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普照。人迹罕至的海域碧蓝而闪着微光,海风拂起一道道微波。远处是海天一色,一应美得刚刚好。
“嗨,大家伙,早上好!”海鸥盘旋而下,朗声说。
我笑:“噢早上好!你今天的声音又好听啦。”
身子一丝丝的痒,我侧过头,一条小鱼正依偎在我身畔,娇娇的,我庞大的身影显得她愈发玲珑。
“早啊我的宝贝。”我笑着说。
“噢哥哥,你今天的身姿多么迷人!啊,我简直是…爱死你了。”小鱼妹顿时星星眼。
“你怎的不跟我打招呼了呢?昨儿,昨儿你还夸我,夸我——”
“噢藻儿姑娘,你今天比昨天漂亮许多许多。”
小海藻粘着我的身子:“今儿你要去哪儿?我…”
我轻轻推开她:“抱歉,今天我有事。宝贝,我有时间就来看你。”
我潜入水底,漫无目的地游。今日去看地中海么?噢,有一段日子没去看西伯利亚的雪了…
我是一只鲸。如你所见,我是一只风流至极的鲸。
我是这片海域最巨大的生物。我居无定所,四处流离,也在尽力多情。
日复一日,我反复麻痹着自己,我并不孤独。
不知不觉就游荡到夜。星空辽阔无边,就像这海,好像没尽头似的。白天一片的蔚蓝,现在只化作一片寂寞。
乳白的月色照着我的身子,我闭上眼睛浮在水面上。我知道,我的样子像一座小岛。我轻轻打个哈欠,兀自闭上眼。没有晚安。
此时的我很孤独。
海浪轻柔地抚着我的皮肤。我渐渐沉入迷蒙…
做了个渺远的梦,似乎是…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小时候的我,也没有读懂过独自漂流到远洋的哥哥。
不知他是否也在孤独。
脑中回忆斑驳,耳边却响起喘息声。声音由迷幻愈发真切,响在我耳边。
我猛一激灵,睁开眼环顾四周。鳍上有些温热,我轻轻摆摆鳍。
“啊…”一个慵懒的声音。
我一惊,转过身。好像是一个女孩,闭着眼,抱着我的鱼鳍,“哼”了几声。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人类。第一次是小时候,远远地见过他们船上的人。
她好像,很漂亮。我不懂得人类如何定义“漂亮”。眼前的她散着长发,脸上泛着红晕,雪白的臂正抱着我。我觉得,这很漂亮。
她此时似乎还没醒。我犹豫了一下,转过身用双鳍托着她娇小的身子,轻轻戳戳她。她的衣衫已经破旧,头发湿漉漉地粘在半裸露的肩上。她用小手揉揉眼,睁开眼,看我。
我不自觉地冲她笑了。
“啊!”她挣扎着坐起,惊恐的看着我。
我不确定她是否能听懂我的语言:“你别怕。”
她好像听懂了,依旧惊异:“你是蓝鲸?还会说话?”
我尽力作出一个最好看的笑容:“你别害怕。”
她惊讶地打量着我。我被看得不好意思。忽地她开口:“你熟悉这片海域吗?你知不知道格雷岛?”
格雷岛?那是远方的一个岛屿。“你去那儿干什么?”我问。
“我家在那儿。我本是自己出来打鱼的,前几天的海上风暴把我和小船逐到了这里……她轻声讲述。
她说,她抱着木船的木板一直漂流至此。
“诶,你真的和一座岛似的。我当时恍惚中以为自己找到了陆地,就拼命保住了你。”她笑着说,说着因身体虚弱又抑不住咳嗽喘息。
我看着她,用鳍抚抚她的背:“不如,我送你回家?”
她眨着大眼睛,问:“真的吗?”
