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牌令中的红楼

红楼里的酒令各式各样,品类繁多。这些酒令不仅仅是红楼宴会的点缀,在某些程度上,它们也被赋予了隐含的含义,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的牙牌令便是如此。

牙牌令,也称为“骨牌离合令”,是雅令的一种。规矩正如鸳鸯所介绍的那样:

“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

“骨牌副儿”就是用两张以上骨牌的色点配成一套,也就是酒令官鸳鸯分别说三张骨牌的名字,下面说的人就要按鸳鸯说的那句韵脚接上一句,先要合韵,后要符合那张骨牌的样子,也就是说用一句话去附会那骨牌的模样,三张牌合成一副牌,形成新的图案,再用一句话附会它。

贾母辈分地位最高,鸳鸯选的第一张牌是单张中最大的天牌,也就是上六下六,点色红绿各半,相互岔开,贾母对以“头上有青天”。“头上有青天”来自于俗语“眼子头上有青天”,意思是常常吃亏的人自有青天保佑。第二张牌是“五与六”,也就是上面五个下面五个的牌,老太太对了“六桥梅花香彻骨”。“六桥”指杭州西湖苏堤上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映波六座桥;堤上种了多种梅花,而梅花五瓣花瓣:这句诗恰好形容了牌型。第三张牌是“六与幺”,上面一点红,下面六点绿,和“一轮红日出云霄”的景也是相像的。“凑成个‘蓬头鬼’”中“蓬头鬼”是三张牌合起来的牌型名称,在《宣和牌谱》里被称为合秃爪鹰,对的“这鬼抱住钟馗腿”。

贾母是贾府的核心人物,所有的人都听从于她,我们也就可以设想这里所说的是贾府。贾府大不过“天”,再富贵也是“天”给的,皇室永远在贾府头上,兴源于此,亡亦源于此。“彻骨寒”后才有“梅花香”,现在贾府的显赫——“一轮红日出云霄”,是因为未知的某件大事(也许是和焦大所说的出兵打仗有关)。但最后仍是走向没落——钟馗本事捉鬼的,被鬼抱住腿,那也距离死亡没有多久了。

薛姨妈的第一张牌是“大常五”,上下皆为绿色五点,因此“梅花朵朵风前舞”中规中矩。第二张是“大五长”,也是上下均为绿色五点,二“五”共十点,所以说“十月”。“十月梅花岭上香”和上面的对法异曲同工。第三张是“杂七”,所谓杂七,也就是上二下五,或者上三下四的结构。薛姨妈的杂七是上二下五这种,薛姨妈对以“织女牛郎会七夕”,用七夕点明杂七。最后合成“二郎游五岳”的牌型,“二郎”即杨戬,因此薛姨妈对“世人不及神仙乐”很是应景。

薛姨妈,自然象征的是薛家,和下文中的宝钗一样,三张牌全为绿色,颇为惨淡。梅花风前舞,是凋败的趋势。“岭上”多为赠别,而“十月梅花”在卢僎的《十月梅花赠》里俨然是思乡的象征。牛郎和织女尚有七夕一聚,而薛姨妈与丈夫天人相隔,薛家没有顶梁柱,日渐没落,一家上京,家中事故频出,自然无乐,怎敌得上神仙。这是一种说法,也有人猜测,“世人不及神仙乐”,暗示了之后宝玉出家。

湘云的首张牌是张地牌,上下分别一个红幺,用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原句“双悬日月照乾坤”对显得大气也形象。第二张依旧是张地牌,湘云用了刘长卿《别严士元》诗原句“闲花落地听无声”。落地对应了地牌,并且一朵花落下来的时候被连拍两张照片,组起来倒真是上一下一的样子。第三张“幺四”的牌,是上幺下四,杏花四瓣,红日为一,红杏加红日,正巧骨牌中一四皆为红色,故

而用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的“日边红杏倚云栽”。满眼均是红色,点数加起来共九点,故是“樱桃九熟”的牌型,非常形象。樱桃又称含桃,《吕氏春秋》中提到樱桃“为莺鸟所含,故曰含桃”,因此以樱桃推及鸟是顺水推舟的,对以“御园却被鸟衔出”在合情合理。然而王维《敕赐百官樱桃》中说:“总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王维的诗被誉为“颂圣”,所以“鸟衔”的不是“残”,只能是好的、成熟的樱桃。因此这里说成熟的樱桃被鸟衔去,是终于落空的意思。

