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零諳
1998年11月19日 星期四 阴
今天的天空格外阴沉。
我本以为，每天吃饭、上学、玩耍都是令人愉悦的事情。至少在学校，每天和同学们一起学习，一起打闹都是很开心的。
而从中午开始，我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
今天没有太阳，似乎还有点冷。
我穿的很厚，从里往外数，长袖褂子毛衣加起来大概一共有五件，最外面的外套是妈妈新做的绣了白色栀子花的浅蓝色棉衣。
我听到大人们说，这是我今年过年的新衣服。
可能是太冷了，今天一大早临走前，妈妈从柜子里把这件浅蓝色棉衣找出来，给我穿上，检查好360度不漏风后才让奶奶送我去学校。
对了，走的时候奶奶拿来新买的棉鞋给我穿上。大红色的，上面有黑色的小蝌蚪，穿上不仅好看，还很暖和。
我兴奋极了，趁妈妈和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自己的新玩具也放进了书包。
虽然是11月，树叶都落了，树枝上光秃秃的一片；小草也枯萎了，耷拉在路中央，一片土黄色，在行人踩踏过之后，终于融入泥土。
虽然脸上有点儿冷，我还是一路上哼着“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再蹦蹦跳跳蹦到学校。
学校距离我家大概两三公里，具体是多远我也不太懂，但是奶奶告诉我，像我们这样走过去要花15分钟左右。
把我安全送达学校后，奶奶回家了。中午她会再来，因为离家近，中午都是她送午饭过来，这样就能吃到新鲜又热乎的饭菜了。
从清晨的课堂开始，一切如往常一样井然有序，我甚至感觉气氛比我今天的心情还欢快。
因为，今天的课程是手工课，陈老师会教我们装饰教室。
红色、黄色、蓝色、粉红色、莹绿色、深棕色、黑色……各种图案和颜色的彩色塑料纸摆在用三张课桌拼起来的大长方形桌上。
我们围坐在四周。
从进门的方向，桌上依次摆满了胶水、铅笔、剪刀、几张不同大小的花朵形状的卡片，以及各种颜色的彩色纸张。
“你们不要乱动，每个人都坐好了。”陈老师把每个小朋友的座位都排好，直到大家都坐好，她才稍微直起身。
剪刀只有三、四把，不够所有的人用，陈老师也不让我们用，她自己拿了一把，其余的都收到讲台下面的抽屉里去了。
我们很安静，并没有一窝蜂的疯抢任何东西，只是有个叫阿状的小朋友，想去拿那张蓝色的彩纸，但是被陈老师制止了。
我们都静静地望着陈老师，等待她给我们下达指令。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陈老师照着卡片在一张彩纸上描下形状，然后将纸摊平，打量了一下，再耐心折叠了一次，又看看了边缘，再折叠了一次。检查好四周都没有问题后，她才拿起剪刀，顺着描好的痕迹一点一点减下去。
只用了几秒钟，好几张塑料花朵一起落在桌上。
大家很激动，凑近的几个小朋友顺手把花都抢了去。陈老师见状，把抢多了的花收回来，发给旁边没有的小朋友了，于是很快一小半人手上都有了一朵塑料彩纸花。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重复，终于所有人手上都拿到了五颜六色的不一样大小的花朵。
“现在，我来教大家如何粘贴。”陈老师的嗓音比之前略高一些，可能她意识到我们有些吵闹吧。
她让我们每个人把花朵的背面朝上，然后放到桌上不要动。她来到我们面前，在纸上铺好胶水后，再一个一个领去贴在墙上。
很快，我们有了自己的作品。
那是关于春天的故事，墙角绽放的美丽花朵，鲜艳，明亮，就像充满希望的明天。
一瞬间，整个教室像披上了一件色彩斑斓的衣服，充满了活力。
陈老师特别批准大家可以休息了。不过她回到桌子的旁边，拿起剪刀和一张绿色的彩纸开始剪起来。
当时我并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是在给这些小花补上绿色的小草。
不久之后，她还做了一颗树，很大，很高的树。
课间的我们非常活跃，虽然在11月，却已经是极冷的天气，但是同学们还是争先恐后的往外面跑。
我也一样，拿上我的新玩具随着人群一拥而出。
教室外面是操场，但不是在同一水平面上。在门口是大约高一米多，宽不到一米的走廊，没有栏杆，在教室的正前方刚好有一排用石头堆砌的台阶，在我看来还算高，大约有八、九级的样子，台阶两旁各有一颗柏树，有时候有同学还常常试着爬一爬这两颗高大挺拔的柏树。
从来没有人能爬上去。
走下台阶，就是我们诺大的操场，很大很大，印象中有点像一个足球场那么大。
