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一种庸俗的情感将我包围了。
对于感恩活动，我向来持保留意见，我不觉得这种瞬间的催泪能有什么效果。所以，在活动之前，我对学生说：你们需要重新审视自己，懂得感恩，父母，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然而……我顿了顿，说：不要指望我会流泪，如果你们要感恩，毕业后吧，毕业后如果你们还会想起我，还想和我聊聊，谈谈你的生活和工作，我非常欢迎，那时，也许我会流泪。
说这话时，窗外阳光灿烂桂花正好，孩子们嘴角含笑看着我，我会说这样的话，他们毫不意外。我一直致力于打造一个帅气班主任的形象，不扭捏，不矫情，不做小儿女姿态。
三年来，我对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眼界、心胸、格局。而我自己，则像个大侠一样，在他们的生命中呼啸来去，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我不要和他们的父母争功，他们生养孩子，付出的远非我这三年可以相比。我也不愿和其它的人争宠，比方说朋友，比方说偶像。我明白，朋友可能会陪他们一辈子，一如我自己的朋友。而偶像，则会记录他们的时间和情感，当世事沧桑，青春不再，当他们在深秋的某个傍晚，匆匆走过街角时，一首熟悉的歌曲，会瞬间将记忆从时光中捞起，带着湿漉漉的新鲜，唤醒沉睡在身体的热血。于是，出走半生，归来的，仍是那个骄傲的少年。
而我，什么也不是。
所以，我用这三年来最强硬的口吻对那些家长说：你们要来，你们的孩子需要你们在现场。却用最满不在乎的口吻对孩子们说，好好感恩父母，不要指望我会流泪，有泪的话，留着毕业时流。
起先，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排队，他们摆放凳子，他们的父母坐在凳子上。
有几个孩子的父母还是没有到场，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失望，然而却也还无奈。其实，父母不知道的是，比起家长会，比起毕业典礼，孩子更希望此时你能在现场，一如十几年前他们呱呱坠地时一样。他们希望哭泣时能被人抱着（她），感动时，能被一双温柔的眼睛倾听。也许，在未来那么长的岁月里，你再也听不到孩子那么长情那么真诚那么质朴的告白。可惜，无论我怎样强调，还是有家长因为种种原因缺席了。当我看着孩子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她）身边空空的座位时，我只能笑着握着他们的手，拍拍他们的头。
D的家长没有来，善良的y妈妈坐在了他旁边。y上课去了，于是他妈妈把自己借给了D。
一
我和莉莉还有Y妈妈和D、L东拉西扯，他们的父母因为一些原因，实在来不了。我们怕他们伤心，于是和他们开开玩笑。
上面的老师说：“请看看你爸爸或妈妈的手。”我把手递给L，她的妈妈上学期刚刚去世，爸爸实在太忙。这位年轻的母亲在病重时给我打过电话，也发过微信，她说：我可能不好了。她把女儿托付给我，希望我多多关注她。做为母亲，她非常清楚自己女儿的优点和缺点，尽管有诸多的不舍，她还是走了。
我把手递给了L，她笑着，装作看我的手相。我明白，她在掩饰自己的失落和感动。
她说：“你的生命线很长，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知道，这是她的祝福，心下感动，却笑着说：“那当然。”
她说：“你的事业线很好，感情线也很好，你很幸福。”
我说：“你看的是我的左手，男左女右，给你右手。”
她看着我的右手，我的手纹很多，很乱，她说：“老王，你这只手很漂亮。”
我胡扯道：“那当然，当年我老公也这么说。可是现在粗糙了。”