我们都知道“双悬日月照乾坤”这一句讲的是安史之乱后,两位皇帝并存的事情。这一辉煌的诗句,在这里猜测应该是偏向于红楼中时局混乱之后将要落幕的背景。“闲花”一句“看不见”、“听无声”的是逐渐破败的贾家家族,在各个闲人的不知觉中,“落地”。“日边红杏倚云栽”与后文中花名签呼应,揭示了即便是得有贵婿,也不过是一场空的结局。对应到湘云,便是嫁与贵婿,但最后还是空有——贵婿早死,年轻守寡。

宝钗的三张牌全是绿色,第一张“长三”,即为上三下三,对以刘季孙《题饶州酒务厅屏》诗“呢喃燕子语梁间”改字而成的“双双燕子语梁间”。与牌型一致也押韵。第二张依旧是“长三”,对以用杜甫《曲江对雨》诗原句“水荇牵风翠带长”,荇菜随着水波摇动,和长三的形象也符合。最后一张是“三六”,上三下六,是杂九的一种。用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原句“三山半落青天外”对,六为青天,三为山,也是可以想象,另外“半落”也有六的一半的意思。这一套牌叫做“铁链锁孤舟”,六点如一叶孤舟,三点既可以理解为铁索,又可以暗示水波。“处处风波处处愁”由唐代薛莹《秋日湖上》诗句“烟波处处愁”增字而成,随口而出可以理解。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梁间的燕子成双,可能暗示宝玉宝钗成婚,但与此同时,从富贵到贫穷,也是可以看出来的。另外结合原诗可以得知,那种不得理解的寂寞,也指向宝钗的未来。《曲江对雨》一诗,被解为“回首繁华,不堪俯仰”,连“水荇”也难耐乏人问津的寂寞,欲招揽清风一缕与之共话沧桑。同样,宝钗在后来应该也是如此:家道中落,丈夫离家,没有人可以分享心声和愁苦。第三句诗写“凤去台空”、“长安不见”的怅惘愁绪,可以料想贾府在破落以后,正如宝钗再回想时的心情。因此,在步步荆棘中,“愁”在“处处”也是宝钗的结局。

黛玉的第一句和最开始贾母的天牌完全一样,天牌对了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和贾母的对法差别不大。第二张是“锦屏”,也就是上四红点下六绿点,如锦屏样。将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唱词“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改成的“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对得很是巧妙,纱窗为绿,下面六点是纱窗的格子,而上面四点状似红娘探着的上身。第三张“八点齐”是上二下六,对以用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诗原句“双瞻御座引朝仪”改成的“双瞻玉座引朝仪”。“双”代指门口站的人,这里指的是上面两点,臣子朝见皇帝排成两排,也正如下面六点。凑成的“篮子”,其中二象征篮柄,还是个红篮子。黛玉对了“仙杖香挑芍药花”,有篮子自然采花,贴切。

有良辰、美景,奈何天不作美,黛玉的命运不管在高鹗的手里还是曹雪芹的本意里,和宝玉都是有缘无分。西厢里张生和莺莺有红娘,只改一字,便知黛玉和宝玉是没有人撮合,没有那样一个信使的存在,所以他们的爱情没有结果。而“御座”是皇帝的位置,改成了“玉座”,其实代指的还是帝王家,也许可以推测为入宫的元春不支持他们的爱情。所以象征着爱情的芍药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迎春的“花九”,又叫做红九,上红四下绿五的牌。对了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诗原句“桃花带露浓”改的“桃花带雨浓”确实不太像,也没和着韵。可能是故意说错的。

刘姥姥是最后一个对令的,她的第一张牌是“大四”,也叫“人牌”,上四下

四都是红色的。对了“是个庄家人”也切题。第二张牌是“红七”上绿三下红四,对了“大火烧了毛毛虫”再没更贴切的了,上面三点是毛毛虫,下面四点是大火。第三张牌是“幺四”,上幺下四,均为红色。对以“一个萝卜一头蒜”也很合适,萝卜是上面的幺,下面的四个红点是蒜的四瓣。“一枝花”的牌型,三为绿色象征花柄,四为红色象征花朵 。

“是个庄稼人”暂挑不出什么深意,“大火烧了毛毛虫”也许预示着贾家的败落与一场大火有关,毕竟之前刘姥姥的一个抽柴火的故事就让贾家起了一场火,这里的大火应该也有暗示。这一套牌名叫“一枝花”,刘姥姥和巧姐的关系不一般,而唐代名妓李娃旧名一枝花,当时说书人曾编成《一枝花》故事,也许隐寓了后半部佚稿中巧姐“流落在烟花巷”。

牙牌令和其他的诗词一样,在曹雪芹的手里都可能是后来情节发展的暗示,但是后半部书稿的遗失,使得这些都很难考证,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不过这也为《红楼梦》增添了神秘色彩,让人们更愿意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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