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晚,带小儿公园“放风儿”。小子寻到提前约好的伙伴,就将我“丢”在一边儿,寻乐去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这一时半刻的空闲,对我来说,倒像是捡来的。于是,寻得广场摊主一小凳儿,稳稳地坐定。
初夏的凉风儿,在夕阳后的余温里一丝丝儿,一股股儿的往人心窝儿里钻进来,燥热的情绪和一天的疲乏,都慢慢的溶解在这微凉的夜风里。
我的眼睛牵挂着儿子的方向。孩子们青春的朝气、热情和活力,把他们穿的白体恤蓝短裤和凉爽的夜,“染的”一片火红,也提升着我因乏累有点下沉的情绪。耳朵里灌进孩子们善意地争吵、友善地商讨,达成协议的爽朗,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眼睛里随着眉梢儿流出笑来。
看着这群蓬勃的生命,我想: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最终还是你们的。玩就玩个痛快吧!
心安下来,便有了大空儿,就能装进更多的风景。
无意地,回头,一位年过九十高龄穿着淡绿色长袖上衣的老奶奶闯进入了我的视线。老奶奶不是因为我的心情和环视而走进来的,她原本就在那里,和她的轮椅一起,安安静静的。眼睛里,带着些肃穆庄严,又有些空洞迷茫。
无来由地,老奶奶像一块儿高强力的“磁铁”,吸引着我这颗暂时“无用武之地”的“铁钉儿”。我有意无意地转着头,开始是偷着眼睛打量,后来就正大光明地向老人投去注目礼,内心翻涌着各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愫。老奶奶的头发花白花白的,衬得一张苍白的脸颊更加没有了血色;眼睛里没有喜怒哀乐,眼珠儿转动的频率和眨眼的次数,比正常人慢很多;两只手臂,有气无力地搭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身板儿直愣愣的,像没了松紧的皮筋儿。老奶奶僵直地坐着。
我傻了似的凝视着轮椅上的老人,莫名的,竟看到了我刚去世不久白寿之年爷爷的影子。我想象着轮椅上的老人就是爷爷。不,不是的,我的爷爷直到去世,眼睛都是亮亮的,像会说话。不,不是的,我的爷爷,不坐轮椅,他最喜欢骑着三轮车,去顺河桥打纸牌。不,不是的,我的爷爷,身板儿从来不是僵的,永远像他的心一样柔软,虽然背微微驼。不,不是的,我的爷爷,哪怕是全身长满奇痒无比的红包,脸上却永远是那醉人的笑靥如花。不,不是的,爷爷临终前的晚上,我的手握在爷爷的手里,凉里带着温的感觉,似乎还在指尖游走。不,不是的,爷爷没有给儿女子孙们搀扶的机会,他选择绝食,七天后,干干净净地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不是,但,又是的,坐轮椅的老奶奶和爷爷都是已经走近或走到了人生边儿上的老人。
我心里明明白白地,坐轮椅的老奶奶并不是爷爷,但,心中那颗因祖母的仙逝,祖父的离开,早已扎根的“念”的种籽,因轮椅上的老奶奶,刚离世的爷爷,不管不顾地,瞬间疯长起来。我的心,胸腔,喉咙,鼻子,器官,脑门儿,霎时沉陷进“念”的深渊,一时呼吸困难,难以自持。我想念刚过世的爷爷了,也思念过世多年的祖母、外祖母和祖父了,他们都让我心疼,心碎,心念,都让我带着永远挥之不去的“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惋惜和遗憾。
夏夜的广场,有兴奋的孩子们,有动感的游乐场,有炫目的舞池和尽情展演的舞者,理当是轻松快乐的。我刻意地想着些开心,把眼睛从轮椅上移向那群火红的少年,用眼下的生命,极力平复即将喷涌而出的悲伤,用“子已尽孝”的措辞,尽量安稳着那颗感性、冲动的的心。
静下来,像回忆一段自己的生命历程,我细细地捋着与爷爷一起相处的十年。我与爷爷的接触,似乎只在买蛋糕、送蛋糕的过程里。爷爷爱吃甜食,所以,买甜品的时候,我会准备两份儿,一份是孩子的,一份是爷爷的。为让爷爷晚餐吃上新鲜,味美的小点心,我一般不先回自己的家,而是先给爷爷送蛋糕。无论哪一次,哪怕临终前得病期间的爷爷,看到我和探望他的亲人们,他白白净净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祥而温和的笑。这笑,时常令探望的人陶醉,让探望的人觉得:不是我们来探望了爷爷,而是爷爷给予我们更多罢。在我的心里,爷爷就是活在当下的圣贤: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
