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身份叫工人,工人是时代和阶级的产物,工人不同于工匠术业有专攻,工人也不同于其他有行政工作的人,工人是劳动的代表,鲜有翻越阶级的可能性。
从清真寺顺着石板小巷道走下去,高楼林立的世纪大厦,曾经是工人俱乐部。回望八十年代,这座底部用石头垒起,上面是泥巴土墙的四层建筑,像一座庄严巍峨的无产阶级城堡,建筑最上层镶嵌着一颗五角红心和“工人俱乐部”五个铁铸红色大字,闪耀着“劳动最光荣”的光辉。后来这个地方,被运输管理局所用,门前的四五百平米的空地上停了好几辆小车,可谓秦巴深处最时髦的交通工具了。车就是如面包车、皮卡货车之类的,在那个时代,所有的一切都是集体的,公家单位若要用车便需到打报告到交通运输局,粮食局的米、盐都是靠这些车拉回来,大家拿票来换,运输管理的师傅想搞点外快,便偷偷带上两条哈德门香烟回来,拆成单包卖给熟人。
“这可是个好差事,你看这小伙儿人又精神,八字好,还把家。”春玲的母亲拿着陈建军站在皮卡火车前的照片,喃喃自语,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若能嫁给这户人家,不愁吃穿,说不定十年后还能给小儿子在运输局谋个开车的事儿做。春玲听了母亲的话,从汉江对面的山上走了半天的路程,自己又划了两个小时的小舟,在那奔涌的江水中奋力划向对岸,单薄的身体和船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走过老河街到了工人俱乐部的院坝里。她母亲说的“把家”就是会用公家的资源赚钱养家,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十七岁的春玲就依了家里人的意思,站在那院坝,远远的看了这四层楼的窗户,窗户里也有人在看她,陈建军下来跟春玲打了个招呼,塞给她一包哈德门。
春玲就这么回去了,母亲问她相中了没,她带着娇羞说她也不知道,她甚至想不起陈建军的脸,只记得他喉咙到脖子处黝黑的皮肤和流下的汗,还有一股酸臭的味道,或许男人就是这个味道。第二天陈建军带着二舅到了春玲家,提着一瓶酒、半个猪蹄儿、还有一条烟,陈家二舅张口便把说媒这一条程序娓娓道来:“一看八字合,二看品行端,三看门当又户对,四看人才般配......”二舅曾经剿过巴山匪患,年轻时做过民兵队长,是陈家德高望重的人,这般“大人物”亲自上门说亲很是合了春玲母亲的心意,她没有心思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带来的说媒礼倒是体现出陈家的诚意,她说她就一个要求,方便时候给春玲的弟弟在运输局安排个开车的工作,这就看个好日子,春玲嫁过去。
春玲嫁过去是坐的汽车,好是风光,就是运输局的皮卡货车,车子后面拉的都是春玲母亲弹的棉褥、缝的被罩、还有两个大红色的电水壶。这算是体体面面的成亲了,相比起冯丽珍的爱情,春玲是没有自我的,她似乎没有爱情,她不清楚自己的感情,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这种打着火把都找不到的好婚事就这么让自己遇见了,倒是上天的恩赐。春玲觉得母亲的母亲是这样过来的,母亲也是这样过来的,自己也会成为母亲,她生了女儿也会这样过来,命运的波澜总是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间轮回,春玲觉得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新婚的那晚,她的丈夫在自己身上大汗淋漓,她做出所有本能的生理反应,再后来生活的两年里,不到二十岁的春玲,仍然找不到睡在一起的乐趣。
两年后是母亲第一次来看她,看她单薄的身体和平坦的小腹,母亲比陈家人还着急,于是找了个自己清明雨天腿脚不方便的理由,让春玲回家采三天茶,实则把春玲带到了观音崖后山黄大仙家。这黄大仙开过光的媳妇儿,大多生了大胖小子,可谓是用过的都说好。拜访黄大仙的路上,母亲一直跟春玲说:“我怕你嫁过去两年了,肚子没动静在陈家站不住脚,陈建军条件好还总往四川跑,你个实在丫头,哪天陈家进门个四川婆姨,你只得忍着也不能回我们家的门。”说着走着一整天,黄昏才敲了黄大仙的门。
这是大仙的住处:堂厅中间摆着泥菩萨,前面破边的碗里装着白花花的大米,上面一块红色的横幅写着“送子观音”四个大字。黄大仙坐在堂厅的八仙桌上询问着春玲的情况,按照求子的惯例便要给春玲开光,春玲跪在灰扑扑的垫子上,双手合十对着“送子观音”,朱大仙一口又个一口凉水喷在春玲身上,嘴里哇啦哇啦的念着什么,念完之后用香灰捏了一个小药丸让春玲服下,这算是开光的第一步完成了,母亲询问第二步怎么弄?黄大仙闭着眼,看着昏暗的太空,嘴里蹦出三个字:“等天黑。”在等天黑的这段时间里,春玲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想着刚才的“引子”也就是沾了沾水,后面这道程序会不会把自己五花大绑拿火少了祭神仙,只到这天黑后,黄大仙让春玲在黑漆漆的内屋床上躺着,母亲在门外侯着,春玲什么也看不见,她听到黄大仙在床边一边念着什么一边晃荡着铃铛,大仙说:“脱衣服”又晃荡着铃铛;大仙说:“脱裤子”还晃荡着铃铛;大仙俯下身趴在春玲的身上便不晃铃铛了,春玲大叫一声,伸手摸黑抓在了黄大仙的脸上,大仙捂着春玲的嘴说:“你这小婊子,脱了衣服裤子勾引我,不知廉耻,你不闹让我给你开个光,我就请菩萨治好你这肚子,你要说出去你婆家和你妈都不要你了。”春玲的天生冷淡在此刻脸上显得更冷淡,但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反抗,她想着一切可以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她想着老天一直待她不薄,母亲对于孙子的渴望却给了她这般耻辱,但她又怀疑这是否是耻辱,毕竟大家都相信黄大仙的求子之术,毕竟大仙是来帮助她的人,毕竟母亲是为她好,毕竟“用过的都说好!”
