花眼色色。此时正坏笑着盯紧费斯雨。
费斯雨头后仰,食指抵着贾远胸膛,心虚地言它,“嗨,嗨!君子动口不动手哈!贵店生意真好啊!老板你发财了。”
“那当然,你得看谁经营,要是落你手里,情况肯定不妙。”贾远挑着眉,嗓音低沉悦耳。
费斯雨三下五除二点好菜,像只炸毛的公鸡,咄咄逼视着贾远,“搞清楚,我现在是你上帝,上帝是万能的,明白不?我要是到工商局投诉你饭菜不卫生,你会死得很难看。”
贾远取下香烟,仰天咧嘴乐,胸腔的共鸣让费斯雨感觉空气都在颤抖,他忍了笑,眼睛亮晶晶的,抬了下巴问,“这位帅哥是谁,是你新男朋友吗?”手扶下巴打量,“啧啧啧,这一回的眼光不错,小伙子长得一身正气,帅如潘安。”
费斯雨得意显摆,促狭地“我弟弟,怎么样?帅吧?年轻吧?弟弟,叫贾叔叔。”
费小通早红了脸,低着头笑,不出声。
贾远黑了脸,搓着牙,两根指头点着费斯雨,不发一语,踢开凳子走了,费斯雨得意地一吐舌头。
“姐,那人是谁?好帅,好酷!”费小通星星眼追逐着贾远,满是崇拜。
费斯雨鄙夷不屑,轻藐,“他!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菜上来了,费小通吃一口,立即表示好吃。费斯雨乐了,郑重宣布“咱们最最亲爱的爸爸做的菜!”
费小通顿时噎住了,目瞪口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