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那么一天，水乡泽国的江南寻不见你的芳影，苍茫荒古的塞北找不到你的踪迹，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的消失了。而它依然枝迎日月，叶傲寒霜。所以，和一棵树对话很有必要。

        树一直在默默关注你。它见证了你少年的野性，青春流浪的性情。看见你为了生存拼命地折腾，年滚着年，月滚着月，最终白发垂项，佝偻携杖，步履蹒跚地从它身旁经过，脸上写满沧桑。它希望你坐下来歇歇，而你最终也坐了下来，坐在树下的凉荫，不停地喘气。有一日，不经意地，它发现你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而且预感到永远不会再来。它慌了似的，风过去，摇落一身的叶子，于是光着枝丫，散开，瘦瘦的，越长越长，在秋与冬的田野配合着嶙峋怪石，荒寒水凉，眺望你逝去的背影。像是中华的山水画，星星点点的墨汁里，寂寞又饱含忧伤。

        同时它也伸展根须，在泥土里打探你的方向，它知道你必定藏在这么一个地方。这是自然的规律，自然的法则，你也不例外。它千方百计地，寻寻觅觅的，尝试着与你联络。希望你走出无尽的黑暗，通过它的躯干，长成一片春天的嫩叶，欢呼雀跃，贪婪地吸取明媚的阳光。树之所以这般执着地找你，是因为你和它有缘。佛说，芸芸众生，缘分自有天定。你和树也是这样。

        如此说来，你一定要趁着容颜未衰，趁着还活在世上，和一棵树建立感情。它可能是笔挺的梧桐，你不必为自己设想，会看到凤凰栖息的场景；也许是墨绿色的，令人怀旧的古槐；亦或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桂树，垂丝的杨柳、可人的桑梓······或者你都爱它们，你只要是树都行，不在乎其种类。这就够了。有一回你站在城市的十字街头，望着变换的红绿灯，穿梭不已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周遭忽然变得清冷陌生，心生幻灭和疲倦。孤孤单单的，体味着全人类的匆忙和一个人的孤独。这时你想到了一棵树，想和它说说话，它原本就在你记忆的深处。

        第二天，你关闭手机，辞别世俗的忙碌，买两个大白馒头，一瓶矿泉水，带一本你平时舍不得看的好书，骑部单车，一路风尘，来到幽静的村庄，僻静的湖边。找到那一棵树，一屁股坐在树下的草地上。中秋时节，风清清的，甜甜的，稀释了夏天的味道。湖水微凉柔软让你不想触碰，远远的芦苇稀薄处，隐隐约约泛着清光，有些许白气蒸腾。树那头有村妇浣衣的青石板，黛绿的藓苔依稀可见。太阳越来越温暖，但不灼人，透过树枝和树叶在地上现出松散的亮影。你注视着这些或大或小的亮点，对时光有了最直接的了解。

        树已有半抱粗了。你抚摸着树，抚摸着它黝黑的皮肤，树身条纹粗糙，斑驳陆离的表面里，似乎向你诉说着前尘往事。有许多黑蚂蚁在树干爬上爬下，其中有一只爬着爬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捋罢触须，猛然返身疾行。类似你上班忘记了带钥匙，走在半路上，拍拍脑门回去拿。你想你既然来了，最好是送点礼物给蚂蚁，就从随身袋子里撕了指甲大的馒头皮放在蚂蚁必经的路上。这对你来说不损失什么，可对树上的蚁群却是天大的喜讯。发现了，终于有一只蚂蚁发现了。这么甜美的食品，这么丰盛的午餐，心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它高兴得手足无措，愣愣神，在原地转了两圈，如穷人拾到了宝石，东张西望，想告诉别人，又怕自己失去。决定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来拖这只重量级的馒头皮。但是，若要蚁不知，除非己莫为，越来越多的蚂蚁聚拢过来。有的朝东拉，有的朝西推，做事的蚁多了，馒头皮却半天也没有移动位置。你急了，帮忙将皮挪到了蚁穴的门口，连同上面的蚂蚁。这桩灵异的事件在蚁史上是从未出现过的，馒头皮上的蚂蚁觉察到了生命的威胁，哄地作鸟兽散了。

