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朝的皇帝大多喜欢旅游,尤其是以风流才子自诩的乾隆。
1781年春天,乾隆带团去五台山巡游,回京时路过保定,就在这里歇了歇脚。
皇帝御驾光临,地方官员自然是全体出动,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这么好的机会,谁都希望能在BOSS面前刷刷存在感。
第二天一大早,乾隆还没来得及洗漱,就听说有人在外面求见。他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谁知出来一瞧,座前跪着的却是个面生的毛头小子。
“你是何人?有何事奏来?”
小伙子赶紧呈上一份奏本。乾隆打开一看,原来是退休干部尹嘉铨写的,他想请求皇上给自己已故的父亲尹会一赐个谥号。
尹嘉铨是保定博野人,曾经担任过大理寺卿,官居三品要员,掌管国家司法事务,当年经常伴随乾隆左右,是个有名的学者型官员。
跪在地上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尹嘉铨的儿子。
乾隆的起床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颁赐谥号有明确的国家制度,难道是你们想要就要的?亏你父亲当过那么多年官,这点规矩都不懂?”
小尹吓得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乾隆将奏本甩到一边,斥道:“本来应该论一论你父亲的罪,念在他一片孝心,饶了他罢。回去告诉你父亲,退休了就好好在家养老,不要没事找事!”
小尹滚回家,把乾隆的意思转告给了父亲。
尹嘉铨沉思半晌,说道:“也罢,赐谥这种事,毕竟要先经过内阁拟定,然后请皇上恩准。不如申请从祀文庙吧,这个要求不高,皇上可以直接批准。”
尹嘉铨又写了一封奏折,请求给自己父亲、德高望重的儒学大师尹会一先生在文庙中赐个牌位,使他能够跟圣人孔子一起享受世人祭祀。
父亲曾是雍正年间进士,担任过河南巡抚、工部侍郎、吏部右侍郎等要职,业余时间潜心钻研程朱理学,出过很多书,无论在政界还是学界,都有极好的名声。
尹嘉铨觉得,作为儿子,他没有机会在父亲面前尽献孝心,但如果能为父亲争取到入祀当地文庙的资格,也可告慰老父在天之灵了。
他还记得,当年祖母去世时,父亲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省部级高官,严格遵守儒家守孝三年的礼仪,以草为席,以土为枕,极尽哀伤之情。乾隆皇帝得知后,还特地赠诗表扬尹会一的孝母之心。
既然父亲曾经以孝心打动了皇上,那么我现在为父亲尽孝也是合情合理的,皇上应该能够体谅。
尹嘉铨赶紧把儿子打发出门,命他再去求见皇上。
他万万想不到,这道奏折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2
乾隆生了一会气,没过多久也就忘在一边了,毕竟是件小事。
这时,小尹又来了,带着父亲尹嘉铨的第二封奏折。
这下子,龙颜大怒。
刷存在感是吧?想出名是吧?好,我成全你!
乾隆将奏本往地上用力一扔,咆哮道:“好个尹嘉铨!你给父亲求取谥号已是狂妄之极,没被问罪算是万幸,现在居然还想让你父亲从祀文庙,真是丧心病狂!你把国家制度当什么了?把朕当什么了?”
乾隆吼了一番,还觉得不解气,于是下旨:“立即革去尹嘉铨顶戴,锁拿解京,交刑部治罪,查抄其博野原籍赀财,以及在北京家产!”
这可是要灭族的节奏。
小尹早就吓懵了。就连贴身侍奉乾隆的宫女太监们,都很少见到主子发这么大的火。
乾隆当即指定了办案官员:直隶总督袁守侗,负责逮捕尹嘉铨,查抄其博野老家财产;刑部尚书兼大学士英廉,负责查抄尹嘉铨在京家产。
随行的军机大臣们小心翼翼地请示:“我们该以什么罪名查办他呢?”
也是啊,总得有个白纸黑字的罪名吧。
乾隆便给两个办案官员各发了一道圣旨,说道:“尹嘉铨自诩为大儒,家里的书肯定不少,你们抄家时留心有没有大逆不道的字迹、诗册及书信,如果有,立刻奏报!”
