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西北有一山,名唤当归,山间满布桔梗,每年夏季蓝紫的花朵开遍山野,引得无数行人驻足。
据当地百姓传说,这座山,乃是镇国将军霍启的封地,这片花海是他耗尽心血十年所栽。当地无人知道为何功勋卓著的镇国将军,一夕之间卸甲归山,远离庙堂,也无人知道为何他孤身一人守着一片花海苦等二十年。
只知道每年七月十五,他会独登山顶,临风而立,对月吹箫,萧声呜咽,闻者无不落泪……
(一)
霍启倒下的那一刻,只听见刀声割裂风沙的声音,鲜血染红了他胸间的铠甲,再无知觉……
醒来时,他已经被关押在了敌军的地牢中,霍启挣扎着起来,靠在墙壁上,观察了地牢的情况。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包扎好了,他知道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死,不过是一点点折磨他的意志罢了。他嗤笑两声,不曾想自己却被身边人出卖,中了敌军的埋伏,想必此刻他已经坐在辉煌的宫殿中阿谀奉承这大漠的王了吧。
霍启靠墙而立,看着天边的孤月,十六岁随父亲出征,驻守边疆,如今已近十年。他掏出袖中珍藏的碧玉萧,透过那个窄小的窗口看着漫天繁星,萧声落寞。此刻他想起了离他而去的父亲,想起了遥远的故国,想起了那群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月光泻了一地,落在他身上,像极了大漠中中孤寂的狼。
只是此时他却不知,此时赤霞宫中亦有一人,同他一般望着这轮孤月。
“姽婳,你听,是谁在吹箫?”
“想必是今天大王刚刚抓获的俘虏吧,听说还是大燕的一名主将。”
“是吗?”
“公主,夜深了,回吧。”
姽婳看着那个慢慢步入寝殿的身影,她知道,公主又想起了她的母妃。这萧声和当年娘娘所吹何其相似,只有无尽的悲凉。
(二)
月亮渐渐隐在乌云间,星辰的光辉暗淡下去,霍启一夜无眠,这萧声伴了他一夜,也慰藉了一个女子的心。天破晓,铁锁被人打开,霍启抬眸直视来人,
“霍将军,我们大王有请。”语毕,霍启已经起身,出门而去。
大殿上,胡姬正随音乐起舞,红纱曼妙中,他感受到有一束目光一直注视着他。霍启走到大殿中,逼视着那个正在为耶律王斟酒的身影,袖中的手纂成拳,骨节咔咔作响。见此情景,殿中那人哈哈大笑,
“霍将军来了,快请上座。还不快给将军斟酒。”
莫音走上前,刚拿起酒壶,就被霍启截住,
“不必,我自己来。”
耶律王双眉一瞬间紧皱,又倏然散开,“哈哈,霍将军就是霍将军。那将军又可知道今天本王请将军来,所为何事?”
霍启将葡萄酒一饮而尽,放下杯盏,转头直视堂上之人,“我竟不知大王有何要事,要在我重伤未愈之时,召我来此。”
“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想和将军畅饮一番,不知将军一路走来觉得我这苍狼宫的景致如何?”
“甚好。”
“是吗,那将军可愿永留我这苍狼宫,享人间富贵,再不必受风沙之苦。”
“呵呵,大王可知我中原河山之壮阔,比之此地,胜之千倍,我且不知大王可愿随我进京,接受我皇的册封,享不尽之荣华安乐呢?”
“霍启,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能这么对大王说话呢!”
“爱卿且坐,稍安勿躁,霍将军不过是玩笑之语罢了。我看今天将军也累了,时间多的是,将军还是先好好养伤,改日我们在继续。”
“那便多谢了。”
“将军若得空,还请多想想本王的话。”
霍启一言未发,直直走出宫殿。
待霍启走远,耶律王突然盛怒,
“莫音呢,给我滚上来。”
只见刚刚那名身着红纱的胡姬已褪下红纱,重新梳洗,着一袭宫装。
“参见父……”
还未等莫音行礼,耶律一掌下去,将莫音打翻在地,鲜红的掌印浮现,嘴角渗出了血迹。“该死的东西,连个酒都斟不好,你给我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还有下次,我直接将你扔到地牢。”
莫音俯身磕头,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悲伤
“谨遵父命。”
回到宫殿,看到姽婳在外面焦急地等着,对她宽心一笑。
“公主,王上又打你了。”
“无碍,拿点药帮我敷上就好了。”随后,莫音便赤脚走到殿外,松了发髻,远眺一望无际的大漠,从袖中掏出母亲留给她紫萧,面对天空吹奏。泪水流入口中,是无尽的苦涩。旁边的姽婳躲在帘幕后,不敢上前惊扰。
霍启回到牢中,听到这一缕悲音,却不知为何人所奏,这苍狼宫中怎会有人会吹奏中原歌曲…… 他靠墙静静地聆听,伤口绽开作痛,却浑然不觉。
(三)
半个月来,耶律王多次请他赴宴,却不过都是旁敲侧击让他臣服,这些天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来给他送饭菜,他的伤口也在渐渐痊愈,只是饭菜里都会做点手脚,让他没办法使用武功。霍启知道,却照样将饭吃了,他必须先养好身体,才能想办法出去。