她看了看我的左手，说：“左手干净点，右手有粉笔灰……”
我右手的细纹里确实有些白灰，天气干燥，刚刚上过课，没有洗干净。她低着头，我只是笑着。我们说好的，不会流泪。
上面还在说什么，L说：“老王，我觉得你讲得比他好。”
我说：“那是，嘿。”
活动结束后，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说：“L，做自己吧，做自己不累。像你妈妈期盼的那样，读好书，活好当下。”
她说：“嗯。”
她是我的课代表，有时会犯迷糊，搞不清状况，但在天堂的妈妈眼里，她是那个永远可爱的——米妮。
L妈妈的微信我没有删，如果她在天堂看到这篇文章，知道女儿很好，相信她也一定会微笑的。
二
D穿着耐克鞋，伸直双腿坐在地上。我和莉莉都很喜欢他。在这之前，某个晚自修晚上，他突然来告诉我：“老王，我妈妈可能来不了了。”我说：“可以让你爸爸来呀。”随即反应过来，尽管他妈妈再婚了，他还是更希望妈妈能来。他告诉我，他妈妈怀孕了。
我说：“那你妈妈肯定不能过来了，她年纪大了，这一胎对她又很重要。”
他说：“是啊。”
我说：“那就算了，没有家长也行。”
他说：“噢。”
我明白，他其实是想让我发命令，强迫他妈妈过来。他抱着渺茫的期待，希望我带给他奇迹。可是我没有，我明白一个孩子对于婚姻意味着什么。我说：“你妈妈也挺不容易的……”，他转过身，轻轻地说：“我才不容易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在， 看着他坐在地上的样子，我没话找话。
“咦？耐克吔！谁买的？”
“我妈。”他咧开嘴，大大的笑着。
“哇，你妈真舍得呀。你的包，阿迪达斯那个，也是她买的吧？”
“对呀。”又是咧得大大的嘴。
“你看，我都不舍得给女儿买这么贵的鞋，你妈对你真好。”
“哈哈。”他又开心，又刻意克制地笑着。
“今天你很失落对不对？”我说。
“没有啊。”
“撒谎。”
“真的没有。”
“撒谎。”
“真的没有！”他急了。
“好吧，那我问你，如果让你和你妈妈两个人生活，你开心吗？”
他抬头朝着我，笑得眼珠子都没了。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个不现实。我叹了口气，
他说：“怎么了，腰又疼了吗？”
我说：“没有”
……
“以后对你妈好点。”
“我会把工资的百分之七给她。”
“要对自己负责，照顾好自己。”
“嗯。”
上面说：“请抱住你的爸爸或妈妈，两分钟。”
我抓起手机冲了出去，今天，我还是个记录者。D没人抱，往后的日子里，他需要孤独很久，我们无法替代，在他心里，母亲，是个神圣的称呼。
H妈妈来得有点晚，但毕竟还是坐在了凳子上。当我看到儿子霸气地夹着妈妈时，心里非常感动，这家伙，长大了呀。后来我把照片发到群里，H的爸爸说：“我儿子有多少年没有抱过我了。”
嗯，娃长大了，可以承担更多的责任了，这是父母的快乐。
C坐在第一个。她妈妈一直对我笑。对于我及时拍照的行为，很多家长用表情表示了感谢。
现在，我又站在最后了。我在群里发着图片，突然发现所有的学生都往后看，他们笑着看我，嘴里说着：“老王，上去啊。”
这一刻还是到来了。我头皮一紧，有想逃跑的冲动，让学生勇敢，而我自己却一直是个懦夫。
我和莉莉缩着身子，想躲起来。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哪里可躲？最后，我们还是站在了前头。
主持人让所有家长和学生对着老师鞠躬两分钟，我站在上面手足无措。突然那么一大排人认真地对你弯腰，我该如何是好呢？我看到上面的老师都面有尴尬，这时林帅突然弯腰，也对着台下鞠了一躬。我恍然大悟，赶紧弯腰，旁边娇小的莉莉也是吓懵了，也跟着鞠躬。可是，我们三人直起身来，发现下面的人群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我们傻愣愣的也很怪异。于是三人此起彼伏地鞠躬，弯下腰过了几秒，又觉得有点不吉利，直起身来又尴尬。一时慌了手脚。我们的动静给了旁边的娟娟启发，她也跟着鞠了一躬。
