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美国普利策新闻奖即将揭晓。人们普遍认为,率先披露哈维韦恩斯坦丑闻的《纽约时报》与《纽约客》杂志有可能夺得大奖。有谁能够想象,丑闻背后还有丑闻?这可能是一堂在哥伦比亚新闻学院暂时还学不到的新闻伦理课:自以为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其实也站在悬崖边缘
零壹 韦恩斯坦惊天丑闻
开始的时候,这是一出百分百的充满道德勇气的正剧。
2017年10月5日,《纽约时报》两位女性调查记者乔迪·坎特( Jodi Kantor)、梅根·图伊(Megan Twohey)顶着巨大的压力独家抢发了一个惊人的故事:名为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的好莱坞影业大亨,三十年来,鱼肉众多好莱坞名媛,劣迹斑斑。许多人三十年来敢怒不敢言,这段不堪回首的美国往事,终于被美国报业的旗舰勇敢地揭露了。
这个丑闻三十来年,反复地出现在美国各大媒体的办公桌上,只有《纽约时报》,只有其现任总编辑辑(注一)迪恩·巴奎特,勇敢地把这个故事搬上了台面。
那位威风八面的粗野的猎艳高手哈维·韦恩斯坦瞬间在好莱坞落花流水,被无情地放逐。为了突显本文的学术性,具体的惊悚而俗套的黄段子被杰罗姆全部忽略,以“哈维·韦恩斯坦”为关键词百度一下吧,如果嫌恶心的细节还不够丰富,可以再用英文谷歌。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也可以稍等一下,已经有人要把韦恩斯坦的故事改变成影视剧了,那会更加栩栩如生。
零贰 纽约时报:媒体保护伞?
第二天,2017年10月6日,《纽约时报》媒体专栏作家吉姆·卢腾伯格(Jim Rutenberg) 写了一篇相当扎实的专栏文章《大人物性侵事件:好莱坞的悲哀现实与诡异沉默》。这是纽约时报中文网编辑的中文译题,坦率地说,远远没有其英文原题来得深刻、深入,直奔主题。英文原题十分简略,是这样的:《 Harvey Weinstein’s Media Enablers 》。那个中文标题八卦气息浓重,恰好缺失了最重要的关键词“媒体”,《好莱坞的悲哀现实与“媒体”的诡异沉默》才够得上信达,吉姆·卢腾伯格说的标的是“媒体”,不是好莱坞。作为利益相关者,好莱坞对这等破事沉默十分正常,不正常的是美国媒体沉默了30年。杰罗姆的意译可能比较忠实于吉姆·卢腾伯格:《哈维·韦恩斯坦的媒体保护伞》。
《哈维·韦恩斯坦的媒体保护伞》提出了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问题,为什么这个好莱坞恶霸,可以横行数十年,是什么力量在撑他、纵容他,为其赋能,并最终毁了他 ?吉姆·卢腾伯格的这个问题掷地有声。当然,吉姆·卢腾伯格潜台词中也少不了表扬与自我表扬的倾向,那种横刀立马非我《纽约时报》莫属的道德优越感跃然纸上:所有的媒体都在可怕而诡异地沉默,只有《纽约时报》替天行道。
吉姆·卢腾伯格的原话是这样的:“此前,任何一家新闻机构都没能——或许是不愿意——挖掘并曝光相关细节。”(注:这里引用的是纽约时报中文网的官方译文。)
且慢,其中,包括《纽约时报》吗?
在轻佻地写下这句话之前,吉姆·卢腾伯格可能文思泉涌,没有时间推敲一下。他不仅把几乎所有的媒体打入了另册,还想当然地把《纽约时报》排除在外了。他可能没有这样问一下:为什么具有道德担当的《纽约时报》几十年来面对好莱坞的悲哀现实也一直诡异地沉默着,直到2017年10月才突然揭竿而起?
这符合哪种逻辑?
这三十年间,《纽约时报》难道就从来没有听到过有关哈维·韦恩斯坦的劣迹?按照《纽约时报》调查记者乔迪·坎特的现身说法,那些破事在好莱坞可是公开的秘密。纽约时报难道就没有一次,哪怕是一次起心动念,要来趟一下这滩浑水?
至少从逻辑上讲,是完全不可能的。
事实显然也并非如此。
吉姆·卢腾伯格虽然是纽约时报的资深员工,但成为纽约时报媒体专栏作家的时间不长。他是在纽约时报一代名记、杰罗姆十分推崇的戴维·卡尔2015年初突然倒在办公室之后,接续成为媒体专栏作家的。写《哈维·韦恩斯坦的媒体保护伞》那篇文章时,他可能真不知道,戴维·卡尔是那位好莱坞恶霸在新闻界的死敌,他曾经至少两次试图摸老虎屁股,而且,几乎摸成了。据2004年时的纽约时报总编辑比尔∙凯勒 (Bill Keller) 公开的记录在案的回忆,哈维·韦恩斯坦与戴维·卡尔之间有过缠斗。韦恩斯坦和他的御用大律师大卫∙博伊斯甚至还专门来找比尔∙凯勒抱怨过。戴维·卡尔这样任性的大牌都无可奈何的角色,谁敢染指?
长话短说。
到此为止,一切肯定没有出乎纽约时报总编辑迪恩·巴奎特的意料。纽约时报收获了无数的赞赏与肯定,包括自己手下的媒体专栏作家的赞美。事情闹大了,好莱坞还在进行人人表态大力揭批的猎巫戏码,更多的相关不相关的娱乐圈、传媒业、科技界原先貌似德高望重的“性恶霸”被牵出水面,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美国猎艳者黑名单仍在不断推出加长版。
如果事情就这么一直发展下去,《纽约时报》的这个独家报道在来年的普利策新闻奖评选中胜算可以与特朗普报道比肩。众媒体有关特朗普的独家太多了,审美疲劳,而哈维·韦恩斯坦题材过于特殊,充满了荷尔蒙。
零叁 穿越13年的蒙太奇
但是,迪恩·巴奎特很快发现,有些事情,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导火索就是吉姆·卢腾伯格的那篇专栏文章《哈维·韦恩斯坦的媒体保护伞》。
两天后,2017年10月8日,有人看不惯那篇文章的腔调,拍案而起。她高度赞赏《纽约时报》揭露韦恩斯坦的义举,为两位女性记者的努力喝彩,同时毫不犹豫地撰文直截了当地指控《纽约时报》就是哈维·韦恩斯坦的媒体保护伞之一,就曾经撑过那个性恶霸。在标题上,她直接了当地点了《纽约时报》的大名:《哈维韦恩斯坦的媒体保护伞?纽约时报就是其中之一》。
她指控的依据是她自己13年前的亲身经历。《纽约时报》作为报料者,在这里成了被前《纽约时报》记者报料的被报料者。
这个怒怼《纽约时报》的人名叫莎朗·韦克斯曼( Sharon Waxman),前《纽约时报》影视口记者、著名的好莱坞娱乐新闻网站 Wrap 创始人兼总编辑。
莎朗·韦克斯曼讲述的故事让人瞠目结舌:2004年,作为纽约时报记者,她不仅象许多好莱坞记者那样听到了哈维·韦恩斯坦的公开的秘密,而且获得报社批准以纽约时报记者的身份专门追到欧洲的意大利与英国采访相关当事人。她当时掌握的信息显示,韦恩斯坦的性骚扰活动多发生在欧洲的电影节及其欧洲的商业旅行途中。她在伦敦面对面采访了一位受害者,这位受害者与韦恩斯坦签订了私了的保密协议,因此,只愿意匿名指证。
莎朗·韦克斯曼的突破口是一位毫无影视从业经验且根本不参与影视业务,但迪斯尼公司工资单上显示坐拥40多万美元年薪的意大利人法布里齐奥∙隆巴多(Fabrizio Lombardo)。他是米拉麦克斯影业公司意大利分公司的负责人。
韦恩斯坦兄弟创办的米拉麦克斯影业公司1993年被迪斯尼收购,成为其子公司,韦恩斯坦兄弟直到2005年才离开米拉麦克斯,联手创办韦恩斯坦兄弟影业公司。
法布里齐奥∙隆巴多是哈维韦恩斯坦的多年朋友,是韦恩斯坦冒着米拉麦克斯公司众高管的强烈反对而雇佣的。
迪斯尼以及米拉麦克斯公司有许多人看不惯隆巴多,其中有几位悄悄地向《纽约时报》影视记者莎朗·韦克斯曼打小报告。凭借《纽约时报》的江湖地位,《纽约时报》的影视记者常常被喂食各种猛料。有可靠信源告诉莎朗·韦克斯曼,隆巴多的一项重要使命就是满足哈维·韦恩斯坦对于女人的似乎永无止境的需求。莎朗·韦克斯曼文章中用的定性的词汇是淫媒、皮条客,就是这么直接。
哈维·韦恩斯坦的性丑闻是娱乐圈内的公开秘密,莎朗·韦克斯曼象所有的影视记者一样早有耳闻。现在,证据找上门来了。
莎朗·韦克斯曼在2017年10月8日的文章中讲述,2004年,哈维·韦恩斯坦听说她在撰写相关报道后动用各方面力量进行压制,除了亲自到《纽约时报》施压,还请著名影星马特·达蒙等人给莎朗·韦克斯曼打电话“说明情况”。
结果,《纽约时报》展现了自己的“抗压性”,莎朗·韦克斯曼的文章并没有被枪毙,只是被“gutted”(掏心掏肺)了,并最后在纽约时报上刊发。但是,那已经并不是莎朗·韦克斯曼所要做的揭秘报道了,已经是“洁本”,所有指向哈维·韦恩斯坦、指向淫媒的信息完全被过滤了不说,那篇文章还几乎成了影视业门外汉意大利人法布里齐奥∙隆巴多的专业颂歌。
那篇怪怪的文章不知所云,被藏在当天一大迭报纸的内页,当然没有激起任何浪花。杰罗姆找到了那篇文章,是不是有意思,你可以自己读一下。肯定有意思的是,在那篇文章中,有哈维·韦恩斯坦这个今天网红的名字,有马特达蒙、罗素克洛的名字,当然,只有他们对于法布里齐奥∙隆巴多的赞语,没有任何香艳的故事。
莎朗·韦克斯曼在13年后指控,当时的《纽约时报》文艺编辑(culture editor,相当于文艺部主任吧)、后来出任纽约时报副总编辑(deputy managing editor)的乔纳森∙兰德曼( Jonathan Landman)认为韦恩斯坦没有报道价值。乔纳森∙兰德曼对莎朗·韦克斯曼说:“他不是民选官员。”乔纳森∙兰德曼于2013年离开纽约时报,前往彭博任职。
莎朗·韦克斯曼署名的但她认为被“gutted”的2004年那篇文章的标题是《米拉麦克斯公司起诉前意大利主管,他有两份职业》。就常识而言,“一个人两份职业”这点破事,需要、值得《纽约时报》从纽约本部派出记者不远万里跑去罗马、伦敦采访?这点破事,居然需要哈维韦恩斯坦、马特达蒙、罗素克洛等一线大牌来为这个被解雇的意大利人背书?纽约时报的高管们在给莎朗·韦克斯曼签字报销大额差旅费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皱一下眉头?