我点头:“真的。”
她听了忽地甜甜地笑了,弯弯的眼睛像明朗的新月:“谢谢你啊。”她用指尖轻轻触触我:“你是可爱的鲸。”
“你也是可爱的女孩。”
于是,我们上路了。她坐在我的背脊上。我慢悠悠地前行,生怕她掉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一愣。我没有名字呵。从小到大,大家都叫我“大家伙”。因为即使在蓝鲸群里,我也是庞然大物。
我只好回答:“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大家伙。”
“大家伙?太不好听了吧。这样吧,我叫你…岛儿?”她的声音如风铃声一般清脆悦耳。
“岛儿?”我喃喃,“岛儿。”
“我第一面见你觉得你是岛啊。嘻嘻,这样挺好。”她嘻嘻笑着。
我便依她,问:“你叫什么?”
“你叫我海儿就好。”
“海姑娘…”我浅笑,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
海姑娘轻哼着歌儿,趴在我的背上,她肌肤的温度温暖了我的一寸寸皮肤。
“你唱大声点,我想听。”我说。
她放声唱起来。她的声音如同天籁,带着海风的清爽,温柔而甜美。
我静静地听着,此时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海面上,海水变得不再冰凉。身下偶有小鱼儿搔着我的肚皮,痒丝丝的。我竟然有一刹那的恍惚,以为自己在天堂。
从此,我是一座岛,是一座能给海姑娘容身之处的岛,却不再是一座孤岛。
我们,从午后,到黄昏,到夜。
夜里的海寂静无比,我轻轻游着,不敢惊动这浑然一体的恬静夜色。
“海姑娘?”我唤了一声,没有答语。
“海姑娘?”我又轻轻唤她。
“嗯?“她声音慵懒,显是刚才睡着了。
我笑说:“我们休息吧。明早再上路。”
她“嗯”了一声,顺着我的背脊滑滑梯似的滑到我的鳍上。我着实吓了一跳,怕她掉进水里,忙去接她的身子。她嫣然一笑,平躺在我的鳍上,仰望着星空。
“真美。”她说。
我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眼。忽地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我睁开眼,侧头看这么小小的她:“晚安。”
“晚安。”她闭上了大眼睛,甜甜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晚安。
清晨上路,海鸥停在我背上看着海姑娘:“噢,这是个好漂亮的,人类女孩子?”
“是。”我说。
“噢我的大家伙,你的鱼儿妹藻儿妹不是要伤心的么?”他打趣。
“别闹。”
海鸥笑了几声,便飞走了。沿途路过山川河流,我都兴奋地大喊:“我爱你们啊!我亲爱的山儿,上次一别多长时间不见了呢。”说罢我用脸去蹭蹭山儿。
海姑娘笑着跳下水,抱着我的身子,也去抚抚山儿,对我说:“你还真是四处留情呢。”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
她粲然一笑,抱着我的身子,在我身畔跟着我游泳。今日的风有些大,不久便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的衣衫单薄破旧,而我的身体也极是冰凉。她伏在我背上晒着太阳,抚摸着我的皮肤。
不知怎的,这天下午日色渐沉,天昏暗得比往日早了许多。难不成有风暴?我不熟悉这片海域,一时不知为何。刚前行不一会儿,天已经擦黑。我才觉大事不好,可已经晚了。
狂风开始席卷,暴雨大作。风夹雨冷冷地拍打在身上生疼。我急急地嘱咐海姑娘:“抱紧我,千万别松手!”