我的玩具是吹泡泡的工具——一个玫红色的塑料瓶。
这是前几天在集市上买的，在家的时候偶尔玩一玩，没舍得用完。刚好今天太开心，就带过来和同学们一起玩。
起初，有一些同学在操场的中央玩耍，而我坐在教室门口吹起泡泡，很多五颜六色的泡泡全都飞到天空中，有的在半途破灭，有的飞到操场上，有的刚吹出来直接被同学们捏破了。
一瞬间，大家很开心，全都围着泡泡转。
我吹的越来越起劲，泡泡越来越多，大家有在操场上有追着泡泡跑的，有在台阶下面等着捏破泡泡的，有在台阶上追着泡泡吹，让泡泡飞更远的……
“哐当……”
随着传来的响声望去，一名同学从走廊上摔下去了，在靠近柏树的位置，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老师！陈老师！陈老师……”
一连串的叫喊声和哭声掺杂在一起，响彻了整个校园。
我吓傻了。
手里的瓶子掉落在地上，溢出泛着颜色的透明的水，流淌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再流到我的脚下。
陈老师飞快从教室里跑出来，直接从走廊上跳下去了。她抱起他的时候，我才慢慢意识到，这是阿状。
他额头上迅速鼓起了一个紫色的包，像我吹的泡泡一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陈老师急匆匆地抱着阿状到教室找了医药箱，简单的消过毒后，用纱布把伤口包好。同学们挤在一堆围观，陈老师也没有空管，而我坐在和着泡泡水和泥土的地上，眼泪静静地一颗一颗掉下来。
天空越来越阴沉了，透过被泪水模糊的双眼，连乌云都看不清。
不一会儿，奶奶送午饭来了。来的还有许多其他家长，这里面也有阿状的奶奶。
阿状的奶奶看到他额头上的伤，很是激动，也很愤怒。
远远看去，陈老师正极力说着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我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也没有听见他们谈论过我的名字。
刚吃过午饭，阿状就被他奶奶带走了。
两点放学，奶奶帮我拎着书包，我手里拿着那个空空的玫红色塑料瓶。
天空仍是一贫如洗的灰色。
“你没事吧？你妈妈说等一下去阿状家里看一看。”奶奶突然开口。
我愣住了，不敢继续往前走。
“嗯。”我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我自己都听不见。
还没到家，老远就看到妈妈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门口等我。没等奶奶跟上，我立马跑过去找妈妈。
“奶奶都告诉我了，我们现在去阿状家里给人家道个歉，没事儿的啊！”
一片沉默。
妈妈上下打量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一句话也没说。
我本来以为，妈妈要打我一顿，或者至少骂我一顿，然而她没有。她只是把手中的空瓶子拿走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小心翼翼地提醒我以后不要把这个再拿到学校去。
＊＊＊
我们到了阿状家里，妈妈把篮子递给了阿状妈妈，嘴里一直念着“对不起”，说话的间隙，她又从兜里掏出一张卷成卷的布手帕。
她从里面掏出一卷钱。
原来是一卷钱。
阿状妈妈不肯收，但妈妈态度坚决，一番推辞后，阿状妈妈还是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我能看得出，她有些不好意思。而妈妈，面带笑容却一脸歉意。
我们去看了阿状，医生处理伤口后，他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地靠着他的床边对他说：“对不起。”
＊＊＊
“妈妈，你在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呀？”回家的路上，我好奇的问妈妈。
“是鸡蛋。”
“为什么是鸡蛋？这些不是您拿去卖钱的吗？”
“阿状受伤了，需要补身体，今天的事是我们造成的，我们应该要承担责任。”
“哦……”
我不太明白妈妈口中说的“责任”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今天一定是我错了。
我想，以后一定要对阿状好一些，若是有人欺负他，我一定要第一个站出来保护他。
而自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