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2017年6月1日)
世界一直都是这样一种存在:仰起头,星空在你眼前铺展开来。你的心却因星空之外的事物而融化。如果那浩瀚宇宙的深处才是你的故乡,那么自然便是你寄托思念的绝佳地方。
近些年巴黎奥赛博物馆的临时展一直保持较大规模和极高的质量。此次与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yal Ontario Museum)合作展出 “星尘之上 - 从莫奈到康定斯基的神秘风景(Au-delà des étoiles,Le paysage mystique de Monet à Kandinsky)” ,聚集了众多19 - 20世纪的名家名作。毫不夸张地说,7间展厅中,每一幅作品都堪称杰作。即便观展前已有很高预期,但进入展馆后仍然会被强烈地震撼到。
Act I. 凝望
观展路线要求观众从莫奈的作品开始,富有深意。四联幅《鲁昂大教堂》、两幅《草垛》、两幅《白杨》和两幅《睡莲》占据了第一间展厅的大部分空间,暗示着莫奈及其代表的印象派在本次展览中占有重要地位。
Meule, soleil couchant, Claude Monet, 1891
Meules, effet du neige, soleil couchant, Claude Monet, 1890-1891
印象派的尝试为之后千变万化的抽象主义开辟了道路。然而,印象派大师们自己却从未想要彻底跨过通往形式主义的大门。他们心满意足地停留在物质世界的各种幻象当中,为眼睛在光下不同时刻捕捉到的同一事物的不同样子而感到欣喜。
这种"冷眼旁观"又从未缺少热情。其实印象派作品证明了,在意念之外,在精神或意识还未对事物产生任何具体知识之前,我们每个人就已经与自然中的事物相互融会贯通。某一时刻站在一座草垛前,或另一时刻坐在白杨树下,再或有时依偎在小桥栏杆旁欣赏池塘中的莲花,尔固然独处,但并不孤独。印象派虽是从纯粹个人角度衍生出来的审美经验,是以感性、感觉为基础的绘画,但它所传递的审美经验却让所有观者彼此间建立起一种情感联系。也正因为它从未寻求上升到对作画对象的感知层面,所以它给予观众一种更为容易感受到的与大自然亲近的方式。
Act II. 重返自然
席卷文学、艺术和哲学的浪漫主义思潮最终体现的是人对自然的态度,以及人在重新反思自身与自然的关系后为自己做出的新的定位。到了19世纪末,虽然自然科学迅猛发展,但是自然对于上述那些领域中的许多人来说,已不再是与人类对立的客体,不是需要挑战亦或认知的对象,而是神秘莫测的仙境、幽静得使人心醉的世外桃源、温暖甜蜜酷似爱人的怀抱……“重返自然”成为多数艺术家内心中的呐喊。这不只是在露天作画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艺术作品要展现出自然作为最温存的灵媒,可以寄托,甚至圆满我们的所有渴望。
纳比派
尽管与印象派一同摒弃了自然主义对风景画的统治力,但是另一群艺术家却走上了一条远离物质世界的道路。他们始终认为艺术是通往神圣,或者更简单地说,是通向神灵之居所的途径。
许多19和20世纪之交的法国画家不约而同地想要在再现自然的绘画中体现神谕。在这一点上,被称为纳比派(Nabis)的一群画家尤为突出。事实上,“Nabis”这个词来自希伯来语,可意为“先知”。自然对于他们来说是与基督教的上帝神交的地方,是向远古众神祭奠的场所,也是神秘而不可述之力量弥散的圣坛。以此为题,展览的第二部分被命名为“祝圣的树林”。
L'Incantation ou Le Bois sacré, Paul Sérusier, 1891
进入这个展厅,观众仿佛误入一片时空错乱的丛林。“祝圣的树林”本是塞卢西耶(Paul Sérusier)的一幅画作的名字。色彩厚重的画面犹如一条时空隧道,观众猛然被卷入一场古老的祭祀仪式。模糊的未来的影像与古代秘教的印象在此刻、丛林的某处如一缕烟火突然从土地中冒出,变成一团云雾。那是一个无法破译的讯息,一声不知源头的召唤,一段捉摸不透的暗示……
Le Bouddha, Odilon Redon, 1906-1907
对于另一位极具特点的画家——雷东(Odilon Redon)来说,那神秘的树林中散发着的是浓浓的禅意。他的画往往带有让人难以置信的细节雕琢。颜料运用细腻,如薄纱一般轻柔,使画布像带有丝绸一样华丽的质感。
L'Amore alla fonte dellavita, Giovanni Segantini, 1896
Paysage aux arbres verts dit aussi La Procession sous les Arbres, Maurice Denis, 1893
抒发宗教情怀的方式多种多样。塞岡蒂尼(Giovanni Segantini)的《生命之泉旁的爱神》中的天使;夏凡纳(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的《梦》(Le Rêve)中的仙女,以及德尼斯(Maurice Denis)在著名的《绿树林中的风景》中描绘的精灵般的少女们……丛林被视为庙宇,而树木则是它的砥柱。这是一种布列塔尼式的、在带有寒意的微风中从远处遥望少女纱裙飘动的恬静。
后印象派画家
La Vision après le sermon ou La Lutte de Jacob et de l'Ange, Paul Gauguin, 1888
后印象派大师高更(Paul Gauguin)以另外一种方式将神谕降临在布列塔尼的森林中。在《布道后的幻象》中,高更天才般地将《旧约》中雅克布与天使的一场较量放置在一片树林之中,且在一群布列塔尼女子的关注之下。这种将宗教题材去格化,置于世俗环境中再现出来的做法,在当时受到严厉的批判。然而,这正是高更展示对基督教信仰的尊重的方式。画中,树林作为媒介,由此神灵下凡,且自此人的灵魂获得启示。人与神相濡以沫。
Le Christ au Jardin des Oliviers, Paul Gauguin, 1889