春玲并未与母亲讲述细节,在母亲心里,黄大仙在黑漆漆的小屋里晃了个把小时的铃铛,驱走了女儿身上的鬼怪,所以衣衫不整满头大汗的女儿从内屋出来,紧闭着双唇,他们赶着夜路回了家。第二天早上,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在云雾缭山的茶丛中,她指尖轻挑芽头,沾着露水,她的目光在这绿海中呆滞无光,她来不及多想什么,这两天卖茶好价钱,她得帮家里先把活儿干完。
七天后回了小城里,春玲想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母亲不知道,丈夫不知道,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也当做不知道就都不知道了,这一晚春玲人生中第一次在喘息间紧紧搂住陈建军的脖子,原来丈夫的味道不是那种酸臭味,她在丈夫耳边轻轻呢喃“建军,我要给你生个娃儿。”陈建军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动,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在强烈的感情和生理支配下挥汗如雨,将同样想要个孩子的愿望表达的玲离尽致。“嗯啊,我们生个娃儿,生个儿子。”春玲也感觉到了,这种感觉跟以前不一样,和黄大仙那个肥腻的身体也不一样,好像注定在这场求子经历之后,他们有了更深层次的交流,也有了爱的结晶———冬月间,他们第一个女儿来到了世上。
有了这个孩子,春玲和母亲对黄大仙求子之术深信不疑,清明回家采茶的日子便提着散酒去还愿,还碰上好些还愿的外城人,于是接下来的第二年、第三年的冬天、春玲又生了两个女儿,到这第四年的冬天,又一个女婴诞生了。养育前三个孩子已经让春玲焦头烂额,虽说这个年代的孩子有几分自由生长的天分,作为父母实则要付出的,春玲想着三个孩子快让家里揭不开锅,喘不了气,她的女儿也会跟她一样,找一户好人家嫁了,丈夫想要个儿子养老,自己也得有个儿子傍身。做完月子的春玲抱着刚满月的老四,在除夕这天一个人找到了黄大仙,春玲说想要个儿子,朱大仙说天机不可,春玲说非得要,不帮她想办法便把这仙堂求子的龌龊之事说出去,大仙便答应了这请求:“要儿子可以,你这阴气太重,女儿都是阴气,得拿老四的命来换阳气,你把她绑着石头沉江里,完了再来找菩萨请愿。”春玲听完这番话,脑子里像灌了铅,她嘀咕着这事儿得跟母亲商量着,她感觉将老四“送走”好像舍身取义之法,相对于对黄大仙求子之术的深信不疑,母亲更是觉得一个刚出生孙女的性命算不了什么,毕竟可以换来一个孙儿。老四的生命始终抵不过全家人对儿子的渴望,于是他们抱着老四,带着刚刚年满十岁的弟弟一起到了江边,春玲亲手在自己女儿的裹褥里绑了几块大石头,她呢喃着:“娃娃啊你别怪妈,妈可能也养不活你,你走好啊,别怪妈.......”母亲说:“扔吧,再不扔就过了吉时。”春玲紧紧抱在怀里,突然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妈,妈,我不要儿子了,不能扔啊,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母亲看着春玲这般,心里生疼,她抢过老四,拉着近乎失控的春玲,一把老泪纵横:“人活着就是这样子啊,有舍才有得,娃儿不怪你,忍忍就过去了,过去了。”说罢便吆喝着春玲弟接过婴儿,这十岁孩童刚刚接过婴儿,因为没有预料到远远超出婴儿本身体重的石头重量,手一抖,“咚”的一声,老四掉进了江里,连泡都没冒一个。
这事儿以后春玲隔三差五就跑去找黄大仙求儿子,目光呆滞,神情狰狞。她跟丈夫说划船回来的时候,老四被水冲走了,但她说的时候都没哭,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一直到十二年后的夏天,春玲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她说这次是个儿子,丈夫便用着那辆当年娶她进门的皮卡火车,从四川给春玲夹带稀奇玩意儿和新衣裳,还去二舅家借了一只下蛋的母鸡补身体,家庭的温暖和悉心照顾让春玲找到了一丝安稳,她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似乎忘了老四,也好像还有老五、老六的影子。这十二年过去了,工人俱乐部里的运输工作并没有以前那样有门脸儿,也没有让这个家庭富裕起来,确是求子路途中稳稳当当的保障。
这一年躺在床上的母亲,张罗着给春玲弟弟说亲,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快走不动了,只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是陈建军家里还能不能让自己这独子找个稳当的开车工作;二是要给自家儿子说个媳妇儿,春玲这样瘦弱的不行,屁股大生儿子的那种。
春玲挺着大肚子站在工人俱乐部的院坝里,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样子;想起时光易逝老三都十一岁了;想起这老来得子一定是个儿子;想起黄大仙病了以后添个孩子不容易;她想到嫁给陈建军就是前方这座楼和工人身份的安稳,她不是要翻越这无产阶级的城堡,就像自己、母亲及三个女儿改变不了的命运轮回,无法在翻越后清醒,只能在壁垒中自保。
如今的这座“城堡”已不复存在,这样的故事,却以不同的呈现方式,在每一个时代轮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