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值盛夏,村南的树,绿得像一团浓墨。今年的蝉鸣比往年稀疏,也或许是时节未到。乡间的草木虫兽,对时节的感觉更为灵敏。
小的时候,站在村头极目远眺,四周都是一圈一圈的树。现在,树木依旧繁茂,但很多已经不是那时候看到的那一批树。
树龄较长的一批树应该是村南靠近坟地的那几排树。我记事的时候,很多树已经长到一人合抱那么粗,最多的是杨树,也有槐树夹杂其间,夏初时节槐花开满枝头,香气诱人。小的时候,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们村的“天之尽头”,再往南便是南河,对只会步行的孩子而言那是不可企及的远方。
许是因为靠近坟地的缘故,我们晚上很少到那片树林去,一次听说那里的树上知了猴很多,等到深夜用手电筒去照,会一下子抓到不少。我和弟弟经受不住诱惑,终于下定决心,但没有等到深夜,晚上八点半我们就到了那片树林,用手电筒照了半天,最终失望而归。
在乡间,人们与草木、与天地的关系比城里人密切的多。一次,听说父亲要在野外扎帐篷住下,我非常好奇,缠着父亲去了他们扎的帐篷,那时已是夏末秋初,夜色渐浓,露珠挂在帐篷外的草上,军绿色的篷布将夜的寒意隔在外面。但地上的草无法被帐篷隔绝,依旧出现在我们脚下,提示着我们这是野外,是草木的天地。
种在田间地头的树木,可以为在地里劳作的人们带来几分风凉;长在路边的树木,也可以为行人遮风挡雨。每一棵树,都有其价值,也有其宿命。同时种下的一排树,有的便长不大,中途或被顽皮的孩子折断或被路过的车撞断。只有自己长得足够粗壮,才能抵抗外力摧折,经受住风霜摧残。
村周围最多的是杨树、柳树、槐树,榆树不太常见,其中柳树最易养活,知了也喜欢藏在柳树上。乡间的人实在,种的树也实实在在。我曾梦到自己孤身一人到了村中一处被大火烧过的地方,四周多是断壁残垣,只有两棵大柳树,树干被熏的漆黑一片,树叶却是一片葱绿。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为何做这个梦。
村里也有注重生活情调的,有一户人家在家门口种了一棵合欢,夜色将至时树叶会合在一起,开出的红色的绒花也甚是好看。
大多时候,树沉默不语,只有在大风刮过的时候,树叶才会发出“哗哗”的响声。若是冬日,积雪被风吹下,也会发出簌簌的声音,当我读到“簌簌衣襟落枣花”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便是枝间落雪。等到枝叶结了雾凇,银装素裹,宛如童话世界。
谁道草木无情?饥荒时,树叶野草皆可救人。听家里老人说,三年饥荒时树上嫩叶都被饿急了的人们捋去,地里的马齿菜和上玉米面蒸成菜团,救了一大批人。人祸天灾,最后出来收场的便是平时不起眼、受人轻视的草木。
树有时也能成为争斗的工具,我们村的人在菜园大多只种蔬菜、庄稼,有一个不讲理的人则在菜园与别人搭界处种上一排树,挡了别人菜园的光,也与别人种的作物争水争肥,于是便有了纷争。被种下的树,认为自己很无辜。
临近高中开学的一天,我和弟弟在村南地里,听树叶潇潇,忽觉秋之将至。若是没有了草木,人们就无法感知时节,也无法借以感春伤秋、谴诉离怀。
始终觉得原生的树木才是树木。高速路修路时占了村南的一块地,同时也分了许多树苗给每家每户,那些树是速生杨,生长速度快,没有几年便长成了大树,但我始终觉得它们是外来者,建立不起情感联系。
树木之上,杂有鸟窝。最多的便是喜鹊的窝,它们会精心选在最高的树上筑巢,来躲避天敌的侵扰,有孩子会爬上树掏鸟窝,大人见了会在树下责令孩子赶紧下来。从电视上看到松鼠之后,我也幻想着在树上见到这种欢快跳跃的小生灵,可惜一次都没有看到。一方水土养一方生灵,很多事情不可强求只能顺其自然。正如秋之叶落,草之枯黄,时节所至,无可避免。
等到上小学三年级,我在邻村的路两边第一次看到法国梧桐,树皮剥落,我以为是课本上提到过的白桦树。
离开故乡之后,每次回来,看到路两旁的树便觉得家之将近,感到十分亲切。乡间的这些树木,始终不会在我生命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