        你深表遗憾，直怪自己多事。其实你已经没有了年少的轻狂，一路走来，经历了许多坎坷，波折。你爱蚂蚁，喜欢它们，尊重生命。就像心痛自己也是尘世勤劳的一族。同命相怜不相欺啊，你轻轻地叹口气，随手翻开近旁的书，沐浴在湖光山色之中。远山巍峨俏丽，湖水清且涟漪。浏览了几页，心不在书，顿感肚子有些饿了，于是茫然望着远处，一口馒头一口水。你想起自己曾经爱过的一位女子，剪水秋瞳，她的眼睛就和这湖水一样。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世事茫茫伊何在？纵使相逢应无奈。你此时觉得内心有万般的惆怅应寄托于白云。于是素面朝天，四肢散开。

        天空真美呀，美就美在它懂得你的心思，用它的深邃与浩瀚抚慰你的灵魂。多年以后，你想起自己在湖畔的一棵树下沉思默想，仰望天空的情形，看着身边的妻子为你缝衣浆洗，生儿育女，一年年的老去，内心里有股莫名的感动，渐渐地弥补了历年来不能释怀的伤口，生出一番想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柔情，来深爱自己的妻子。感情是一一对应的存在，它不分物与人，你恋着天空恋着树，而树和天空也在看你，赋予你宁静与淡泊的心境。你在这思想的宁静中，在树的抚慰下，沉沉睡去，成了一名最真实最单纯的人。

        梦中你又回到了童年的村庄，青山绿水，从未改变，交错的阡陌被野草覆盖，弯弯曲曲伸向成熟的田野。你扇动飞翔的翅膀，在云里雾里遨游。空气中飘来阵阵醉人的清香，仿佛是爱人身上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你被一阵脆亮的鸟鸣惊醒，揉一揉松睡的眼睛，坐起来，才知道残阳暮照，已是黄昏。可是嗅了嗅，睡梦中的清香仍在。你侧身打量周围，秋草长长短短，没有夹杂生长别类的野花。你仰望身旁的这棵树，看见有三四只褐色的，白底肚子的小鸟在树枝上起起落落，相互对答。动作舒缓，姿态优雅；声音清致短促，悦耳动听。你叫不出鸟儿的名字，微风吹拂它们娇小的身躯，撩动细细的羽毛，联带附近的绿叶有韵律地摇摆。你这才发现叶子层层叠叠似铺开的绿锦，每一片树叶的茎端都生着一朵细黄的小花，微香是这些花儿散发出来的。这棵树，不是别的品种，正是你平时最爱的香桂。整个秋天，都是因为有蓝穹，有秋水，有桂花，你才有了无法摆脱的秋之情结。

        乡村炊烟四起，轻缭慢绕散向湖面，山峦。整棵桂花树在夕阳和晚霞的映衬下，婆娑妩媚，香风袭人，像一座庄严的佛殿。或许你的前生就是一棵树，你意识到后，连忙站起来，虔诚地朝树三作揖。并喊来了湖畔玩耍的少年，将自己的书和脚踏车送给他，朝莫名其妙的他微笑着，挥挥手。再俯下身子，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属于大地的终将归还给大地，它是树的养料。然后疾步朝湖边的渔家小舟走去，像徐志摩作别康桥，不带走一片云彩。

        渔家问你到何处去，你朝远山的落照一指。小舟于是劈开波浪，波浪翻动湖里的天空。你倚在船头，回首湖岸，树越来越远，舟也越行越远，飘逝的何止是思念，一桨一橹皆是离愁。如此甚好，你记住了树的模样，树也记住了你的模样，虽然，彼此都在岁月河流里前行，苍老。

（2011-9-3    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