这个话题稍后会有十分精彩的发展。
这也许是一个特别的故事,只是,被特别处理了。
莎朗·韦克斯曼顺便说了一下,哈维·韦恩斯坦是当时《纽约时报》的重要广告主。杰罗姆接触到的数据显示,直到今天,韦恩斯坦仍欠纽约时报广告款26万多美元,纽约时报仍在追讨。
显然不知道有《米拉麦克斯公司起诉前意大利主管,他有两份职业》这篇文章及其背景故事存在的媒体专栏作家吉姆·卢腾伯格当然不应该被责备无所顾忌地唱高调,但他显然也不知道自己的高调会触怒莎朗·韦克斯曼,触发《纽约时报》的绝对隐私。
莎朗·韦克斯曼指控《纽约时报》13年前阉割了她的独家揭露哈维·韦恩斯坦的报道,在纽约时报13年后独家揭露哈维·韦恩斯坦丑闻的当口。
更让人尴尬的是,纽约时报的媒体专栏作家还在贬损保持沉默的“每一家媒体”,在责问,谁是哈维·韦恩斯坦的媒体保护伞,而根据莎朗·韦克斯曼的叙述,《纽约时报》恰好可能就是保持沉默媒体中的一家,纽约时报记者曾经反复地试图打破这种沉默(反复,没错,反复。下回分解)。这个穿越13年的蒙太奇充满了隐喻。
对被称为美国报业旗舰的《纽约时报》满怀敬畏的美国媒体,无论身处政治光谱的哪一端,哪一个位置,都十分兴奋,似乎抓到了“灰贵妇”的小辩子,冷嘲热讽四起。
如果纽约时报的著名媒体专栏作家戴卫∙卡尔还活着,他会对这样的蒙太奇说点什么呢?他不可能再站起来说点什么了,但是,后面将呈现的他与韦恩斯坦之间的缠斗,将会告诉我们,他可能真的会说点什么。这个卓越的纽约时报记者、纽约时报的代言人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可歌可泣,但并不能为纽约时报增光添彩。
无论如何,迪恩∙巴奎特支持记者编辑们独家揭批好莱坞猎艳恶霸,展现了无上的道德勇气。但是,莎朗·韦克斯曼讲述的纽约时报13年前的那个故事投下的巨大阴影,从此开始挥之不去。
莎朗·韦克斯曼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整个世界都把目光投向了《纽约时报》。
(待续。我们很快可以看到剧情反转。然后,再次反转。来自四面八方的事证,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让故事反复峰回路转。你的想象力,在现实面前,可能会显得十分苍白。比如,我们很快可以看到,《纽约时报》与韦恩斯坦之间有着不解之缘。韦恩斯坦的长年御用律师,同时也是《纽约时报》的代表律师,多年来一直在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打压《纽约时报》的韦恩斯坦揭秘报道。本文数万字,读完可能比较辛苦,将分若干次连载。)
注一 : 纽约时报没有总编辑岗位,执行总编辑就是一把手,就是总编辑。美国报纸对总编辑的称呼有很多种,与中文最对位的是EIC,Editor In Chief, 有的干脆就叫 Editor ,叫执行编辑的比较多。
零肆 迪恩巴奎特的危机处理
《纽约时报》总编辑迪恩巴奎特马上进行了危机处理 —— 这应该被视作《纽约时报》面对的一个危机吗,至少是一个新闻伦理危机吧?爱视不视吧,反正正直的迪恩巴奎特以及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掉以轻心。
脑力激荡一下,怎么处置这个问题比较理性、优雅呢?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哪家报纸没有自己的难处,没有过上不了台面的举措?《纽约时报》著名记者、普利策奖获得者朱迪思·米勒 (Judith Miller) 曾经撒过一系列弥天大谎,说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WMD,为入侵伊拉克提供口实。当美国大兵攻入巴格达,翻遍了整个伊拉克,最后才真相大白,《纽约时报》原来只是被当局喂食了一系列谎言,被当了回枪使。纽约时报道歉后,人们选择谅解。
查明真相,道歉,虽然辛苦,但可能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
当然,把莎朗·韦克斯曼定位成一个蹭热点的碰瓷者,从损害管控角度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事实上,她也真的有可能是这样的角色,这位好莱坞资深媒体人、新媒体创业者深谙媒体运作与市场营销,搭网红哈维·韦恩斯坦的便车,并不是不可以想象的套路。
迪恩·巴奎特的应对恰好雷同。
迪恩·巴奎特立马和当年《纽约时报》的两位编辑部最高领导人确认,是不是有这么回事。结论是,他们两人的记忆中都没有这么回事。
虚惊一场,是不是?2017年10月9日,也就是莎朗·韦克斯曼指控报道发表的第二天,迪恩·巴奎特以总编辑的名义接受了“纽约时报读者中心”的问询,郑重其事地迅速发表了一份回应声明。
这份声明,虽然措辞并不斩钉截铁,但暂时维护了《纽约时报》的荣誉,也把“碰瓷者”莎朗·韦克斯曼,推到了不名誉的悬崖边缘。
简述一下迪恩·巴奎特回应的要点:2004年,他(迪恩·巴奎特)还没有到《纽约时报》工作,因此不知情(是设定防火墙吗?),但是,那样的事情是“不可想象的”(这是关键词,设定自己的伦理高度)。也就是说,在迪恩·巴奎特看来,《纽约时报》这样有原则的报纸根本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他问了当年的两位最高级别编辑比尔凯勒 (Bill Keller)、吉尔阿布拉姆森(Jill Abramson),他们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两位资深报人,应该相信吧?至于这两位并不确定的确定(注意他们的用语:不记得)离真相有多远,那是另一个问题了,迪恩巴奎特无法负责。
最关键的“铁证”是,迪恩·巴奎特在他的回应中提到了当年莎朗·韦克斯曼的上司——文化版编辑乔纳森兰德曼在接受采访时,直接驳斥莎朗·韦克斯曼搞事情。乔纳森兰德曼反指莎朗·韦克斯曼所说的当年他认为韦恩斯坦丑闻不值得报道,因为韦恩斯坦不是民选官员的说法,子虚乌有。
“他说她说”这样的语境,信谁你得自己选择。
已经离开纽约时报到彭博任职的乔纳森兰德曼跳出来回应的直接原因是,韦克斯曼点了他的名,直接有损于他的职业形象。风口上的乔纳森兰德曼被爱凑热闹的记者迅速找到并迅速发表感言,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并不一定是他特别热爱《纽约时报》。据报道,他本人就是在2013年裁员潮中离开纽约时报的,方式是“买断”(buyout)。
迪恩·巴奎特显然选择相信乔纳森兰德曼的说法。
梳理一下,在影视记者莎朗·韦克斯曼之上,有顶头上司影视编辑,有部门负责人(culture editor),有分管副总编辑,有总编辑。这四人中间已经有三人出面坚决或者不那么坚决地否认了,似乎还缺点什么?似乎已经什么也不缺了。哪怕缺席的那位选择不同的立场,也是1:3 ,完败。
迪恩·巴奎特措辞仍然很谨慎,但十分痛快地拒绝了莎朗·韦克斯曼的指控。这肯定是他最舒服的处理方式,虽然不一定是最合理的处理方式。他选择相信前《纽约时报》总编辑、部主任,而不是选择相信前《纽约时报》记者,十分正常。作为一个卓越的报人,他深刻地理解,如果莎朗·韦克斯曼的指控属实,对于《纽约时报》而言意味着什么。
迪恩·巴奎特甚至还附和指控韦克斯曼搞事的前文化版负责人乔纳森兰德曼的话说:如果她真有那个故事,她自己手中就有媒体,为什么后来那么多年,她不再追踪那个故事,不自行进行报道?
嗯,这样的设问,合情合理,看起来义正词严,是吗?
你行,你上呵!呵呵。
此时此刻,这样的说法看起来的确合理。但其不合理性,在本文后面的叙述中将完整、清楚地呈现。请记住这个设问,如果读完本文还有谁会拿这样的问题来为难莎朗韦克斯曼,算他狠!
一切,似乎到此为止了。迪恩巴奎特消毒成功。
不过,迪恩·巴奎特有没有想过,他询问的两位前任总编辑,通过并不确定的回应,有没有向他交代事情的全部?他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回应,可能陷一尘不染的自己于被动,从而陪上自己的清誉?他有没有想过,他的前同事们的信用是否值得自己无条件加持?他的前同事们,一定象他自己一样“可以想象”,正直勇敢?
当然,他想过。他已经设了防火墙,火烧不着自己。
零伍 “碰瓷者”韦克斯曼
“碰瓷者”莎朗·韦克斯曼,可不是什么不知轻重、不懂规矩的小混混。
2007年离开纽约时报之后,她就在琢磨搞事。2009年,她创办了一个好莱坞娱乐新闻网站 The Wrap ,这个网站也成了著名的网站,口碑不错。她是一个手握话筒的人,绝不会被轻易地消音。但是,她讲的故事,真的存在吗?2004年,那个粗野的好莱坞性恶霸真的亲自去过纽约时报施压吗?纽约时报的高层,真的会在瓜田李下,毫无顾忌地接受韦恩斯坦的兴师问罪?
