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遇到林鹿深之前,我从未认真地仰望过天空。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我在邻市念大一。拖着二十四寸的行李箱走在太阳底下,寻找着那个叫永和路126号的小区。那是妈妈好姐妹林阿姨的地址,也是我即将借住的地方。
我只好一边祈祷着学院尽快腾出一个空床位让我入住,一边祈祷她家的儿子不会太难相处。
扑面而来的热风模糊了我的视线,恍惚中有人从我手里接过箱子,道:“你就是安乐乐吗?”
那个声音干净悠扬,像山涧的落水声。
我抬头看过去,那张风平浪静的脸上噙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我是林鹿深,我妈让我在这儿等你。”他介绍着自己,体贴地把我让进小路的内侧。
“谢谢。”我揉了揉酸痛的脚踝,偷偷打量着眼前这男生。他穿着白色的亚麻布半袖衫,下垂的手臂上露出清晰的肌肉轮廓,裤脚上沾着些尚未洗掉的颜料。
“看什么呢?”他偏过头。
他的皓齿明眸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我只能慌乱地摇摇头。路边的玻璃窗映射出我们的身影,前面是明朗俊逸的他,后面是灰头土脸的我。
我的青春期一定是被狗吃了,才会穿着宽松的T恤和人字拖在街上招摇过市,五米之内难辨雌雄。闺蜜说我是死宅的时候,我总是纠正她我只是因为画分镜没时间出来浪。
林阿姨家宽敞明亮,弥散着淡淡的熏香。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明艳的画,署名是林鹿深。他的功底极佳,笔触潇洒,颜色运用尤其大胆,而夸张的配色在他的作品里却相当和谐。
“真好看,你是学画画的吗?”
林鹿深微笑着摇摇头:“也不算是,画画是我的爱好。”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闪着夺目的光彩。我想看似安静的他,内心一定有个狂热的小人。
林阿姨中午不回来,我拿着手机正打算问他吃什么外卖,却发现林鹿深已经系好了围裙。这大概就是死宅和三次元的差距吧,闺蜜已经追到了心心念念的男神,而我还只能抱着张起灵的等身抱枕。
“林鹿深,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吧?”我疯狂地袭卷着餐桌上的食物,感谢上苍让我在有生之年遇到这么会做饭的朋友。
“你慢点吃。”林鹿深弯腰凑过来,用餐巾纸擦拭掉我嘴角的残渣。我尖叫着跑开,躲进卧室时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面色绯红。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谁会对一个自暴自弃的死宅动心思?
我颓废地滑坐在地,胡乱撕扯起头发。
张起灵的抱枕竖在床边,一脸冷漠地望着我。我不禁挤出两滴眼泪,抱着它哇哇大叫起来:“小哥,还是你最好啊,我不能因为对方长得帅就动摇了对你的感情!”
这话被门外的林鹿深听得一清二楚,他敲了敲门,道:“安乐乐,你把饭吃了吧。我刚才吓到你了,我道歉。”
我不好意思地打开房门,并不想在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面前逞强:“你没吓到我,从来没男生对我这么温柔,我有点太太太激动了。”
“为什么没有?”林鹿深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你没被人表白过吗?”
我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闭嘴结束这个令人心痛的话题:“死宅没有爱情。”
不知道是哪个字戳中了帅哥的笑点,林鹿深忽然一手撑着门哈哈大笑起来,那个笑声干净明朗,如同初夏的日光。
二
开始的一段日子,我过的小心翼翼,学着别的女生敷个面膜,在林鹿深做饭的时候帮忙打个下手。后来我们从矜持的陌生人成为了互相取笑的对象,于是我原形毕露,扯掉了现充的伪装。
头发随便扎在后面,衣服没品位地乱穿。一上完课就马上缩回房间画分镜或者看漫画,脑补一些有趣的情节,然后发出巫婆般的咯咯咯的笑声。
林鹿深被我折磨得不轻,每次见到我蓬头垢面地趴在电脑前总要嘲讽一番。他依旧过着忙碌的三次元生活,画画、参加活动、研究食谱,偶尔批评我分镜画的不够扣人心弦。
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的漫画在某次比赛中获得了奖项,虽然不太起眼,但也被邀请到颁奖现场参加活动。我登陆上主办方的官方网站,主页上被作者们青春靓丽的照片占据了大半个版面,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萌生出洗心革面的冲动。
是的,我渴望留给读者们光鲜的一面。
我开始在微博上关注那些时尚博主,学着搭配衣服和简单的化妆。买森女小店的衣服,把好评度高的彩妆加入购物车。
林鹿深看着我每天收各种快递,问了句:“安乐乐,你终于想改变死宅没人爱的命运了吗?”
我拽住他的衣角,使劲摇晃:“你陪我去参加颁奖活动好不好!这种场合我应付不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除了张起灵的等身抱枕!”