唉，这两分钟过得，内心戏太足了。红红的操场上，斜阳黄昏里，谁能想到，一群平时指点学生，激扬家长的班主任，竟然在面对真诚的感谢时会如此慌乱呢？
两分钟过后，千百张脸抬了起来，脸上满是善意和感激。我的心一沉：糟糕，忍不住要流泪了。说好了不哭，现在流泪多丢脸。
终于，主持人让我们走下去，和家长一一握手。在我的设想里，这个握手应该是这样的：夕阳晚霞下，风掀起了我们的衣角，我轻快地笑着，一路小跑，和家长们一一击掌。我谢谢你信任我，你谢谢我教育孩子。
当然，现实并非如此。我走下去，C的妈妈对我竖起了两个大拇指，说：“王老师，谢谢你。”
我的眼眶湿了。
接下来，所有的家长或热情或腼腆地对我说感谢。HTJ的爸爸非常不好意思，我握着他的手说：“三年了，我们必须要握一次手。谢谢你。”
走到队伍末尾，眼泪早就漫过眼眶了。
主持人却让我们回来。说：所有的孩子们，都去拥抱你的老师，感谢他们。
受不了了，这样的话我会崩溃的，我不能成为他们眼中大方得体，通透看得开的老王。
然而形势逼人，C两手甩开校服的拉链，耸动着肩膀，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后面，是我们孩子黑压压的身影。
我慌。
我急。
我想哭。
两旁，其它班的大部队已经冲到，莉莉脆弱的身影，林帅高大伟岸的身影，瞬间淹没在蓝白的校服里。
而我，看着C冲动的眼神，一下子找回了理性。在他离我半米的距离时，我说：“停！”他们都愣住了。
“来来来，我们一起拍照吧！”
我学着电影里周星驰的样子，拿着手机，拉着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我们没有拥抱。C问我：“为什么不抱？”
我说：“先欠着，毕业再抱。记着，你们每人欠我一个拥抱。”
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再说，今天班里的同学也不齐，Y和CY不在。以后毕业，我们好好拥抱，然后在六月的蓝天下，搭着肩，一起走向未来，这样不好吗？
哈哈，脚本很美好，现实却不知会如何。
《牧羊少年的奇幻旅行》里说道：要尊重预兆。
想起两年以前，那个暑假，我去求签，希望能抽到附中去。结果，第一签是中下，第二签是上上。这就是预兆吧，我注定会和他们相遇，他们会是我幸福的烦恼。
好吧，当家长对我说谢谢的时候，其实我也想说：不要谢谢我，如果你们的孩子现在还是可爱善良大方得体，不是我教育的功劳，是你们自己，你们一定也是可爱善良大方得体，你们种了一颗种子，我负责让它们发芽。
回想工作以来，那么多的孩子，他们有的已经成家立业有娃了，有的还在奋斗或求学，其实，相遇是缘，我们惟有珍惜才不辜负。
回到教室，他们依然扫地，整理书本，我依然呼来喝去，啰哩啰嗦。可是，经过了这个下午，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我觉察到了，仪式，是很重要的。
也许，在未来的未来，我在他们心中会褪色，会缩小，就像这段初中生活一样，会折成小小的纸片，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积满灰尘。但是，曾经的时光，终会浮起，在午夜梦回之时，随着轻落的雨扣击你的心扉。
前几天，毕业多年的谢＊＊发微信，说：“老王，虽然不怎么联系，但是，你懂的，咱俩的感情。真的，你在我心中很重要。”
也许这就是老师们坚守讲台这么多年的原因吧，虽有物质不能满足的现实，但毕竟还有精神极度充实的现在，和将来。
最后，所有曾经来过或即将到来的学生，我想说：认识一人是一辈子的缘分，往后余生，请多关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