美国、英国的几乎所有大型电视新闻网都请莎朗·韦克斯曼出镜,讲述她与纽约时报之间的故事。无论这个故事的真伪,这个大行其道的故事对于《纽约时报》的伤害,继续着。在《纽约时报》郑重否认,并通过什么有效的途径,比如法律途径,要求莎朗·韦克斯曼收回这个说法之前,伤害继续着,并将一直继续。
不知道是莎朗·韦克斯曼故意挖坑让迪恩巴奎特跳,还是她在接下来沉默的那10天里,在进行高强度调查后有惊人的收获。突然,剧情再次反转了。
2017年10月18日,莎朗·韦克斯曼又发表了一篇文章,这回直接在标题中点名说哈维·韦恩斯坦亲自到纽约时报会见了纽约时报的总编辑比尔凯勒 (Bill Keller),从而扼杀了她的文章。有人甚至报料,说当时纽约时报编辑部中的二号人物,后来接任《纽约时报》总编辑职位的吉尔阿布拉姆森(Jill Abramson)也在座。
从莎朗·韦克斯曼的报道看,迪恩巴奎特在核实情况时,不仅找了当时的一把手比尔凯勒,还找了当时的二把手吉尔阿布拉姆森,是有道理的。
“碰瓷者”莎朗·韦克斯曼斗志昂扬,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硬碰硬。
梳理一下,莎朗·韦克斯曼的第二篇指控《纽约时报》肢解其揭秘韦恩斯坦的文章有这么一些已经确认的情节。
哈维·韦恩斯坦一行三人的确到访过纽约时报,行程的目的就是抱怨某一篇报道。时任总编辑比尔凯勒在前后两封给莎朗的邮件中均确认了这一点。只是,由于年代久远,比尔凯勒不能确定哈维·韦恩斯坦来抱怨的是哪一篇文章,以及,是在哪一年。
比尔凯勒在给她的第一封邮件中承认,2004年在纽约时报编辑部里,的确见过来访的那个恶霸,那个恶霸的确是来抱怨某件事情的,但究竟是来抱怨谁,他记不真切了。
谁的记忆都有褪色的时候,谁也无法免俗。
零陆 莫须有的韦恩斯坦纽约时报之行
莎朗·韦克斯曼在2017年10月18日的报道中十分确定地指出:已经有三个人确认韦恩斯坦2004年到访纽约时报就韦恩斯坦报道施压这件事。
根据他们的叙述,韦恩斯坦和他的律师大卫博伊斯(David Boies,美国最著名的大律师之一 ) 亲自到纽约时报编辑部与比尔凯勒会面。记住大卫博伊斯这个角色,他在2017年韦恩斯坦丑闻败露前后,将再次粉墨登场,是十分重要的黑手。2017年,铁证显示,他以《纽约时报》代表律师的身份,暗中无所不用其极地破坏《纽约时报》揭露韦恩斯坦的报道。
向韦克斯曼确认这件事的人中的一位,是2004年加盟《纽约时报》的迈克尔·谢普利(Michael Cieply),他是韦克斯曼的顶头上司,向“文艺部主任”乔纳森兰德曼报告的影视编辑。此前,他为《洛杉矶时报》、《华尔街日报》报道好莱坞,是资深好莱坞圈内人士。
作为直接的影视口编辑,迈克尔·谢普利回忆了2004年的那次会面:“我确实记得哈维、博伊斯,可能还有马修(Matthew,韦恩斯坦的发言人)来见过凯勒。”
迈克尔·谢普利告诉莎朗·韦克斯曼:“据我所知,凯勒从来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来压下那篇报道。但是我的确记得我曾经与哈维进行过言词激烈的交锋,我捍卫你报道这个故事的权力。”
迈克尔·谢普利愿意公开力挺莎朗韦克斯曼。他的证词显示,凯勒的确在纽约时报大楼内见了韦恩斯坦,但凯勒本人可能并没有直接参与压制报道。而迈克尔·谢普利本人,还曾与韦恩斯坦进行了争辩。
看起来,迈克尔·谢普利对这件事情十分确定,记忆清晰。从逻辑上讲,这位韦克斯曼的顶头上司,是好莱坞圈内人,不仅认识韦恩斯坦,还认识韦恩斯坦的发言人马修(Matthew,韦恩斯坦的发言人),大约不会搞错人头。更关键的是,迈克尔·谢普利的力挺,显示了他作为一个资深新闻工作者认为,以他自己的专业标准衡量,莎朗韦克斯曼报道,有料。如果他也和他的上司、“文艺部主任”乔纳森兰德曼持一样的观点,莎朗韦克斯曼的揭秘报道根本没有机会出现,莎朗韦克斯曼也根本没有机会去欧洲公费旅行。
迈克尔·谢普利为比尔·凯勒划了条重要的红线。但是,关于与莎朗·韦克斯曼正面冲突的乔纳森兰德曼,他一字不提。乔纳森兰德曼也是圈内人士,也象莎朗·韦克斯曼、迈克尔·谢普利一样,认识影业大亨韦恩斯坦。
迈克尔·谢普利的叙述与碰巧在那一天到访纽约时报编辑部的自由撰稿人罗斯约翰逊(Ross Johnson)的回忆完全一致。
罗斯约翰逊在写给韦克斯曼的邮件中说,那是2004年9月初的某一天,那天,韦恩斯坦到访的事情是纽约时报编辑部里的热门话题。迈克尔·谢普利当时也是罗斯约翰逊的编辑。他说,迈克尔·谢普利告诉他韦恩斯坦等三人为了见凯勒费了不少劲。为了见凯勒,他们在车上绕着纽约时报大楼转了好多圈,最终搞定了行程。罗斯约翰逊说,那天,他与迈克尔·谢普利相约讨论一篇有关好莱坞的稿子,那篇稿子后来发表于2004年10月6日。
而莎朗韦克斯曼声称被肢解的报道《米拉麦克斯公司起诉前意大利主管,他有两份职业》发表于2004年12月13日,距莎朗韦克斯曼从欧洲采访归来约3个月,距众人声称的哈维韦恩斯坦到访纽约时报约3个月。
第三位向韦克斯曼证实那次会面的人,对那次会面的了解,好像更多,但他(她)拒绝公开自己的身份。他(她)的描述与上述两位基本相同。他(她)说:“哈维韦恩斯坦与凯勒的会面肯定存在,我想,吉尔阿布拉姆森也在场。”这位匿名证人,显然还在纽约时报工作,而且看起来知道得更多,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他(她)要求匿名。
如果把莎朗韦克斯曼本人作为第四位证人的话,2004年时任总编辑比尔凯勒,可以被视为第五位证人。
比尔凯勒两次拒绝直接回答韦克斯曼关于这次会面的问题。但他进行了两次间接的回应。
在第一封邮件中,他说:“我不记得时间与话题了,但我的确记得哈维韦恩斯坦他们来抱怨什么事。”
但是,在第二封邮件中,他改口了。他说,他记忆中的那次会面应该是在2007年,有关戴卫卡尔的一篇文章。比尔凯勒还给出了一堆有关那次会面的细节。
当韦克斯曼再次询问有关2004年会面的时候,比尔凯勒不再回应。
吉尔阿布拉姆森对莎朗韦克斯曼的查询也进行了回应。韦克斯曼告诉她,有一个了解2004年韦恩斯坦到纽约时报施压的纽约时报同事说当时她也在场。吉尔阿布拉姆森回应很简单 ,就一个词:“Untrue,假的。”
那意思是什么呢?是会面是真的,但她在场是假的;还是会面是假的,她在场更假?
哈维韦恩斯坦的一位代表说,此事他们正在核实;哈维韦恩斯坦的律师拒绝评论,而纽约时报的发言人说纽约时报总编辑迪恩巴奎特坚持他原先的回应,直接把韦克斯曼详尽提供的三个证人的确凿证言与比尔凯勒的间接证言视为空气。
我们在这里面对着一堆暖昧的、不直接的、不确定的否认,以及一堆确凿的、直接的、细节生动的指控。
其实,这里的核心事实只有两个,哈维韦恩斯坦2004年有没有到访纽约时报?韦克斯曼有没有写一篇剑锋指向韦恩斯坦的报道?可以证明或者证伪相关事实的人,在纽约时报大楼里多得去了,但大家都爱惜自己的羽毛,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不愿意对严重损害纽约时报形象的前同事莎朗韦克斯曼的说词予以遣责或者支持。任何形式的表态,谴责或者支持,显然都会有后果。大伙知道,他们的发言将会经受现实与历史的双重检验。
请回忆一下,迪恩巴奎特的澄清声明(显然是个大新闻),是哪位记者或者编辑执笔写的呢?那篇声明发表在“读者中心”,署名“纽约时报”。纽约时报原来有一个职位“公共编辑”,那个职位不受总编辑约束,相反,他(她)可以代表读者质疑并约束总编辑。当年纽约时报的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假新闻的炮制者朱迪思·米勒(Judith Miller)的劣迹,就受到了当年的纽约时报公共编辑丹尼尔·奥克伦特(Daniel Okrent)在纽约时报上的公开炮轰。
丹尼尔·奥克伦特的文章标题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是大规模混水摸鱼?》;而纽约时报的官方道歉声明,羞羞答答地藏在 A10 版中,读者们通过这位公共编辑在纽约时报版面上公开指出这一雪藏道歉声明的小动作缺乏诚意。
顺便说一下,公共编辑一职就是在比尔凯勒出任总编辑时,为了平息著名的杰森·布莱尔(Jayson Blair)造假丑闻带来的众怒而设立的;丹尼尔·奥克伦特是比尔凯勒聘请的第一任公共编辑。可惜,公共编辑职位已经在2017年被纽约时报终止了,再不会有纽约时报的公共编辑在纽约时报的公共编辑专栏上炮轰纽约时报了。
不过,纽约时报大楼里有没有、有多少暂时敢怒而不敢言的“深喉”,谁知道呢?
相信迪恩巴奎特早就有了自己的确定的答案了。只是他可能不愿意以十分确定的方式证伪或者证明,不愿意制造二次伤害。他只愿意以并不十分确定的方式来确定。无论如何,那不是他的事情。他是反韦恩斯坦的英雄。有报道指在乔迪坎特调查过程中,韦恩斯坦多次要求见迪恩巴奎特,迪恩巴奎特知道分寸,严加拒绝,让韦恩斯坦与韦恩斯坦的人直接找乔迪·坎特沟通,直接向记者提供事证,如果有可以澄清事实的事证的话。
比尔凯勒在给韦克斯曼的邮件中,还有一段话是语重心长且十分耐人寻味的:“十多年以后,《纽约时报》、《纽约客》杂志抢了你的独家新闻,感觉的确不怎么样。但是,你不能因此去责怪编辑,去责怪韦恩斯坦的霸凌,事实上,你应该责怪自己没有足够的事证搞定那个报道。”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实事求是,合情合理。莎朗韦克斯曼的确有情绪。不过,这段话听起来好像有些潜台词:当年,压下你的报道,完全是因为你没有足够的证据,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段话,从逻辑上讲,有说漏嘴吗?
比如,基于比尔凯勒上面这段话,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韦克斯曼没有足够的证据?你当年真的看过韦克斯曼的初稿或者直接间接地听过韦克斯曼的报告吗?更简单的问题,你确定韦克斯曼当时在追踪韦恩斯坦?你的记忆中,不是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情吗?对于一个无中生有、无情诋毁纽约时报的记者,哪里用得着这样苦口婆心?
其中的奥妙,每一个读到这里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是韦克斯曼想搭便车蹭热点往自己脸上贴金,从而诬陷纽约时报,还是当年的纽约时报总编辑们为了维护自己以及纽约时报的声誉而在向迪恩巴奎特掩盖点什么,从而把今天的迪恩巴奎特推到热锅里?
我们暂时没有结论。但确信,你可以有结论。
如果认为莎朗韦克斯曼三位证人提供的还不是真相的话,真相肯定还在其它某个地方,也许在某份访客名单中,也许在某段视频监控中,也许,在某位不愿意再沉默的证人证言中。而且,真相最终肯定会出现。因为,韦恩斯坦案作为惊天大案,各种更一步的细节与指控正在不断爆出,不断有当年的受害者放下包袱站出来指控哈维,其中实名的强奸指控就有多起。欧美警方正在分头搜集铁证,以正式起诉韦恩斯坦。(2018年2月11日,纽约州检察长办公室对韦恩斯坦提起了正式的指控)而2004年9月发生在纽约时报大楼里的莫须有的罗生门故事,在这个惊天大案的必然的多场次马拉松式攻防中,真相大白的概率颇高。
在这过程中,韦恩斯坦与《纽约时报》之间围绕着韦恩斯坦性丑闻的其它一些恩怨情仇也在自然地浮出水面。有证据显示,十几年来,除了莎朗韦克斯曼,还有其他的纽约时报记者也在向韦恩斯坦发难,韦恩斯坦本人和其御用大律师还曾为此亲自到访纽约时报,纽约时报总编辑还亲自会见。我们将在后面继续讲述这些衍生的故事。
“灰贵妇”的清白必将得以严正捍卫,或者被无情地玷污。韦克斯曼的专业信用,也必将得以强化或污损。
在另一方面,为韦克斯曼提供证词的迈克尔·谢普利在业内非等闲之辈。2016年7月,迈克尔·谢普利离开纽约时报之后,出任好莱坞娱乐网站 Deadline 的执行编辑。他的清誉与专业判断也正面临着挑战。他也在等待着证明自己的证明,是可以被证明的。
有趣的是,莎朗韦克斯曼10月8日的指控得到了各方的迅速回应。但她10月18日更进一步、更直接、细节更为丰满的指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是不屑于回应,还是担心回应会引出更多的回应,从而必须进行更多的回应?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球再次回到了《纽约时报》的脚下。球不可能始终静止在那里。
零柒 祸起意大利帅哥隆巴多
2017年10月3日,也就是《纽约时报》的韦恩斯坦爆款报道出台两天前,自称曾被韦恩斯坦强奸的意大利著名女演员、编剧、导演艾莎·阿基多( Asia Argento )忽然接到了来自意大利人法布里齐奥隆巴多(Fabrizio Lombardo)的几条短信,这些短信具有明显的威胁意味。她吓坏了。
法布里齐奥隆巴多?
隆巴多就是那个设计把她“献”给哈维韦恩斯坦从而将她的人生引向恶梦的那个人。他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快20年了,为什么生命中的这个恶梦突然又重新迫近了?这意味着什么?
