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外传》中几无圆满的爱情。胡斐与袁紫衣,福康安与马春花,马春花与徐铮、商宝震,薛鹊与慕容景岳、姜铁山,苗人凤与南兰、南兰与田归农……爱恨纠结、牵牵绊绊,到头来却一对对歌终月缺,没有善果。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明河社版的书前彩页,窃以为有选得好的,也有不妥的。《外传》下册有俞致贞《铁杆海棠》一幅,金庸按曰:“程灵素一死,世上再也没有七心海棠了,然而由此图可以见到海棠花的模样,铁杆海棠即木桃”。倘使铁杆海棠真是木桃,这图不如没有的好。盖木桃往往是两情相悦或礼尚往来的象征,《卫风》里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脍炙人口;翁偶虹作《锁麟囊》戏词,末了也有“愧我当初赠木桃”的句子,青衣名剧,至今传唱不衰,这么个意象,怎配得起程灵素悱恻断肠的故事?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人亦如海棠,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看她貌不出众、纤纤弱质,竟制得住假毒手药王,种得活真七心海棠,救人危难菩萨心肠,清理门户光明坦荡,天下掌门人大会让她搅得鸡飞狗跳,面对红花会群英又不卑不亢……风采使人神往。
可惜,“人生自是有情痴”,偏偏选错了情郎。小胡斐从衡阳南门、易家湾头开始,眼中便只有那只白马紫衣“玉凤凰”,舍此而靡他。程灵素呢?
在金氏小说的女性中,程灵素当属异数。论容貌,以金大侠腹笥丰赡又富儿女柔肠,写女子芳颜往往典雅考究,如木婉清的“新月清晖、花树堆雪”,如黄蓉的“白雪一映,灿然生光”,如霍青桐的“霞映澄塘”、“月射寒江”,都写得神采精华,让人一搭眼便毕生难忘。写程灵素却全然不用幻笔,说她“终年吃不饱饭似的,头发也是又黄又稀,双肩如削,身材瘦小,显是穷村贫女,自幼便少了滋养”,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像漆”、“精光四射”。论聪明,她也不同于黄帮主的福慧双修,有别于小郭襄的剔透玲珑,更异于岳灵珊之流的小黠大痴,但只从其名落眼,“灵素”这两个字便不事张扬、迥绝流俗,让人联想起“零落将尽,灵光岿然”,“素处以默,妙机其微”的古句。论爱情,没有海枯石烂的约期与等待,没有天崩地坼的追逐与抗争,她爱得静默深沉,爱得含蓄又炽烈,最终也没有给胡斐服用“生生造化丹”(试问有何造化),却像七心海棠制就的蜡烛一般,悄然燃尽了最后一点星火……
每每读到《外传》书尾,每每读到王铁匠的那首欢快的山歌,就不禁怅然若失,所幸作者没有为她安排一个李沅芷与余鱼同式的“苦尽甘来”的结局。故事虽然凄怆酷烈,却为药王高足占足了身份,悲伤中透着尊严,对自己、对爱情、对生命的尊严。
“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胡斐对程灵素,有情义,有愧疚,有悔恨,却唯独缺乏爱情,这正是悲剧所在,也正是金氏武侠的不俗之处。据说世纪新修版的《雪山飞狐》写胡斐遇见苗若兰时,忆起了袁紫衣与程灵素。金大侠人老而愈益温厚,改动,倒嫌牵强与蛇足了。
最爱热肠人。素情自处。《外传》上下两册扉页分印清人陈豫钟印文二方,金大侠说,一喻胡斐,一喻灵素。我看,这两则印文都适用于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