第十六天,是耶律王生辰,宫中大设宴席。霍启再次被请去赴宴,只是霍启隐约觉得经过这半月的周旋,耶律王的耐心恐已被耗尽,今晚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酒过中旬,耶律王趁醉一拍桌起身,大声道“霍将军,一直以来本王都十分欣赏你,得知你还未娶妻,本王想将我最宠爱的公主赐与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莫音攥紧双拳,她知他会断然拒绝,不忍见他白白送命。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径直走到殿中,“父王,霍将军是中原人,中原人不是讲求心意相通吗?不如就先让儿臣为将军献上一曲,待会再应也不迟。”
“好,准了,将军可要好好听听这曲声。”
莫音从怀中掏出紫萧,步入舞池,偌大的台中,独她一人,身后诡谲的壁画衬着身穿火红衣纱的她,竟有种摄人心魄的美。萧声响起,正是那日的乐曲。霍启听着熟悉的旋律,才明白原来那日竟是她,一个大漠女子,竟能将江南曲乐吹奏的如此清新,实在不易。
曲毕,莫音将紫萧收入怀中,一步一步走向大殿,转身对霍启行了一个中原姑娘的礼节,
“将军,莫音没有记错的话,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如今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语罢,霍启抬头,双眸视线交错的那一瞬,霍启在莫音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夜所有的灯火都成了这个女子的衬色,而那一双水眸里竟藏了万千星光。
霍启缓步走到莫音的身边,右手抚胸,单膝下跪,
“回王上,我愿意娶公主为妻。”
“哈哈,好,好啊,既然如此,那三日后本王便为你们举行婚礼。”
“霍启,谢王上。”
那天,霍启没有再被带回大牢,而是被安排住到了一处僻静的宫殿,派专人看守。
(四)
第二天夜里,莫音借看望之由,入殿寻霍启,并令人准备了酒菜,说要陪将军赏月。大漠皎洁的月光洒在凭栏而立的两人身上,静谧而安详。
“你知道吗,从小我就是望着这轮月亮长大的,娘亲对我说这月亮的后面还有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那里有杏花春雨,杨柳依依,水月溶溶,还有我未曾学过的曲子……从小我就想,那个世界一定很美。”
“公主的母亲是燕国女子?”
“是……罢了,不说了,将军来大漠十年了吧,十年了看遍了这黄沙万里,戈壁白雪。一定很想念故乡的山水吧。”
霍启并未接话,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年来他在无数个梦中惊醒,独自望着这轮天上月时,有多想念故乡。那种被孤寂啃噬的痛苦,早已被他深埋萧中,他知道他有责任,驻守边疆是他霍家世代职责,如今他回不去。
莫音暼了一眼暗处隐藏的身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整个人摇晃起来,手松开栏杆,顺势倒在霍启怀中,霍启还没反应过来,莫音已经搂住他的脖颈扑了上来,热气喷洒在他的耳边,带着葡萄酒的清香。
“搂着我。”霍启一把环住莫音的腰,让她重新站起,只一瞬莫音已将东西塞进了他的怀中。耳边传来她轻浅的声音“将军自己保重。”莫音离开了霍启的怀中,抚平衣衫离开。
待莫音走后,霍启打开纸包,里面有一颗解药,一张王宫地图,和一句话。“十年前,大雪天,你在狼群中救的那个女孩是我。”
霍启服下解药,清水入喉,带着淡淡的苦涩。这夜霍启在榻上沉沉睡去,梦里他梦到了一场大雪,和一个衣衫褴褛的红装女孩,那个女孩有一双清亮的水眸。
(五)
第三天莫音在宫殿中梳妆,描眉,点绛唇,抹胭脂,这是她第一次像母亲一样装扮自己,她在等,等那个人离开,等一个人来。
姽婳匆匆走进宫殿,来到她的身边,替她琯发,“公主,好了。”
“呵呵,终于好了。”莫音望着镜中的自己,浅浅地笑了。还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姽婳,你怕吗?”
“公主放心,不论如何姽婳都会陪在你身边的。”莫音握着姽婳的手,看着窗外那轮红日,沉入地平线。
那天很多士兵将赤霞宫围得水泄不通,姽婳倒在她的身边,手中的玉梳碎了一地,浸染了鲜红的颜色。堂上的那个人,红着眼睛问她,
“为什么?”
莫音缓缓抬头直视他,再无往日的怯懦,
“从你将我和母亲扔到狼群里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不配知道为什么。”
“来人,把她关进地牢,施以重刑。”
(六)
宏历三年,边疆传来捷报,回胡已降归附大燕。同年镇国将军率领霍家军进京朝圣,大殿之中,不求任何封赏,只求卸甲归山,不问世事。
那天殿外所有浴血奋战的战士听到此语,纷纷红了眼眶。只有他们知道,那天的苍狼宫的城楼有一个红衣女子,决然跳下,撒落一地碎红。那个救了他们将军的女子,手中紧紧握着一支紫萧。
十年后,燕城西北有一山,名唤当归,山中有一墓,上刻“霍启之妻莫音。”每年夏季紫色的桔梗花开遍山野,引得无数行人驻足。
曾听人说,桔梗花的花语是:永恒而无望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