法布里齐奥隆巴多这个名字,是不是相当熟悉?他就是韦克斯曼2004年选择的韦恩斯坦丑闻突破口,就是2004年12月13日那篇莎朗韦克斯曼声称被阉割的报道的主角,就是马特达蒙曾经打电话给莎朗韦克斯曼为之说项的那个人。本文第三节已经大篇幅提到过他。
他也是韦克斯曼与《纽约时报》口水战的核心。
法布里齐奥隆巴多2017年10月3日再次出现,仍然是因为韦恩斯坦。他的再次出现,是韦恩斯坦最后的疯狂,此时,韦恩斯坦已经知道,遭受他侵犯的女演员、女模特、女职员们可能很快将集体打破沉默,他强力反制的时间与手段都已经不多了。法布里齐奥隆巴多再次出面为旧主搏命,顺理成章。
2017年10月24日,法布里齐奥隆巴多(Fabrizio Lombardo)再次成了《纽约时报》一篇报道中的主角。他接受了纽约时报的独家专访,这篇专访的标题是《韦恩斯坦的意大利朋友现在处于媒体暴风眼中》。
13年前,他就该在那个风暴眼中了。
意大利帅哥隆巴多,今天看来,在韦恩斯坦丑闻中并不是特别的关键人物,他向韦恩斯坦“奉献”的美女,在已经公开指证的75人中占比并不很大。但是,他在13年前,坐拥迪斯尼 40万美元超高年薪之时,几乎成了韦恩斯坦丑闻的突破口。13年后,随着相关受害人集体勇敢指证,他自然难逃媒体风暴的荡涤。
纽约时报的这篇文章,再次证明了莎朗韦克斯曼选择的进攻方向的正确,再次提醒人们,13年前的那篇有关隆巴多的不痛不痒的文章《米拉麦克斯公司起诉前意大利主管,他有两份职业》,是多么蹊跷。
且看艾莎·阿基多(Asia Argento )2017年10月11日在推特上对隆巴多的直接指控:“法布里齐奥隆巴多要我去参加一个米拉麦克斯公司的派对。他把我带到了韦恩斯坦的房间,但是,房间里只有韦恩斯坦一个人。那是1997年,我21岁。”
1997,至莎朗韦克斯曼向韦恩斯坦发难的2004年,7年间,法布里齐奥隆巴多还干了点什么?而2004年到2017年,整整13年间,韦恩斯坦又干了点什么?
这一回,再没有人,比如韦恩斯坦、马特达蒙、罗素克洛等等人来为法布里齐奥隆巴多向纽约时报记者打电话说明情况了。
从此,意大利女演员艾莎·阿基多(Asia Argento )的恶梦有希望结束了。因为,那个把她引向韦恩斯坦的人,以及韦恩斯坦本人,已经身处舆论以及法律的追光之中了。她也勇敢地站出来,公开指证韦恩斯坦强奸,纽约时报也因此找到她,听她勇敢地讲述自己21岁时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在2017年10月3日,也就是整整20年后接获的那几条具有恐吓意味的短信。
莎朗韦克斯曼跟进发表了一篇有关法布里齐奥隆巴多的文章,四位女演员、女模特证实法布里齐奥隆巴多是韦恩斯坦的性掮客。其中包括意大利女演员艾莎·阿基多(Asia Argento )。莎朗韦克斯曼在报道中说,还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强咽泪水,把痛苦烂在心里。
如果韦克斯曼能够在2004年揭露法布里齐奥隆巴多、哈维韦恩斯坦,韦恩斯坦丑闻,是不是就将在那一刻定格?无数的花季少女,是不是有可能因此而躲过韦恩斯坦的魔爪?
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零捌 马特·达蒙的证伪与证明
莎朗·韦克斯曼在控诉哈维·韦恩斯坦动用各种力量压制她的2004年报道时,说了一个细节:马特·达蒙(Matt Damon)等著名演员给她打电话,为法布里齐奥隆巴多说情。
马特·达蒙因此被各路媒体围堵。他澄清说他打电话给莎朗·韦克斯曼是事实,但并不是为哈维·韦恩斯坦说情,而是哈维·韦恩斯坦要他打电话去为法布里齐奥隆巴多说明情况。
这,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马特·达蒙强调自己根本不知道韦恩斯坦的那些破事,也不知道莎朗报道的具体内容是不是与韦恩斯坦有关。
莎朗作为纽约时报这样一个十分重要的媒体平台的影视记者,与影星马特·达蒙多有交集情理之中,熟到可以随时互相致电问候没有什么奇怪的。莎朗显然对老朋友的处境感到抱歉,她在接受美英几大电视网采访时反复回应:达蒙说的是实话,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进行中的报道的具体内容,他直接为之说情的是隆巴多,而不是韦恩斯坦,她在当年以及如今的所有报道中,都是这么写的,清清楚楚。
但是,打压韦克斯曼报道的结果,是不是一样呢?
达蒙本人通过好莱坞媒体网站 Deadline (也就是前纽约时报影视编辑迈克尔·谢普利的网站)的完整澄清是这样子的:
“我的记忆是哈维打电话给我,说莎朗在写一篇有关隆巴多的相当负面的文章。他说,你能给莎朗打电话说一下你与隆巴多在一起的经历吗?”
于是,达蒙给莎朗打了个“一分钟”电话,说他是在意大利拍片时认识隆巴多的,隆巴多组织了在意大利的首映式,他们还在隆巴多家吃过饭。当然,达蒙不会忘了韦恩斯坦交代要说的重点:隆巴多是有电影专业能力的。
达蒙的澄清究竟澄清了什么?
他的电话确实是韦恩斯坦要他打的?他不知道好莱坞的有关韦恩斯坦的公开的秘密?他不知道隆巴多是韦恩斯坦的“淫媒”?他不知道自己的电话是以自己的信用以及与莎朗的友谊为代价,在为隆巴多与韦恩斯坦背书?他不知道韦恩斯坦指使或者说请求他向记者“说明情况”的真实原因?
事实上,达蒙的公开澄清,澄清了韦恩斯坦在被揭穿之前,是多么肆无忌惮地操纵、胁迫无辜的、不相干的人,比如达蒙,来为自己的丑闻打掩护的。达蒙的故事,恰好证明了韦恩斯坦在2004年的确处心积虑地打压莎朗韦克斯曼的报道,暗示了他对莎朗报道的恐惧。
这是不是间接证明了,莎朗韦克斯曼2004年的直接指向韦恩斯坦的揭密报道的确存在?莎朗韦克斯曼舞剑隆巴多,意在哈维韦恩斯坦。事实证明,隆巴多正是韦恩斯坦的淫媒。
韦恩斯坦跟达蒙说,莎朗在写一篇“相当负面”的文章,要他向莎朗说明情况。事实上,说明情况的不止达蒙一人,还包括罗素克洛等人。
那么,最后,马特达蒙口中的韦恩斯坦所说的那篇“负面的文章”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是根本就不存在,还是假借谁的手,把负面的文章漂白之后,变成了避重就轻、不那么负面、甚至正面的文章?比如,《米拉麦克斯公司起诉前意大利主管,他有两份职业》?
如果你认真地读一下《米拉麦克斯公司起诉前意大利主管,他有两份职业》,可以发现,那至少是一篇正面的评估远超过了负面评估的超平衡的文章。如果你不认同杰罗姆的评估,可以自己看一下,那篇文章究竟是为隆巴多辩护的内容更多一些,还是对隆巴多不利的内容更多一些?读完后再说。
马特达蒙的澄清,十分肯定地显示莎朗的一篇“负面文章”被某种势力做掉了。这个势力的构成,我们现在至少知道,包括韦恩斯坦、马特达蒙等人。在这个势力链条的某些环节上,当然,也包括纽约时报的某位或某几位高阶编辑,可能,其中真没有比尔凯勒、没有吉尔阿布拉姆森什么事。但根据韦克斯曼的指控,反应最大的那位当时的文化版负责人乔纳森兰德曼,也许有份。如果我们选择相信莎朗韦克斯曼的记忆的话。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象迪恩巴奎特那样,相信乔纳森兰德曼的记忆。
达蒙的澄清,无意之间,“出卖”了韦恩斯坦,也出卖了那个做掉莎朗负面报道的过程。
达蒙在电影《火星救援》中的搭档、著名女演员杰西卡·查斯坦(Jessica Chastain)看了莎朗的报道,反应也很大,公开指责达蒙。她是一位洁身自好的女演员,在一些人心目中是个多嘴的“大嘴巴”。她对于韦恩斯坦以及影视圈内的类似现象深恶痛绝,是在韦恩斯坦丑闻败露后,最早最大声的抨击者之一,甚至,她报料说,有一位著名男演员要她闭嘴,少管闲事。她嗤之以鼻。开始,她责备马特达蒙不该护着韦恩斯坦,马特达蒙澄清之后,她说:我知道马特达蒙的为人,他是好人,他并没有也没有能力扼杀莎朗的韦恩斯坦报道,他只是被韦恩斯坦操纵(manipulated)了。
鞋大鞋小脚知道。马特达蒙是不是个正人君子,与其亲密合作的搭档杰西卡·查斯坦很有发言权。我们也许应该选择相信杰西卡·查斯坦的判断。但是,她说,这个正人君子被韦恩斯坦操纵了,你信吗?