思念是一种病。我徒劳地期望:要是爷爷还在,该多好,哪怕他也是这种呆呆的样子。我悲戚地渴望:倘若爷爷能再给我一次买点心的机会,该多好。又想起几天前,路过顺河桥,我的心,像今晚一样,突然触电般的发紧,隐隐的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陪着心河,止不住地流淌,我无助地念叨:“以后,打牌儿的人群里,再也看不到爷爷了”。
眼睛,不由自主地,又移到轮椅上发呆的老奶奶身上。距离老奶奶的轮椅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位看上去五六十岁的男人。听身边乘凉的人说是老人的儿子。他走进老人,先喂了老人一些水,后,帮老人按摩了双腿、双臂,贴着耳朵说了两句话儿,接着,他与老人对面而立,驾托式,撑住老人腋窝,待老人喘息平稳,双腿占地,他又环抱着老人的上身,从前面慢慢向老人背后移动。最后,他双手从老人腋窝下往前环绕扳住老人的肩膀,左右脚与老人并立,让自己喘了口气,调整好身体前行的节奏,一边嘴里喊着左右左右,一边脚下配合着,用自己的脚去推动老人的脚前行。
好几次,我都有上前帮忙的冲动,但都忍住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帮忙并不一定是好事,特别是尽孝,就像孔圣人所讲“吾不与祭,如不祭”,所以,我选择了做“全职”的观众。
我在低处,老人和她的儿子在高处,从我的角度看,老人僵直的身体似乎比他的儿子还要高一点,但并不影响他们母子的运动。儿子拖着母亲麻痹的身躯,集中精力、目无斜视地盯着母亲的头顶处的前方,慢慢地,慢慢地,挪动。母亲依附在儿子宽广的胸膛前,头靠在儿子的肩膀处,静寂里蕴含着幸福,衬托的夜晚下的灯光,也分外柔和起来。一位中年的男子,胸前撑着一位百岁的老人,在初夏微凉的风里,亦步亦趋,慢慢地挪着,一圈,两圈……此情,此景,此人,我想,苍穹也会感动的罢,我分明感到一两滴甘露,落在了我的额头。
挪步的二人拐弯儿时,侧脸回头的老人的眼,碰上了我的眼睛,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突发的真实,老人的眼睛突然有了点滴的亮光,像夜空里那忽明忽暗的星点。这点光亮,有点儿满足,又带着点儿自豪或者骄傲的意味儿,老人的嘴角似乎还有抽动的笑纹。不管是幻想还是臆测,我都很想上前,抱一抱老人,问一声“奶奶好”。但,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冲动,只在心里送上祝福,并用羡慕、崇拜的微笑告诉她:有这样的儿子,您真幸福。我想,老人需要的,应该就是这些罢。
双人挪步的影子,从高处投下来,遮住了光亮,我被爱的影子笼罩着,深深感动着,泪,如夏天忽如其来的阵雨,噼里啪啦地落下一地。“如果爷爷也这样走走,或者还能再活过几年吧?!”我的思维又开了“小差儿”。
身旁的友人见我动情,一边夸赞高处的孝子,一边劝慰悲中的我:“爷爷,九十九岁离世,已经是大福之人,尽心无憾”。我赞同地点着头,心里,却还是酸的的像灌进了几瓶子白醋,遗憾的藤蔓,错综地,不紧不松地,缠绕着我的心腹,不得顺畅。
亲人,哪有尽完的心呀。唯有“你”在人世,我常常陪伴;“你”在天国,我时时念想。圣人说:父母唯其疾之忧。对于在天之灵的先辈们,或者儿孙健康平安,家庭和谐幸福,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罢。
这时,“一团儿火”似的儿子,来到我身边,用他热乎乎、有点汗湿的小手,握住我有点发凉的大手,一双善良、天真的眼睛映在因落泪有点儿红肿的我的眼睛里。大手牵着小手,小手握住大手,四目相望,亲情流淌,我看到,天上的爷爷,白白净净的脸颊上,又露出了慈祥而温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