圣意很明确:罪名要从尹嘉铨自己的文字里去找。
天还没亮,袁守侗和英廉就分别收到了圣旨。他俩不敢怠慢,立刻带人上门抓人抄家。
谁都不知道乾隆为何如此震怒,也不知道已经退休的尹嘉铨到底犯了什么事。但看到这种情况,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尹嘉铨这次凶多吉少。
为什么?本朝开国一百余年,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多次,套路熟得很。
3
尹嘉铨不愧出身于官宦书香之家,藏书多,自己写的作品也不少。
很快,袁守侗在博野老家中搜出46箱书籍,英廉在北京家中搜出311部套装书,1539本散书,65本法帖散页,1箱未装订书页,58卷字画,1200块书版,113封信件。
所有材料都在北京集中起来。英廉找来两名学识渊博、又有查案经验的翰林学士,逐页翻阅,仔细查找其中大逆不道的文字。
想从这么多文字中挑出点毛病来,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查出131处“悖逆”文字。
战果辉煌,乾隆龙心大悦,立即下旨:由大学士三宝负责审理此案。
三宝领衔的审案团队,大多是尹嘉铨昔日在大理寺的下属,有的跟他关系还不错。然而在这节骨眼上,谁都不敢讲交情,恨不得以前不认识这个人。
为了证明自己公正无私,他们甚至变本加厉,丝毫不放过任何一个“证据”。
比如,尹嘉铨有一处自称为“古稀老人”,他明明知道皇上去年七十大寿,御制了一篇《古稀说》,自称“古稀天子”,他敢跟皇上抢“古稀”的称号,明摆着就是犯上不敬。
比如,尹嘉铨仿照朱熹的《名臣言行录》,自己也编了一本同名的书,把本朝开国以来诸多名臣收录其中。那朱熹生活在弱小的南宋,所以渴望名臣、贤臣,但如今乃是前所未有的大清盛世,皇上英明无比,他却在称颂名臣,是何居心?
再比如,尹嘉铨在书中写过“为帝者师”四个字,这其实是模仿孟子“为王者师”的说法,可当今皇上的学问和才华远远超过朝廷大臣,尹嘉铨何德何能,竟妄想成为天子的老师?
“证据”虽然不少,但审案官员们深知,光是涉嫌犯上不敬,还不足以激哗舆论。对于这种儒学斯文之士,得把他的私生活也挖出来,破了他的功才行。
很快审案团队便挖出了一件事:据说隔壁雄县有个姓李的女子,发誓一辈子不结婚,年过五十还守在闺中,尹嘉铨让自己妻子前去说媒,想要纳那女子为妾,被人家一口回绝了。
明知人家是守贞之女,不肯嫁人,还故意让妻子出面去替自己聘娶,实在是丧尽天良,寡廉鲜耻。
对于以上种种罪名,尹嘉铨一概承认,没有半点争辩与否认,只有一叠声的“罪该万死”“糊涂该死”“请求严惩”。
他当过多年的司法官员,这里面水有多深,他比谁都清楚。不如爽爽快快照单全收,免得受皮肉之苦,也免得再生事端。
毕竟,杀不杀不在于罪名,在于乾隆一句话。
4
审理结束后,审案团队一致认为应当这样判决:将尹嘉铨凌迟处死,家族中凡16岁以上者全部处死,不满16岁者充公为奴,财产全部没收。
这些人极懂为官之道。如果判轻了,很可能惹怒乾隆,说不定还会认为他们循私;如果判重了,那就让乾隆从轻改判,以显示皇恩浩荡。所以,宜重不宜轻。
卷宗和判决书都报上去了。乾隆读过之后,两天之中连续下了三道圣谕,从尹嘉铨的罪过说起,再谈到为政之道,为臣之道,法治之道,洋洋洒洒好几千字。他还命大臣将这些圣谕誊抄出来,张贴在各大衙门的公堂之上,作为全国官员的警戒。
同时,乾隆还命各省官员行动起来,查缴没收尹嘉铨的文章、诗歌、学术著作,乃至书信、碑文、给别人写的序言等等,一律销毁,不得留下只字片言。这项工作一直进行了将近一年时间,才算基本完成。
对于尹嘉铨本人,乾隆果然表现出君父的仁慈之心:既然他有坦白悔过之意,那就从轻发落吧,改凌迟为绞刑、立即执行,亲属均不再追究。
尹嘉铨应该感到欣慰,毕竟只有自己一人赴死,家人未受牵连,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有一件事他永远不知道:这场杀身之祸,其实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种下了。
那一年,江南旅游大使乾隆一路游山玩水,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百姓苦不堪言。虽有官员大胆进谏,却只招来训斥和责罚,久而久之,身边再也没有人敢劝阻。
尹嘉铨的父亲尹会一当时担任江苏学政,主管一省的教育和科举,听说此事后,便上了一道奏疏,直言道:“如今民间疾苦,怨声载道,都是因为您南巡的缘故。”
这下惹恼了乾隆,当即怒斥道:“民间疾苦?怨声载道?你倒说说看,到底何人疾苦,何人怨言!”
好在那段时间乾隆心情还不错,虽然发了一通脾气,倒没把尹会一怎么样,只是降了职,打发到一边凉快去了。
尹嘉铨并不蠢,他在乾隆身边侍奉多年,平平安安干到了退休。可惜老来智商掉线,以两封为父尽孝的奏折,勾起了乾隆三十多年前不愉快的回忆,于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今天的人看来,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而对生活在清朝皇权最顶峰时期的人来说,则是一场避不开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