有多少正人君子,被韦恩斯坦操纵了?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美国著名女演员乌玛瑟曼是韦恩斯坦性侵受害者。这位个性倔强的女性拼死反抗,使韦恩斯坦没能得逞并不得不当着著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 Quentin Tarantino)的面道歉。但是,她在韦恩斯坦制片、昆汀·塔伦蒂诺导演的影片《杀死比尔》杀青四天前,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与乌玛瑟曼关系很好的著名导演昆汀·塔伦蒂诺与韦恩斯坦关系也不一般。那天,他一反常态,顽固地坚持要乌玛瑟曼拍一段本该由特技演员拍摄的驾车戏份。结果,乌玛瑟曼车祸入院,幸运的是,乌玛瑟曼虽然落下一身伤病,但可以很快出院寻求真相。真相?呵呵。车祸现场的一小段录像,她是在整整15年之后、在韦恩斯坦性丑闻败露之后拿到的。录像中并没有什么真相,真相在镜头之外,乌玛瑟曼可能永远无法获得。乌玛瑟曼与昆汀·塔伦蒂诺的友谊也早已成为过去,这个好导演,在这过程中,被迫导演了什么戏外戏?乌玛瑟曼内心的疑团从未消散。《纽约时报》就此进行了十分详尽的报道。当然,乌玛瑟曼仍在寻求真相,她相信,太多的巧合后面,一定有一个真相。
那场根本不该发生的车祸没有要了乌玛瑟曼的性命,但是,的确有人因为韦恩斯坦的操弄而牺牲了。
著名女演员罗丝麦戈文指控韦恩斯坦强奸,她说她事后立即将此事告诉了她当时的经纪人吉尔梅西克(Jill Messick)。吉尔梅西克在罗丝麦戈文被迫与韦恩斯坦私了之后不久,进入了韦恩斯坦的影业公司工作,并成长为在好莱坞有影响力的制片人。在2017年10月5日韦恩斯坦丑闻被揭露之前几天,吉尔梅西克被韦恩斯坦要求回忆当年的情形,写下了一封有利于韦恩斯坦的邮件。
这封邮件在2018年2月被韦恩斯坦公开用来为自己辩护,驳斥罗丝麦戈文的强奸指控。让人痛心的是,这位被韦恩斯坦拿来作挡箭牌的女性,20年后再次被卷入是非,因无法承受舆论的压力,自杀身亡。吉尔梅西克的家人谴责哈维韦恩斯坦与罗丝麦戈文利把她卷入是非。
无论如何,这是哈维韦恩斯欠下的第一笔血债。
零玖 罗南·法罗的上帝视角
《纽约时报》的乔迪·坎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事实并不是如同纽约时报媒体专栏作家吉姆·卢腾伯格(Jim Rutenberg)所说的那样,“此前,任何一家新闻机构都没能 —— 或许是不愿意 —— 挖掘并曝光相关细节”。
几十年来,美国众多的媒体记者不断听到耳语,甚至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听到可以引起哄堂大笑的有关韦恩斯坦性丑闻的露骨的暗示,并且试图寻找证据,打破沉默。此前,他们没有真正成功过,但是,往那个方向的努力,从来没有停止过。这里所说的众多媒体记者,当然也包括《纽约时报》的记者,比如,戴卫卡尔、莎朗韦克斯曼,他们并非生活在真空中。
乔迪坎特在接受专访时说,她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追踪韦恩斯坦。由此推算,她开始这个报道的时间应该在2017年5月底6月初。有一个人,2016年就开始追踪韦恩斯坦,他在另一条战线上已经花了整整十个多月的时间来调查韦恩斯坦,而且,他手中的“黑材料”更具毁灭性。
如果他的总编辑也象迪恩巴奎特一样有眼光有担当,率先的独家报道一定是他的,而不是纽约时报的。而他花十个多月时间所挖掘出来的黑材料,也远远比纽约时报所掌握的更为丰富、生猛,更具杀伤力。
他拥有的几乎就是上帝视角。
这个人名叫罗南·法罗,美国大导演伍迪艾伦和名演员米娅法罗的儿子,美国公认的天才少年,有不少人甚至早早地武断预言,这是未来的美国总统。
罗南·法罗同时也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年轻人,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伍迪艾伦性侵养女,也就是他的姐妹的时候,罗南·法罗毫不犹豫地拍案而起公开揭露。不过,伍迪艾伦命大,虽然由此声名狼藉,但最后还是逃过了一劫。恰好,哈维韦恩斯坦是伍迪艾伦的朋友,投资过他的电影。
有这样背景的不满30岁的年轻人罗南法罗遭遇韦恩斯坦丑闻后,其“家仇国恨”点燃的内心的愤怒与激情,是可以想象的。经过大约十个月的漫长艰苦的调查,罗南·法罗认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把一枚将震撼好莱坞及整个美国职场的核弹提交给了他在美国全国广播公司新闻网(NBC新闻网)的上司们。
他的顶头上司冒着丢掉饭碗的风险,支持他推进自己的报道,但是,NBC新闻网的高层却暖昧地踩下了刹车。理由?找个理由毁掉一个报道,还不容易吗?罗南·法罗甚至不得不自掏腰包组织摄影团队继续调查。
《纽约时报》对NBC新闻网压下罗南法罗报道的整个过程有一个详尽的报道,并借《纽约客》杂志资深媒体记者、评论家肯奥莱塔的口说,NBC不播罗南法罗的报道是一个“丑闻 ”(“scandal”)。那篇报道发表在2017年10月11日,罗南法罗的核弹引爆的第二天,标题为《NBC是如何与韦恩斯坦独家报道擦肩而过的?》。报道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一天之内做不出这样精彩、丰满的独家报道来。《纽约时报》、《纽约客》两组调查记者在报道进入冲刺阶段的时候,彼此的进展都互相了解。韦恩斯坦的律师查尔斯哈登甚至在两家媒体的报道发布的前一天,就公开声明要控告《纽约时报》、《纽约客》,因为韦恩斯坦神奇地对于两家媒体的动向了如指掌。
看起来,拿着镜子照人家,比拿镜子照自己要轻松多了。
罗南·法罗的报道是职务作品,NBC新闻网完全可以封杀这个作品,完全可以像1998年《新闻周刊》一样从印刷机上把克林顿莱文斯基丑闻撤下来,彻底封杀。NBC新闻网没有做得那么绝,也没有胆量那么做,他们默许罗南·法罗另找出路,也为自己留条退路,免得被舆认追杀。不过,《纽约时报》还是没有放过NBC,狠狠地拿这个“丑闻”踩了NBC一脚。纽约时报记者、编辑们心中是有杆秤的,只是,那秤常常用来秤人,而不是自己。
纽约时报现职记者们,对于莎朗韦克斯曼的指控惊人地集体沉默,除了总编辑迪恩巴奎特一人的一次发言。他们既没有参与指责韦克斯曼构陷纽约时报,也没有支持韦克斯曼查明真相,只是沉默,似乎那事从来没有发生。哪怕话筒伸到嘴边,也可以四两拨千斤,依旧保持沉默。
被NBC新闻网高层拒绝的罗南·法罗找到了江湖地位高大上的《纽约客》杂志,与有胆有识的《纽约客》传奇总编辑大卫·雷姆尼克一拍即合。大卫·雷姆尼克是出身《华盛顿邮报》的美国新闻业老炮儿,背着一项普利策奖,从1998年起就一直担任《纽约客》杂志总编辑至今。20年来,他曾数次触摸韦恩斯坦的老虎屁股,均无功而返。
大卫·雷姆尼克与一位《纽约客》杂志资深编辑认真审阅了罗南·法罗与他们共享的大量影音、文本资料,梳理了相关事证,认为韦恩斯坦报道完全成立,立即为罗南·法罗配备了强大的编辑团队,强力推进。遗憾的是,纽约时报闻风而动,在10月5日抢发了新闻。罗南·法罗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2017年10月10日,份量更重、杀伤力更强的罗南·法罗报道起爆。
《纽约时报》韦恩斯坦报道第一篇的基调是“性骚扰”,《纽约客》报道第一篇的基调是“性侵、强奸”,有三位女性在法罗的报道中第一次实名指证韦恩斯坦强奸。其中包括意大利著名女演员艾莎·阿基多(Asia Argento ) 。
如果说《纽约时报》使的是轻武器的话,罗南·法罗在《纽约客》用的是重装备。韦恩斯坦由此落花流水,其组织的强大防御体系全面崩溃。曾经帮助硅谷巨头彼得蒂尔搞垮著名博客新闻网站 Gawker、对与媒体打官司驾轻就熟的著名律师查尔斯哈登,在《纽约时报》报道推出前后,曾代表韦恩斯坦声嘶力竭地威胁要告《纽约时报》、《纽约客》,但面对罗南·法罗的报道,凭借职业敏感,查尔斯哈登知难而退,于2017年10月15日正式宣布退出韦恩斯坦代表律师的行列。查尔斯哈登曾先后代表特朗普夫妇与媒体打交道。
2017年10月10日,罗南·法罗报道有一个点睛之笔:随同报道一起发布的一段2015年韦恩斯坦录音。录音瞬间传遍互联网,韦恩斯坦的无耻嘴脸,生动地展现在世人面前。那段录音的场景是韦恩斯坦酒店客房门口,韦恩斯坦要意大利少女模特安博拉·巴蒂兰娜·古铁雷斯进屋,小姑娘不愿意。她前一天已经报警,由便衣警察暗中陪同前来并佩戴着警方提供的录音设备。她下套说:你昨天为什么摸我的乳房?被设计了的韦恩斯坦连连道歉,说:我习惯那样了,进屋吧。小姑娘一再拒绝,韦恩斯坦软硬兼施,恶语相向。
嗯,韦恩斯坦习惯那样做,全世界人民都听清楚了。纽约警方也听清楚了,但韦恩斯坦最终并没有被起诉,袭胸,的确还算不上什么重罪。面对他的强大律师团,小姑娘当时只能选择赔偿了事并签署保密协议。
100万美元的封口协议,最终没有封住口
罗南·法罗居然搞到了这段早已经尘封的录音!
上面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罗南·法罗调查所取得铁证的一小部分。他似乎拥有上帝的视角,可以看到每一个角落。法罗和他的《纽约客》编辑们没有就此休息,还在忙碌,准备着再次出手。
少年法罗让他的犯了错的父亲伍迪艾伦挣脱了法网,这一回,青年法罗绝不会让他父亲的朋友、同样胡作非为的韦恩斯坦全身而退。
壹拾 致敬调查记者乔迪·坎特
2017年10月11日,罗南·法罗报道出台的第二天,纽约时报著名的调查记者乔迪·坎特(Jodi Kantor)接受网络杂志 Slate 的播客节目《不得不问》专栏专访。她是纽约时报韦恩斯坦报道的主力,所有的鲜花与掌声都属于她,所有的压力也都聚集在她的身上。
Slate 的播客主持人艾萨克·乔蒂纳设问:我第一次听说韦恩斯坦的破事是在其他媒体上,消息说韦恩斯坦要控告将要爆料的两家媒体《纽约时报》和《纽约客》。当时你担心吗?来自韦恩斯坦的压力有多大?这种压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乔迪·坎特:我得琢磨一下你的问题。(长考)这一周来我开口前都得掂量一下。(长考。显然,乔迪·坎特在这里不是在表现自己的幽默感,她的确十分谨慎)韦恩斯坦组织了一个相当庞大的律师团队来与我们纠缠,在筹划这组报道的最后几天,我们和他的律师们面对面地沟通,甚至韦恩斯坦本人也会直接出面。韦恩斯坦还特别雇佣了一个强有力的律师查尔斯哈登。 因此,报道中的一些内容,不得不根据他们的种种反馈而不断调整。
上面这个问题,并不是最让乔迪·坎特为难的。看看下面这个:
Slate 播客主持人艾萨克·乔蒂纳:(你的前同事)莎朗韦克斯曼三天前在一篇报道中说,2004年她有一篇有关韦恩斯坦的报道被毁掉了(“gutted”),因为韦恩斯坦向纽约时报的编辑们施加了压力。你了解她说的那些事情吗?你和纽约时报大楼内的任何人谈起过那些事情吗?
你觉着乔迪·坎特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对于这个问题,乔迪·坎特显然有备而来。这一回,她没有长考,直接以相当夸张的语气回应了一个十分简单的“Not really”。杰罗姆听了两遍全部播客访谈,觉着乔迪·坎特此处的回答最有腔调。
是的,没有比这更微妙、得体的回答了。“Not really”究竟是什么意思,不了解?了解?谈过?没有谈过?
乔迪·坎特内心的感受,人们完全可以作出自己的想象。她没有义务来证伪或者证明莎朗∙韦克斯曼的故事。那不是她的职责,那是迪恩巴奎特们要做的事情。是比尔凯勒与吉尔他们要说明的事情。她是调查记者,她只负责用确凿的事实把韦恩斯坦钉上十字架。
无论莎朗∙韦克斯曼的故事是否存在,乔迪·坎特独家的卓越报道都应该被尊敬。
13年前的那个罗生门与这位勇敢的调查记者没有任何关系。让乔迪·坎特面对这样的问题,至少是不公平的。哪怕莎朗∙韦克斯曼的故事完全属实,也不能丝毫损伤乔迪·坎特她们的报道的价值。但是,杰罗姆反复地听完乔迪·坎特接受采访的录音,的确感受到了莎朗∙韦克斯曼的故事所构筑的巨大阴影。纽约时报以及纽约时报的韦恩斯坦报道主力记者,无法轻松地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
面对一个不同版本的“他说她说”式故事,她无法表态,多说任何一个字,都可能陷自己于窘境。
言归正传,没过几天,我们就知道,乔迪·坎特关于她和她的同事们所承受压力的回答,是相当克制且保留的。她以及她的同事们承受的巨大的压力,是人们无法想象的。根据罗南法罗后来的报道,韦恩斯坦甚至动用了以色列前特工来搜集情报以压制《纽约时报》的报道。《纽约时报》自己的代表律师,也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甚至还出面签下了两家私人调查公司,要求全力压下乔迪·坎持的报道。罗南法罗掌握的资料显示,乔迪·坎特本人,和他自己一样,还曾遭到过披着伪装的以色列间谍的钓鱼式“约谈”。
英国卫报集团旗下的《观察家报》后来搞到了一份由韦恩斯坦亲笔圈定的91个影视圈调查、打击对象名单。《观察家报》在2017年11月18日的独家报道中说,这份名单确认,韦恩斯坦早就知道了纽约时报在收集他的黑材料。这份名单上有一个说明,其中出现了一个公关专业人士的名字,说明写道:“HW与他建立了联系,他是乔迪坎特的朋友”。HW 是哈维∙韦恩斯坦全名的缩写。
铁证显示,哈维韦恩斯坦的黑手,伸到了乔迪坎特的朋友身上,并通过她的朋友,伸向她。
乔迪·坎特遭遇的这一切,可能莎朗韦克斯曼也都或多或少地遭遇过。不同的是,乔迪·坎特比较好命,她的总编辑名叫迪恩巴奎特。
拾壹 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
2017年11月6日,《纽约客》杂志发表了罗南∙法罗又一篇震撼世界的深度调查报道《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这是韦恩斯坦丑闻系列报道的一部分,但是面对的是另一个不同的视角,是一个此前人们根本无法想象的世界:间谍的暗网。
如果说韦恩斯坦的丑闻是“公开的秘密”的话,那么,罗南∙法罗在这篇报道中揭露的则是从未被曝光的终极黑幕。在这里呈现的铁证,说明了为什么韦恩斯坦的“公开的秘密”三十年来,始终无法被公开的最直接的、最合理的解释:韦恩斯坦无所不用其极地在压制任何媒体、记者揭秘的冲动与尝试,甚至早在2001年,就开始动用“间谍军团”。
如果说,罗南∙法罗此前的报道全部致力于揭露韦恩斯坦是如何鱼肉众多女演员、女模特、女职员,重在全景式故事与场景呈现,那么,这篇报道揭秘的重心彻底转向,那些香艳的故事,现在只是背景,只是由头与引子。韦恩斯坦还有更见不得人的恶行。罗南∙法罗在这里用铁的事证,揭秘韦恩斯坦如何打压媒体、打压媒体人,打压为媒体与媒体人提供证词证据的受侵犯的女演员、女模特、女职员;在另一方面,罗南∙法罗揭露,一些媒体,如何成为韦恩斯坦的打手,帮助他打压媒体、打压媒体人。
其中最惊悚的部分,当然是韦恩斯坦动用了多家(至少三家)私人调查公司,动用令人闻风丧胆的以色列特工,挖掘参与追踪韦恩斯坦的记者们的隐私,并试图用这些隐私来摧毁他们的人格与信用。罗南法罗的指控,以一系列无可辩驳的合同、书面报告为据。无法想象,罗南法罗是如何搞到这些第一手的、铁的证据的。
从新闻学学术角度讲,这是调查性报道的经典,一锤定音,不给人任何争议的余地。
《华尔街日报》记者出身的硅谷著名新闻网站 Recode 共同创始人卡拉·斯韦什 (Kara Swisher) 在推特上转发罗南∙法罗的这篇报道时,发出一段毒誓:如果罗南∙法罗的这三篇史诗性的韦恩斯坦揭秘报道不能夺得所有的新闻奖,我会怒发冲冠,跟谁谁没完!