林鹿深清了清嗓子:“你先欠着吧,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出发的那个大清早,我早早起来收拾,决定给林鹿深来一次惊艳。那时我化妆的技能已经磨炼地差不多了,当我最后画好眼线转向林鹿深的时候,正巧碰到他半梦半醒地从门前路过。
林鹿深使劲揉了揉眼睛,呆呆地道了句:“你完全可以做个励志的死宅!”
那次的活动很顺利,因为每当我紧张时,林鹿深就会握住我的手。幸福的情绪在我一米五九的身体里渐渐膨胀,我忽然觉得三次元的生活也很明媚。
后来我也跟着林鹿深出门逛街,参加一些学校活动。当别人窃窃私语我们的关系时,他会握住我的手,我心跳加速,却从没得到他口头上的回应。所以,我诚惶诚恐地攥着他的手,生怕他下一秒就抽身离去。
林鹿深仍还很喜欢画天空,周末他会在教学楼的顶端呆一整天。清晨,东方的天空泛着温热的橘红色,西边的天空还浸在一片深海里。晌午,云朵柔软蓬松,像随意散开的棉絮。傍晚,天光明暗交错,太阳已经没了身影,只剩下还未收尽的余晖。
“鹿深,你为什么要画天空?”我撑在栏杆上,眯起眼睛望着天际,又或者是久远的记忆。
林鹿深把目光投向画布,那上面定格着转瞬即逝的狼狗暮色:“因为我发现,每次不管心情有多糟糕,只要画天空我就可以心静如水。大概在这个过程中,我终于明白天地广阔,我没必要为了那些事情烦躁。”
我忽然想起,自己最初沉迷二次元的原因,就是想要躲开那些纷乱的事端。我逃避的那些事,林鹿深选择了放下。
迎面忽然起了一阵风,我未绑紧的长发飞扬在脑后,不给我伸出去扶的时间。
忽然一双宽大的手为我轻轻理好头发,重新扎好。他的鼻息声贴在我的耳畔,呼出的热气液化在脸颊上,一时模糊了思绪。我的心跳渐渐加速,最后不可抑止地跳动起来。
我只当那时心血来潮的悸动,不是心动。
三
最近我构思了一个新的故事,大概是一个死宅女在遇到真爱之后,励志热爱三次元生活的故事。
而这个傍晚,我忽然收到辅导员的电话,他说已经有了空床,让我尽快办理住校手续。曾经期待的事情竟让我产生失落的感觉,我用手捂着胸口,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把那个构思讲给林鹿深听,他没表态,只是一边微笑一边描绘着什么。
“在画什么?”我凑过去。
“还没画好,先别过来。”未成形的作品不愿意被人看见,大概是很多画师都有的职业情愫。
那晚,我们自己在家里做烤玉米。林鹿深熟练地翻动着玉米,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片刻,他取出一个玉米放到嘴边吹了吹递给我:“你今天说的剧情构思很好,但是我觉得还可以再加入点别的东西。”
“加点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等我画好那幅画就告诉你。”他咋咋地啃起玉米,我却忽然没了胃口。
相遇的时光虽快乐,但却短暂。人生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看着沧海桑田,怀念着某个人某段过往。于是,我抿了抿嘴唇,道:“我明天得去学校办住校手续了,老师给我安排好床位了。”
林鹿深显然没料到分别会这么突兀地到来,他风平浪静的脸上忽然显露出一丝失落。我承认这样的表情令我有些朦胧的满足感。
“不能不走?”
“这样,不方便吧。”我们陷入冗长的沉默里。客厅里很安静,静到会让人听到很多不应该听到的声音,比如错乱的心跳声。
第二天的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学校。我在他的房门前抬起手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最终还是决定不再告别。车来的时候,他没有出现,我不想逞强说我没难过。
我坐在后排,把耳机塞进耳朵,单曲循环着池昌旭的《如果重逢》。
车子在行进了几米后,忽然又停了下来。抬头去查看情况时,却发现车门口的栏杆处趴着一个气喘吁吁的男生。
他穿着白色亚麻布的半袖,背着行李和画夹,裤脚上沾有新鲜的颜料。
“这幅画我画完了。”林鹿深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那幅画上有天空,也不完全是天空。画面的左下角有一个长发飞扬的少女,瑰丽的殷红色映照在她的身上,掩盖了绯红的脸颊。
“乐乐,你还记得我说过要在你的故事里加点东西吗?”林鹿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男生在通往学校的公交上,给女孩告白,告诉她即使她是个死宅,他也喜欢她。因为她天真率性,值得珍惜。”
他忽然牵住我的手,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继续道:“而且,我想把这个故事延续下去。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发展,但是,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可以……”林鹿深揉了揉额发,语无伦次起来。
但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字里行间,举手投足。那时歌曲正好唱到结尾处:如果重逢,我会将你紧紧拥护怀中,对你说我爱你,你是我的唯一。
“那我们试试吧,林鹿深。”我把一只耳机递给他,轻轻靠在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