在另一幅展品——《橄榄树花园中的耶稣》更好地诠释了高更的初衷。这个典故是耶稣受难的起始。耶稣已经知道自己被犹大背叛,夜晚,在树林中等待士兵来抓他。高更的耶稣几乎完全失去了神性的光芒,但这反而加深了气氛的凝重:在这片树林中,那个会改变整个世界的故事即将发生……
Act III. 北国风光
作为本次展览的一大亮点,第4展厅布满了同时期加拿大画家的作品。在稍微滞后的当代艺术启蒙的过程中,他们在欧洲北部、以超级大师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为代表的斯堪的纳维亚艺术家们身上找到了共鸣。在画作中展现北美大陆的北国风光对于年轻的加拿大人来说不只是一种艺术表达上的选择,而更重要的是一种树立加拿大民族精神的方式。在如此寻求共同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中,与那些陌生的名字挂在一起的众多新颖的形式语言出现在画布上。这一片由画作组成的连绵不断的风景将我们即刻带到那片大陆的梦幻当中。那是他们心目中的家园,是他们想要讲述给我们的北方的故事。
Decorative Landscape, Lawren Stewart Harris, 1917
画中线条简洁的云杉挺拔矗立在荒野中,仿佛在生长。石头也具有了生命。光斑化为色彩奇异的纹路在其表面爬行。
Above Lake Superior, Lawren Stewart Harris, 1922
The West Wind, Tom Thomson, 1916-1917
Act IV. 在宇宙中
与生活在法国巴黎、布列塔尼,以及蔚蓝海岸、普罗旺斯的画家们不同,更熟悉旷野的美国画家看到的是别样的风景。宗教情怀在他们的自然中没有占据主要位置。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对他们来说,宗教的意识形态太过于明晰,不能用于表达自然玄奥中最为秘传的那一部分。
Starry Night, Wenzel Hablik, 1909 (局部)
Starry Night, Augusto Giacometti, 1917
以20世纪所知的宇宙模型为蓝本,在美国,一群艺术家迷恋上遥不可及的仙境般星际旅程的神秘,在宇宙层面上寻求一种先验的和谐。宇宙成为他们寻找原创造型、探索终极奥秘的源泉。他们的画作汇集了人类历史上所有信仰中各自带有的淡淡的忧伤。画面上丝丝入扣的点缀对应着艺术家细腻情感的流露。汇聚在一起,化为对从未亲身相遇的故乡的乡愁。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抽象表现主义”的曙光。
Serie I from the Plains, Georgia O'Keeffe, 1919
展览纳入了欧姬芙(Georgia O'Keeffe)的数幅杰作。虽然学习过佛家、基督教、印第安文化,但没有一种宗教化的信仰被欧姬芙最终采纳。它们只是她获得启示的道路。就像从混沌的一头走向另一端。一切并非一定随之变得更为清楚,但路途上的芬芳沉淀下来变得浓郁,世间万物如结晶般自然地组成图案,有时色彩斑斓,有时黯然失色。到达另一端后,一幅画作油然而生。
Me and the Moon, Authur Dove, 1937
在欧姬芙旁边策展人思路清晰地并排陈列两幅德芙(Authur Dove)的画作。德芙的作品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欧姬芙在画布上传递的信息。德芙著名的《我与月亮》是“抽象风景画(abstract landscape)”的序言:用抽象的绘画语言来处理现实的风景,直至视野中的事物全都化简成单纯地承载着情感的造型。《Me and the Moon》中,我们只能看到月亮,而画家自己并未以有形的方式出现在画布上,而是如灵魂附体一般浸入到这片月色之中。
Black Cross with Stars and Blue, Georgia O'Keeffe, 1929
回到欧姬芙的《黑色十字》:风景出现在画框中,视野里,但在画家的心中并未拥有形象。作品的名字也透露出画家的思索:《Black Cross with Star and Blue》,作为基督教符号的十字架,作为风景的群山,都被安排在构图中,却失去了各自原有的意义。基督受难的象征化简为两条交叉的粗狂的黑色直线——甚至其实它更像是从窗框转化而来——,而群山则被单纯地视为一抹有着内在渐变的蓝。这些处理最终化作一句悄悄话,暗示我们原来可以以如此简单且同样直接沁入心脾的方式来亲近自然,在它的怀抱内与那个只有梦样谵妄中才能谋面的世界相交汇。简单到只剩下一些有形的色块和线条,深入到唯有情感才能渗透到的花园。
Group X, no.3 Altarpiece, HilmaafKlint, 1915
展览最后以克林特(Hilmaaf Klint)的《X组、3号圣坛画》作为结束又是一个精心设计。虽然成长于路德教派的环境中,生活在男权统治下的艺术界,瑞典女画家克林特的作品却表现出其本人极为宽阔的精神信仰。对她产生较深影响的是早期基督教的神秘主义文学。这使得她确信意识的可置换状态和宇宙的一元论和谐。她在一群从天文学中汲取超自然精神性的艺术家身上学习到被称为“Altarpiece”的形式,也就是展览选入的这幅画构图所采用的基本原理。
所有玄想和幻象遗留在感官中的痕迹都在穆静中有条不紊地聚集在一起。视觉成为超能翻译器,解码着最高等级的宇宙神秘奥义。那也是人类的精神的极简主义表达。画作不仅仅是一些有意安排的几何图案的组合,它更是一篇诗词、一段戏剧、甚至是一首乐曲。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场永远不会落下帷幕的演出。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内外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