普利策新闻奖的评委们不知道是否听到了这声河东狮吼?开个玩笑。至于卡拉·斯韦什的这段话有什么言外之意,这位可能参选旧金山市长的女强人为什么如此冲动,那就按下不提了。自己体会。
拾贰 纽约时报律师与纽约时报之间的间谍战
这标题读起来有点拗口,意思更拧。
韦恩斯坦几十年的御用律师名为大卫∙博伊斯(David Boies),是美国的顶尖律师,美国前副总统戈尔竞选失败后意图翻盘的诉讼就是他代理的。盛名之下,人人都要请他打官司,其中也包括《纽约时报》。
戏剧性就这样出现了。
这位韦恩斯坦案发时仍然担任《纽约时报》法律代表的名律师,一仆二主,左右互搏,成了打压《纽约时报》韦恩斯坦报道的最强有力的幕后黑手。要不是罗南法罗搞到的一手铁证揭穿了这个惊人的秘密,大卫∙博伊斯严重违背职业伦理的劣迹,人们可能永远无从得知。
韦恩斯坦是《纽约时报》的广告大客户,韦恩斯坦与纽约时报的关系一直很铁,可以成为到纽约时报“抱怨”的常客(纽约时报前总编辑比尔凯勒的公开说法)。大卫∙博伊斯与纽约时报的渊源不详,但在莎朗韦克斯曼有关2004年韦恩斯坦报道的莫须有故事中,大卫∙博伊斯已经出场了。
只是,谁也不知道,作为纽约时报的代表律师,在纽约时报内拥有广泛人脉的大卫∙博伊斯,在2004年,是不是也用了2017年打压乔迪∙坎特同样的招术来打压莎朗∙韦克斯曼。
罗南∙法罗掌握的证据显示,大卫∙博伊斯是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的重要组织与指挥者。
大卫∙博伊斯本人一手操办聘请由前以色列摩萨得特工创办的“黑魔方”(Black Cube)公司调查试图揭秘韦恩斯坦性侵丑闻的媒体及其记者。
罗南∙法罗搞到的有大卫∙博伊斯亲笔签名的与黑魔方公司的合同,挑明以阻止韦恩斯坦揭秘报道为目的,合同金额60万美金。大卫∙博伊斯经手聘请的另一家私人调查公司名为 PSOPS。
在接受罗南∙法罗采访时,大卫∙博伊思承认,他的法律事务所代表韦恩斯坦与两家私人调查公司签约并支付相关费用。而这两家私人调查公司将调查报告直接提交给大卫∙博伊思,由大卫∙博伊思转交韦恩斯坦。但大卫∙博伊思否认自己的这些行为存在利益冲突、有违职业道德,因为,他声称,自己与纽约时报的合同中,有相关的免责条款。他向罗南∙法罗详细解释了相关细节。
罗南∙法罗说,大卫∙博伊思开始并不愿意接受他的采访,但这位名律师最后认为要给自己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机会,最终见了法罗。这意味着,这位大律师知所进退,他不会放弃任何为自己辩护的机会,也就是说,他也有可能再次接受采访。他的身上有太多的关于韦恩斯坦的秘密,尤其是韦恩斯坦与纽约时报之间的秘密。
2016年10月,大卫∙博伊思与黑魔方正式签署合同,此后,又补签了数份协议。
2016年10月28日,大卫∙博伊斯的律师事务所打给了黑魔方第一笔资金10万美元。
采取这些行动的直接原因是,韦恩斯坦发现有几家媒体又在追踪自己的丑闻了,其中包括《纽约》杂志( New York Magzine)以及NBC新闻网的罗南法罗,但不包括纽约时报。《纽约时报》的韦恩斯时坦调查,起始时间大约在2017年5月底、6月初。
这个时间点,与大卫∙博伊思的一个确凿的“背信”举动十分吻合。
2017年7月,也就是纽约时报韦恩斯坦调查启动大约一个月后,超级敏感的韦恩斯坦发现了《纽约时报》的动向,要求大卫∙博伊斯立即应对。这个情报不知道是来自纽约时报的内线,还是来自其它什么渠道,反正,韦恩斯坦了如指掌。
2017年7月11日,大卫∙博伊斯亲笔签名与黑魔方签署了一份新的补充协议,直接针对《纽约时报》。协议明确指出,黑魔方项目的“主要目标”是“提供情报,以帮助客户彻底阻止纽约一家旗舰报纸新的负面文章的发表”。协议明确,如果相关行动成功,将追加奖金。虽然没有点名,但傻瓜都明白,协议所谓的“纽约旗舰报纸”,就是纽约时报。
而此时,大卫∙博伊斯的律师事务所,正代表《纽约时报》处理一系列诉讼事务,其中包括一件诽谤官司。
如果说在2016年10月,大卫∙博伊斯和黑魔方最初签约时,还没有《纽约时报》什么事,没有什么利益冲突的话,2017年7月11日的补充协议,白纸黑字,箭头直指《纽约时报》,直接挑战了其职业操守。一个资深大律师在这样的完全违背职业道德的协议上可以签下字去,匪夷所思。
协议中所指的那篇“负面文章”,最终,在大约三个月后的2017年10月5日,在《纽约时报》见报了。纽约时报总编辑迪恩∙巴奎特作为一个卓越的报人,坚守了自己的底线,没有屈服于韦恩斯坦的淫威。
而被摊到阳光下的大卫∙博伊斯的所作所为,也彻底激怒了纽约时报。《纽约时报》在罗南∙法罗报道《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发表当天发出声明,指控大卫∙博伊斯这种严重的背信行为是不可容忍的,违背了所有律师都必须遵守的基本职业标准。
《纽约时报》肯定没有想到,纽约时报的律师会出面聘请以色列间谍来直接整黑情报,来毁掉《纽约时报》的报道。这样的剧情,无以复加的狗血。
还有什么《纽约时报》没有能够想到的吗?当然。且听下回分解。
耐人寻味的是,在大卫∙博伊斯的背信举动被揭露的第一时间,纽约时报方面表现得义愤填膺,但此后,大卫∙博伊斯并没有受到什么严厉的追究。舆论曾经认为,如果纽约时报方面穷追猛打,大卫∙博伊斯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终结。但是,没有。大卫∙博伊斯被纽约时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拾叁 再补刀:《华盛顿邮报》的疑问
罗南法罗《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报道,引发了舆论的海啸,也引发了人们对于莎朗∙韦克斯曼2004年故事的回味。
2017年11月7日,《华盛顿邮报》发表了一篇追踪报道:《13年前,韦恩斯坦是否用同样的“间谍”方式毁过纽约时报报道?》。
在报道中,《华盛顿邮报》记者卡勒姆∙伯切斯(Callum Borchers )这样写道:2017年,韦恩斯坦的律师大卫∙博伊斯雇佣私人调查公司,通过胁迫证人、媒体两个方面全力扼杀纽约时报的揭秘报道,铁证如山。“较不清楚的是,早在2004年,是否存在相同的破坏活动,而那场破坏活动是不是成功地阻止了纽约时报的相同的报道项目。”
问题很尖锐。
罗南法罗掌握的证据显示,早在2001年,韦恩斯坦已经开始在纽约雇佣私人调查公司调查调查他的记者与媒体了,调查的对象恰好包括一位即将进入纽约时报工作的著名记者。2004年的韦克斯曼,完全有资格、有可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卡勒姆∙伯切斯(Callum Borchers )联系了大卫∙博伊斯,大卫∙博伊斯没有回应。
卡勒姆∙伯切斯联系了莎朗∙韦克斯曼,问她她的记忆中,是不是有可疑的假扮成受害人或其他什么人的间谍接近过她。莎朗∙韦克斯曼说不记得。但她清楚地记得13年前,她的揭密韦恩斯坦性丑闻的报道,在韦恩斯坦造访纽约时报之后被阉割了;她声称,当年,陪同韦恩斯坦到纽约时报的正是2017年一手操纵间谍压制纽约时报报道的大律师大卫∙博伊斯。她和华盛顿邮报记者一样好奇,间谍在打压她2004年报道时扮演了什么角色。
华盛顿邮报记者卡勒姆∙伯切斯当天还专门找了2004年纽约时报时任总编辑比尔凯勒采访,比尔凯勒回应:太久了,不记得了,韦恩斯坦常来纽约时报抱怨这抱怨那。
“那是13年前的事情,我记不真切了。我告诉过莎朗(韦克斯曼),韦恩斯坦是一个抱怨的常客( a frequent complainer )。至少在某一个场合,他和大卫博伊斯一起来兴师问罪。我不记得那次他抱怨的话题是什么了。”
在这里,比尔凯勒确认,韦恩斯坦和大卫博伊斯常到纽约时报兴师问罪,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至少有一次在纽约时报听取了他们的抱怨。的确,13年前的事情要记清楚不那么容易。这样的说法合情合理,不会进退失据。
比尔凯勒上面这段话,与十几天前在电子邮件中对韦克斯曼说过的话,基本相同,也有明显的不同。
比如,他向华盛顿邮报记者公开确认,韦恩斯坦是“一个抱怨的常客”。这是一个定性的说法,也是定量的说法。常客,不是稀客,多年间,一次两次可以称为常客吗?