我感觉到海姑娘紧紧拥住我。我转身迅速往回返。我在尽力逃脱,而身后似有巨浪涌来。我本能欲潜下水,忽地听见海姑娘被海水呛到的咳嗽声。我赶忙浮上来,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别怕。”
海姑娘只抱我更紧了些。良久,她轻声说:“我不怕。”
我似乎有了很大的动力,拼命向前游去。忽地头上一痛,猛地一窒息。
头脑一片空白,海浪无情拍打过来。我心里却只想着海姑娘是否还好。朦胧中感觉到什么东西从我背上翻进了海里。我忍痛潜入海底。
海姑娘在海底挣扎,我赶忙用鳍把她捧起来,疯了一样地使尽全身力气向前游。
不知没命地游了多久,我才逃脱了海浪的魔手。身畔的海水不平静地荡漾着,仍有风暴的余威。我渐渐慢下来,这是才感觉到头上的剧痛。我无力地浮在海面上,轻声呼唤:“海儿。”
“海儿。”
“海…”
我没有力气再吐一个字。心里却焦急地呼唤着海姑娘,她怎么了,怎么还不回答我?我没有力气再睁眼了。
“我在。”一个犹带体温的温软身体紧紧贴住了我的头。
恍惚中我知道是她,便安心地拢拢她的身体,愈渐沉入深深的迷蒙中。眼皮很沉很沉,一时呼吸都费尽力气。不知怎的,脑海里却都是她的身影,挥之不去…
我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我侧身一看,海姑娘正倚在我身畔,拿着布为我擦拭。身体火辣辣地疼,不由得一颤。
“你别动!你看你的头,还有身子,都是在风暴中被碎浮木砸伤了。”她轻声说,“昨天,你头上的血染红了一片海水。”
她的衣裙破了一大块,我刚想问怎么了,就看到她给我擦拭的那块布——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我往她娇小的身体上靠了靠,说:“抱歉,耽误你回家了。”
她只专心着我的伤口:“等你好了再说。”
海鸥每日给海姑娘衔来野果,她勉强度日。我开始慢慢恢复,却不能再远游。于是我便只是载着她,日日向太阳问好,向鱼儿、山川、海鸥问好…她与他们渐渐熟络,也开始学起我的爱天爱地。
那日,她坐在我的背脊上,海鸥都拥到她怀里。她用指尖轻触我的伤口。伤口还没愈合,我知道。海风每每袭来,都会有一丝抽痛。
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抚摸着我的伤口。她滑下我的背脊跳进水里,抱着我的身子,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美很美,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清澈而深邃,仿佛包含了世间一切的美好事物,胜过我看过爱过的所有所有。纵使我,如此多情风流。
她莞尔,轻吻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被人亲吻。她的唇比浪花儿还要轻柔。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却看不出我的惊异,只是又爬到我的背脊上,站着看远处的蓝天。
这一刻,我都在想自己的肩头怎么那么不宽厚,如果能再宽厚一点,也许可以给她能奔跑的岸头。
我给她出了主意,让海鸥带着她裙子布的一角去岛上报信。岛上的人类很聪明,会马上派人来接她的。
不错,只半天功夫,就有一只快艇溅着浪花驰来。海儿很高兴——她要回家了啊。
船上的人和海儿说了什么话,我都不甚能听清。只是——我看到她激动得拥抱住船上的男人,深吻住他。
原来,那是她的未婚夫。
那是个俊朗的男子,孔武有力,看样子很爱她。我悄悄背过身游向海底,忽地听见背后清脆的声音“岛儿!”
我不禁转身。是她。
她笑得那么甜:“岛儿要快乐,伤要赶紧好噢。”她娇羞地看着身畔的他,挽着他的手:“这是救我的蓝鲸。”
我默然点点头,转过身去,向夕阳处缓缓游去。
我是一只蓝鲸,一只——爱过人类女孩的蓝鲸。
我无法给她岸头,因为她跟我在一起,连温饱都成了基本的问题。我们一个在陆上,一个却在深海里。
如果可以,我想要我的肩头再宽厚一点,能让她平安地依靠着我。
她平安,我的伤口,我的眼泪还有我的落寞都不算什么。
明天,我又开始尽力地多情,尽力地四处风流。
我是一只化身孤岛的蓝鲸。遇见你已经是上天对我的宽厚。
只是,真遗憾啊。终究,你无法与我共赏夜空的不朽,做我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