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从798出来时,她随手摘了一片路边灌木的叶子,递给我。我接过叶子把玩了一会儿,假装不经意地放进兜里,后来又被我放进钱包里,至今已一年有余。
那是北京最美好的秋天时的事情,798里人不多,我们挨家进去看画和艺术品。我记得有一间展厅的墙上都是画,我和她边走边看,一直走到一幅裸体画前面。她不动声色,像是在看一幅某个学生的风景画。我偷偷地看了她几眼,她的脸也没红,我们就走到下一幅画前面了。
随后我们又逛到旁观书社,这家书店很小很挤,但很精致。我想买本书送给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送本书给你?”这样太唐突,她一定会拒绝。
我看也没有让她反复查看的书,料定没有她喜欢的,便放下送书这种贸然念头。说到书店,在去798的日子往前半年,我们曾去过一家非常不错的大书店,在里面逛了很久,她说要找关于意大利的文学,找了半天,只找到了卡尔维诺的一本《树上的男爵》。不过她又去找意大利旅游地图了。后来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家书店的名字、位置了。我拼命地回忆,用百度地图看可能去的书店的街景,我就像心被人掏走一半的空,如果找不到我们曾去过的这家书店,我觉得自己会遗憾一辈子。很久之后,我才找到线索,原来我们去的是三联的海淀分店。
从旁观书社出来后,我们又去看火车头。那儿附近有个人抱着吉他卖唱,唱得非常好听。我们开始随意游荡,那些老旧的金属管道就在我们头顶,隔开深蓝色的天空,红色的砖墙映着太阳的光。天色渐暗时,我们离开了798,就在这时,她摘给了我那片树叶。
圣诞节到来之前,我在网上下单买了两本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准备送给她。我发消息给她:
“你在哪,我送你两本书,意大利人写的。”
“我在意大利。”她回消息。
“你干脆说自己在毛里求斯好了。”
她发了定位给我:“Asciano”。
我去百度了一圈,才知道那是意大利阿夏诺。她告诉我去留学了。我有些羞愧难当,又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半晌后,还是按耐不住,冒昧地问她:
“你去意大利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的回答是,之前也不知道能不能去成,又不是出名的学校,所以想悄悄地离开。我还是有些生气。夜里,我想起我们一起去看《盗墓笔记》电影。去得晚了,走进龙德广场万达影厅时,三叔已经在演植入广告了。影厅里很黑,我走在前面,便把手向后面伸去,她递手过来,我就轻轻握住,拉着她找到座位。电影虽然不怎么样,但那确实是一次值得记忆的观影。
很长时间里,我对于她的不辞而别始终耿耿于怀。可是在心里也总是在提醒自己: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我和她相识于2014年春夏之交,她是我的新同事。那段日子我沉迷于Bon Jovi和苏打绿,一个人戴着耳机悠然自得的活着,穿着一身淘宝,贫穷而愉快。新同事欢迎聚会后,老板让我送她回家,这时我才知道她跟我都住在顺义。从饭店出来,傍晚的天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深蓝色,我们登上了公交车,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其他乘客,这在北京公交来看实属罕见。
我喝了点酒,靠窗坐着,风从窗口灌进来,我从上到下都感到舒服。车窗外是大面积的暗色,与闪烁其间的车灯、路灯。她坐在我旁边,掏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吧。
转乘15号线,我们开始畅谈起来。我告诉她,她是个特别的女孩。她回以不谦虚地笑。谈话间,我开始明白,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她说的话既幽默有趣又让人舒服,她懂得侧耳倾听,而且能听得懂我说的话。
这一点很重要。我并不是那种高谈阔论、故弄玄虚的人,但与人沟通时常有对方理解不了我的话的情况,一句很有趣的话,就变得莫名其妙。
我还发现了我们之间的许多共同兴趣爱好,比如周杰伦,蒂姆·伯顿……从望京西站起一直到后沙峪站,我们聊了电影,书,音乐,美食,时间跑得就像地铁一样快,意犹未尽间,我先到站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睁开眼睛看见手机上她发给我的微信:
“你起来了吗,大清早的干嘛呢?”
三个月后,她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在这之前,夏天就已经来了。中午很热,公司楼下的小区里有一片静谧之地:铁丝网围起篮球场,茂密的树木花草围起铁丝网。午休时,我们便坐在篮球场里的长凳上,喝着水,聊很多事,一直聊到我们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像个小学生一样对每天的生活充满憧憬,直到她谈起自己的男朋友在日本留学的趣事。
夏天快结束时她离开了这里,老板很讨人厌,工资又很低,没理由不走。而我一直是个不适应改变的人。她要离开的那几天,我们似乎闹了矛盾,或许是她家里有事,她不太开口讲话,而我则把这种表现归结为她本性冷漠,我如实告诉她自己的结论。
“你说对了。”她回答。
有那么大概一年的时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在很多摇滚乐在我的耳膜里狂轰滥炸后,我又开始听周杰伦的安静的歌,我拿出手机,发微信给她。我们先去了龙德广场吃饭,后来春天时便去了被我忘记又找寻回记忆的海淀三联书店,那是2016年的事了。从这时起,我又开始听李志,我可能单曲循环了几百遍《关于郑州的记忆》,不过我没去过郑州,是她去过,她成长于那里。
长时间的沉淀过后,我才将自己从独角戏的情绪中抽离,我才明白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自作多情。我再不愿意承认,我们也始终都是普通朋友,她的某些举动令我误会,但那不是她的错。不管怎样,我开始看卡尔维诺的书了,写的确实挺好。
意大利人卡尔维诺有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而我有一座看不见的北京。这就是一座看不见的北京,这里人很多,车很多,会议很多,雾霾很多,发生的故事都是别人的故事,发生的时间都是将被遗忘的时间。它完完全全不是自己所想象的样子,不是插科打诨、无所事事的王朔的北京,也不是夏天有一股烧荒草味的姜文的北京,我来到这里,不知道为了什么,如果没有这篇文字,要不了多久,我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