在2017年11月7日比尔凯勒接受华盛顿邮报记者卡勒姆∙伯切斯采访时,比尔凯勒再次确认:“我不相信韦恩斯坦毁了莎朗的文章。”
卡勒姆∙伯切斯显然没有这样的信仰。
他在文章结尾时写道:
当年,莎朗韦克斯曼没有找到愿意公开作证的被性侵的女性,受害者接受了她的采访,但只愿意匿名指控。罗南法罗的最新报道揭露的韦恩斯坦的施压方式也许可以解释一切。
华盛顿邮报的这位记者与他的编辑显然选择相信韦克斯曼,他们相信,罗南法罗最新揭露的韦恩斯坦的闻所未闻的施压方式,让人惊恐,让人望而却步;很少有受害者愿意承受二次伤害的风险来指证韦恩斯坦。
还记得迪恩巴奎特附和的《纽约时报》“文艺部主任”乔纳森∙兰德曼对韦克斯曼的质疑吗?“如果她真有那个故事,她自己手中就有媒体,为什么后来那么多年,她不再追踪那个故事,不自行进行报道?”
在知悉“韦恩斯坦间谍军团”存在并了解其运作模式之后, 迪恩巴奎特还会附和乔纳森∙兰德曼的质疑吗?这样的质疑还存在说服力吗?
稍后,我们还会把这个质疑再次拿出来质疑《纽约时报》,看一看,在那个有关《纽约时报》及《纽约时报》记者的场景中,这样的质疑是否同样适用。
在一个后真相时代,真相总是姗姗来迟。在此之前,人们只能自己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自己进行判断。
韦恩斯坦的故事还没有完结,2004’纽约时报韦恩斯坦罗生门还是一笔糊涂账。罗南法罗掌握的韦恩斯坦动用间谍与私人调查公司胁迫证人与媒体的证据,已经被掌握、已经被披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甚至,罗南法罗手中的铁证被披露的,也只一丁点,篇幅有限。不过,不用着急,在某一个不经意的地方,新的事证也许会自然浮现,比如,韦恩斯坦本人或者博伊斯本人,也许会在某种特定场景中,为了给自己为自己辩护的权力,亲口证实(或者否认)2004的纽约时报之行,就象博伊斯亲口向罗南法罗承认,是他签约雇佣间谍找情报以摧毁纽约时报报道,但并不违规一样;也许下一个“罗南法罗”会出人意料地找到出人意料的证据。
因此,比尔凯勒并没有把话说死。他只是说,他“不相信韦恩斯坦毁了莎朗的文章”,不相信。
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多了,比如,纽约时报的律师在找间谍做掉纽约时报的报道。任何想象力在这样不得不让人相信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十分苍白。
下面的故事,更让人难以置信。
拾肆 戴卫卡尔的难言之隐
戴卫卡尔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大无畏的新闻记者,约三年前,2015年2月14日,当戴卫卡尔突然病倒在办公室时,杰罗姆手头恰好有篇现成的有关戴卫卡尔的长文,改了个标题,写了段导语,当天就发了篇《纪念戴卫卡尔》,以表达深深的敬意。不过,哪怕是这样一位勇敢的新闻记者,也有软腹,也有难言之隐,也有自己不能不敢做的事情,有自己不敢不能惹的恶霸。哈维韦恩斯坦的老虎屁股,他几次想摸,都不得不收手,并因此落下心病。
为什么?因为韦恩斯坦出手实在太狠。贵为纽约时报记者,也不能无后顾之忧。
戴卫卡尔2002年加入纽约时报,此前,他在一系列媒体供职,出任《财富》杂志、《大西洋月刊》和《纽约》杂志等一流媒体的特约撰稿人。2001年,他为《纽约》杂志撰写了一篇韦恩斯坦的长篇大特写《哈维∙韦恩斯坦帝国》,负面色彩浓重。读一下那篇文章的提要,就可以闻到不祥的气息:哈维∙韦恩斯坦帝国是一个佳丽云集的美人堆,一个天才聚集之所,一个充斥着偏执、力量与霸凌的地方。
韦恩斯坦的不少不上台面的把戏都被戴卫卡尔写到了,但就是没有涉及韦恩斯坦的性丑闻。戴卫卡尔当然听说了韦恩斯坦的性侵故事,并且进行了调查,只是,受害人都三缄其口,没有人愿意公开指证,戴卫卡尔只能以春秋笔法进行暗示。
戴卫卡尔2001年的调查活动,很快引起了韦恩斯坦的警惕。罗南法罗在他的震惊世界的独家报道《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中披露,戴卫卡尔为纽约杂志撰写《哈维∙韦恩斯坦帝国》期间,韦恩斯坦雇佣了著名的私人调查公司 Kroll 挖掘戴卫卡尔的负面信息。
那是在2001年。也就是说,罗南法罗手中有据可查的韦恩斯坦雇佣私人调查公司调查新闻记者以阻止其揭秘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2001年,16或17年前。顺便说一下,莎朗韦克斯曼的故事,发生在2004年,以2018年推算,13或14年前。
戴卫卡尔的遗孀吉尔∙卡尔(Jill Rooney Carr)在最近的采访中告诉罗南∙法罗,她丈夫一直觉着自己被监视了,虽然他不知道是谁在监视他。吉尔∙卡尔回忆说:“他觉得他老被人盯梢。”
十几年来,戴卫卡尔被监视,几乎是常态?
罗南∙法罗本事极大,竟然拿到了韦恩斯坦雇佣私家侦探公司调查新闻记者的合同文本,拿到了这些公司向韦恩斯坦提交的书面调查报告。这其中有什么惊人的信息吗?
有。
其中有一份一个私人侦探撰写的报告这样写道:卡尔已经获悉了麦戈文(著名女演员)对于HW的指控,“(卡尔)多年来写了一系列有关HW的负面批评文章,但因为害怕HW报复,其中没有一篇涉及女人话题。”这里的HW,就是哈维韦恩斯坦姓名的首字缩写。
罗南法罗没有说明这份报告的具体时间,虽然这个时间信息十分重要。但从已经披露报告内容中的一个时间状语“多年来”,从负面报道的量词“一系列”可以清晰地判断这份报告的大致时间。是罗南法罗故意抹去了这份报告的时间信息,还是无意地漏去了这份报告的时间信息?
如果这份报告的时间是在戴卫卡尔进入纽约时报工作的2002年之后,那就显示,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在戴卫卡尔进入纽约时报之后,仍在监视他。那就会引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间谍军团仍然要监视他,他还在对韦恩斯坦做点什么吗?
报告中所说的“一系列有关HW的负面批评文章”,除了《哈维∙韦恩斯坦帝国》,还有哪些?
几乎可以确定,罗南法罗手中的料并没有报完,他的报料是十分克制、十分保留的。把手中的大王大怪一下全打完,从来不是一个有经验的记者的风格。也许,他比较厚道,也许,他只是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来打最合适的牌。在普利策新闻奖评选的关键时刻,也许,我们还可以读到他的被称为“史诗性调查报道”之外的猛料。
罗南法罗不久前已经与HBO正式签约,加盟HBO后,他做的第一部记录片会有关韦恩斯坦吗?要知道,最初他是以电视网记者身份带着摄制组调查韦恩斯坦的。他手头拥有的大量视频调查、采访资料,还在冰箱里冷藏,完全没有动用。
言归正传,事实上,戴卫卡尔可能是害怕夫人担心,才没有向夫人说明全部的真相。他清楚地知道是谁在监视他,因为他在写《哈维∙韦恩斯坦帝国》的时候,在文章发表之前,韦恩斯坦给他打电话,念了他写的文章中的一段话。韦恩斯坦手中竟然有自己写的初稿?能看到他的初稿的并没有几个人。卡尔把这个让人惊恐的细节告诉了他的老朋友约翰·施瓦茨(Jhon Schwartz)。约翰·施瓦茨比戴卫卡尔早一年进纽约时报,目前仍在纽约时报工作,是一位著名的科技新闻记者。今天,戴卫卡尔过世三年之后,约翰·施瓦茨的推特账号仍然以他与戴卫卡尔两人交谈的大图作为首页题图,可见两人交情的深厚。关于纽约时报在《韦恩斯坦的共谋机器》报道中披露的这个细节,纽约时报媒体专栏作家吉姆·卢腾伯格(Jim Rutenberg)专门发了条推特,重点提示。
戴卫卡尔入职纽约时报之后,似乎仍然没有放弃对于韦恩斯坦的关注,仍然时不时地要惹韦恩斯坦动怒。
2017年11月7日,纽约时报前总编辑比尔凯勒接受华盛顿邮报记者卡勒姆∙伯切斯采访。卡勒姆∙伯切斯询问韦恩斯坦2004年有没有采用《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中描述的方法,对纽约时报施压,从而毁了莎朗韦克斯曼的报道,比尔凯勒以这样的方式否认:“我不相信韦恩斯坦毁了莎朗的文章。”
比尔凯勒的另一段加引号的直接引语是这样的:“那是13年前的事情,我记不真切了。我告诉过莎朗,韦恩斯坦是一个爱抱怨的常客。至少在某一个场合,他和大卫博伊斯一起来兴师问罪。我不记得那次他抱怨的话题是什么了。”
比尔凯勒的这段话,我们在前面已经引述过了,之所以在这里再次重复引述,是因为这段话十分重要,而且与他的此前的几次说法比照,有明显的落差。杰罗姆一直在观察莎朗韦克斯曼与纽约时报口水战的发展,这段访谈,相当蹊跷。
在2017年10月直接回复莎朗韦克斯曼的第一封电子邮件中,比尔凯勒曾经向韦克斯曼说过相同的话。大意是,2004年,他的确曾在纽约时报见过韦恩斯坦与大卫博伊斯,只是,不记得那次韦恩斯坦抱怨的是什么内容了。那是个相当圆融的说法,可以被称为A。
但在10月份稍后的第二封邮件中,比尔凯勒改口了,他说,他记起来了,他见韦恩斯坦,不是2004,而是2007。那次韦恩斯坦来访,为的是投诉戴卫卡尔。比尔凯勒专门提供了相关细节,以向韦克斯曼证明2007年他确实见过韦恩斯坦。他记忆中的与韦恩斯坦的见面,应该是2007年的这一次。这个B说法,显然经过推敲,十分清晰。
莎朗韦克斯曼在自己的2017年10月18日的报道中专门引述了上述A、B这两次不同的说法。
这两封电子邮件的回应逻辑清晰,时间线明确,无懈可击。然后,当莎朗韦克斯曼再次追问2004年韦恩斯坦到访纽约时报施压问题的时候,比尔凯勒就不再回应了。是的,话已经说清楚了,干嘛继续纠缠?
十分奇怪的是,在大约20天后,在罗南法罗发表《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披露戴卫卡尔被监视调查的当天,比尔凯勒接受了华盛顿邮报的采访,再次谈到了2004年的故事,画风变了。
比尔凯勒对《华盛顿邮报》记者的亲口答复,应该就是我们在莎朗韦克斯曼报道中已经相当熟悉的那两个经过修正的AB版本:2004年没见,2007年见了,是不是?
奇怪的是,比尔凯勒没有这么表述。他又回到了给莎朗的第一封邮件的叙述。他在11月7日对华盛顿邮报说,韦恩斯坦与博伊斯的确来过纽约时报,只是,他不记得具体话题了。
话题不重要,时间呢?时间是2004吗?
如果时间是2004年,那就是标准的A版本。如果时间不是2004年,而是2007年,那就是C版本了。因为B版本是十分确定的,比尔凯勒的记忆十分清晰,2007年,韦恩斯坦与大卫博伊斯到纽约时报投诉戴卫卡尔。而在这里,在罗南法罗发表《韦恩斯坦的间谍军团》披露戴卫卡尔被监视调查的当天,比尔凯勒说他并不记得他们来投诉谁。C版本与B版本之间的落差巨大。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落差?
比尔凯勒与《华盛顿邮报》记者讨论的是2004年韦恩斯坦有没有用间谍打压韦克斯曼,在那个特定的语境中,比尔凯勒说的应该是2004年的事情?
如果说的不是2004年,而是有关2007年,比尔凯勒的记忆应该非常清晰。那一年,他见韦恩斯坦,话题是戴卫卡尔。他在给韦克斯曼的第二封邮件中提供了详细的细节,完全没有模糊的可能与必要。
比尔凯勒在这里为什么要回避戴卫卡尔?
他为什么要回避自己给韦克斯曼第二封邮件中的说法,推翻B版本,再次确认在2004年在纽约时报听过韦克斯曼与博伊斯的抱怨,而完全不提2007年的遭遇呢?
或者,2007年的见面存在,2004年的造访同样存在?比尔凯勒宁愿大伙比较关注2004年的莫须有的造访,而不愿意大伙去注意2007年确定的会面?
时空的穿越,真把人搞糊涂了。这种模糊,可能是一种战略吗?
在戴卫卡尔、纽约时报与韦恩斯坦之间,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吗?
为什么比尔凯勒宁愿承认在2004年可能莫须有地见过韦恩斯坦,而不愿面对他2007见过韦恩斯坦这个他曾经确认过的确定无疑的事实呢?
究竟哪一个说法更接近日渐模糊的记忆中的事实?在这里我们按下不提,让比尔凯勒再好好想想吧。也许他还会见记者,还会说点什么。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引发的问题都比解决的问题要来得更多。
如果确认2004年韦恩斯坦的确来访,那么,比尔凯勒及其同事们的整个人设,都会面对新的问题。正直的迪恩巴奎特显示然会无法容忍。
如果确认比尔凯勒说的韦恩斯坦与大卫博伊斯2007年到过纽约时报抱怨戴卫卡尔,那么,问题又来了,那一年,戴卫卡尔又再一次撩了韦恩斯坦?那一年, Kroll有没有再次介入?
戴卫卡尔夫人所说的戴卫卡尔觉着自己一直被盯梢,也包括2007年吗?
杰罗姆翻了戴卫卡尔著名的媒体专栏《媒体分析》(The Media Equation )2007年的全部文章,在2007年10月15日,找到了一篇《韦恩斯坦兄弟:脱靶多于命中(Weinsteins: More Misses Than Hits)》。
那显然不是一篇表扬韦恩斯坦的文章,说的是2005年韦恩斯坦兄弟把米拉麦克斯影业公司完全卖给迪斯尼之后,两兄弟脱身离职创办了韦恩斯坦兄弟影业公司的故事。韦恩斯坦公司在投资银行高盛帮助下,筹措了十亿美金。有了钱,两兄弟四出跨界扩张并购,胃口很好很大。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投资者、公司董事们怨言不少,想请一个懂规矩的CEO来控制局面。但有一个匿名董事很悲观,说,韦恩斯坦公司已经有两个CEO了,这指的是韦恩斯坦两兄弟,两个爱自作主张的强人。
《韦恩斯坦兄弟:脱靶多于命中》说的全是生意,没有一丁点有关女人的话题。这样的挠痒痒文章,韦恩斯坦也要亲自带上大律师到《纽约时报》向总编辑兴师问罪?呵呵,而纽约时报总编辑还真的见了,根据是总编辑比尔凯勒自己报的料。
戴卫卡尔从未公开说过这事。比尔凯勒也从未公开说过这事,他是在答复韦克斯曼的邮件中为证明2004年韦恩斯坦没有到过纽约时报而私下说的,韦克斯曼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写了出来。其实,证明自己2007年见过韦恩斯坦,并不能证明自己2004年没有见过韦恩斯坦。恰好相反,如果这两年都见,才与比尔凯勒所谓的“常客”比较匹配,去纽约时报做过一次客的人,很难说是常客,两次,也比较勉强。
不会是比尔凯勒记错了吧?
如果再追问一个问题,对于记忆力好像小小有些问题的比尔凯勒来说,可能就更为残忍了:韦恩斯坦来纽约时报抱怨,是在戴卫卡尔报道发表之前,还是之后?
一前一后,内涵与外延大不相同。如果是之前,会产生另外一个问题。见了之后,戴卫卡尔的文章有没有进行修改,做了什么样的修改?
所有这些,大伙都没有说。戴卫卡尔已经过世了,要不是比尔凯勒自己说漏了嘴,没有人知道2007年还会有这么一出。当然,比尔凯勒现在也可以十分轻松地否认这一出,说自己记错了。那样的话,引发的问题,可能还是会比解决的更多。
身为堂堂纽约时报记者,戴卫卡尔,好像也并没有获得什么安全感,没有获得必要的保护。但是,戴卫卡尔显然始终没有放弃,直到临过世之前,他还在惦记韦恩斯坦,还是愿意帮助(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调查韦恩斯坦的记者。
著名原生数字媒体 BuzzFeed 驻洛杉矶首席记者凯特亚瑟( Kate Aurthur)在2017年10月11日的推特中披露,2015年1月,她也试图报道韦恩斯坦丑闻,因此四处打探。她给戴卫卡尔写了封邮件,卡尔答应与她非正式地聊聊,不作记录,也就是说他的说法不可以公开报道。他愿意提供帮助,但显然心有余悸。2015年2月,卡尔因病倒在了办公室里,与BuzzFeed 记者凯特亚瑟的预约也作古了。他再没有机会对他深恶痛绝的性恶霸韦恩斯坦口诛笔伐了。
同一天,2017年10月11日,Recode 的著名媒体口记者彼得卡夫卡也写了篇文章《那些夭折的哈维韦恩斯坦报道》,直指戴卫卡尔亲口告诉他自己早就知道了韦恩斯坦的一些破 事,2001年就曾打算报道,只是缺乏百分百确凿的证据。2002年,纽约另一位泰斗级的媒体口记者、《纽约客》杂志的肯·奥莱塔(Ken Auletta)也与戴卫卡尔一样功败垂成,他2002年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的《美女与野兽》,写了韦恩斯坦的不少劣迹,但是性侵内容由于缺乏铁证,只能暗示。后来,纽约时报在2017年12月3日的一篇报道中,再次印证了卡夫卡所说这两篇夭折的揭秘报道的存在。
不过,肯·奥莱塔最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给了韦恩斯坦一记铁拳。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2017年8月中旬,被NBC新闻网高管压下了报道的罗南法罗通过肯·奥莱塔的引荐,为自己的重磅消息在肯·奥莱塔供职的《纽约客》杂志找到了出口。
顺便说一下,戴卫卡尔所遭受的压力,《纽约时报》高层知道吗?你说呢?《纽约时报》前总编辑比尔凯勒几段互相矛盾的记忆,也许给出了明确的暗示。
BuzzFeed 驻洛杉矶首席记者凯特亚瑟( Kate Aurthur)有另一则推特,说明戴卫卡尔多么渴望能把韦恩斯坦的丑闻公之于众。
在这里,我们要再次把迪恩巴奎特附和的《纽约时报》“文艺部主任”乔纳森∙兰德曼对韦克斯曼的质疑拿出来复习一下。“如果她真有那个故事,她自己手中就有媒体,为什么后来那么多年,她不再追踪那个故事,不自行进行报道?”
我们可以把乔纳森∙兰德曼的问题改写一下,这样问:“如果纽约时报记者戴卫卡尔真的如私人侦探所说的那样知道麦戈文(被强奸)的故事,为什么后来那么多年,戴卫卡尔与《纽约时报》不再追踪那个故事,不进行报道?”
这样的问题,公平吗?
蛮横、凶恶的韦恩斯坦允许戴卫卡尔、莎朗韦克斯曼们进行这样的报道吗?
戴卫卡尔、莎朗韦克斯曼们的总编辑比尔凯勒支持他们进行这样的报道吗?
发生在纽约时报、戴卫卡尔与韦恩斯坦之间的故事,已经被讲完整了吗?罗南法罗掌握的间谍报告,还有什么内容藏在冰箱里吗?
拾伍 猪队友:驻白宫名记性骚扰成笑柄
2017年,纽约时报在 #MeToo 反性骚报道方面卓有建树,除了韦恩斯坦丑闻独家报道,纽约时报还率先报道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性侵丑闻。
但是,纽约时报编辑部里的记者编辑们没有想到,在他们将#MeToo 浪潮推向巅峰的时候,他们的同事中间也有一位中招了,而且,这位性骚扰者在被停职调查确认有不当行为后,仍然被纽约时报留了下来,在他们身边继续工作。
在纽约时报和在Fox news、CNN 等新闻机构一样出现性骚扰者,并不特别奇怪,在哪儿出现都有可能,奇怪的是,所有那些新闻机构出现的性骚扰者都无一例外地被革职或自行离职,只有纽约时报的这位,被慰留了。
拾伍 猪队友: 纽约时报驻白宫名记性骚扰成笑柄
2017年11月,《纽约时报》驻白宫的著名记者格伦∙史拉什(Glenn Thrush )被控性骚扰,舆论哗然,格伦∙史拉什当即被停职接受调查。一个月后,调查结果出炉。纽约时报总编辑迪恩巴奎特发表了一个声明,确认格伦∙史拉什存在不当行为,但纽约时报方面认为其过错还没有达到被开除的境界,因此,格伦∙史拉什只是被调离白宫,在其他部门任职。格伦∙史拉什是纽约时报战斗在白宫抗特朗普一线的相当具有战斗力的记者,发掘了一系列有关特朗普的负面的独家新闻,而2017年乘“特朗普雄起”(Trump bump)东风的纽约时报主战场正好在白宫,挥泪斩格伦的动作,《纽约时报》好像下不了手。另外,格伦∙史拉什在2017年的新闻作品,也有机会问鼎普利策新闻奖。
毫无悬念,纽约时报对于作为性骚扰者的白宫明星记者的温情脉脉,引发了新闻界与纽约时报内的怒火与困惑。《华盛顿邮报》就此发表了一篇综述报道。一些新闻记者指纽约时报双重标准,如果那个身陷丑闻的白宫记者没有问题,纽约时报应该坚定地捍卫他的清誉;如果他的确有问题,为什么不斩立决并深入反思?
资深的前卫报、华尔街日报记者海蒂∙摩尔(Heidi Moore)在《华盛顿邮报》报道中直指纽约时报痛点:《纽约时报》如果在性骚扰问题上处理不当,将对其著名的韦恩斯坦性骚扰报道冲击普利策新闻奖形成负面影响。
顺便说一下,影响其率先独家发布的著名的韦恩斯坦性骚扰报道冲击普利策新闻奖的负面因素,恐怕不止这一项。莎朗韦克斯曼的指控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在2018年普利策新闻奖揭晓之前突然发酵,结局难以预料。
由纽约时报著名前记者莉迪娅·博格林 (Lydia Polgreen )掌舵的《赫芬顿邮报》也专题讨论了一下《纽约时报》的家事:《纽约时报女员工们对报社力挺格伦∙史拉什感到失望》。在这一事件中,纽约时报女员工们感觉自己的感受被忽视,显然在情理之中。乔迪坎特面对这样的猪队友以及报社对于这个猪队友的温情,内心的感受是可想而知的。前方打仗的人,不得不承受后方骚动的压力。
在2018年1月金球奖颁奖礼上,纽约时报做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他说她说”广告,结合报纸发行、数字订户营销,进一步撩拨人们的情绪。虽然这个广告创意有致敬《纽约每日新闻报》的意思,但更大的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时机不对。人们通过格伦∙史拉什案例发现,原来纽约时报本身也存在“他说她说”的问题,而纽约时报对这个问题的处置,有双重标准的嫌疑,引发了广泛的议论。圈内人士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更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是,格伦∙史拉什也成了希拉里克林顿揶揄《纽约时报》的笑柄。
《纽约时报》2017年底发表了一篇独家报道,指2008年希拉里克林顿没有开除一名背负性骚扰指控的助手。那篇报道反响强烈,希拉里不得不出面回应,但希拉里显然很不服气。
美国原生数字媒体 POLITICO 报道,希拉里克林顿于2017年12月31日,在Facebook的一篇长贴中称,如果要她今天来处理这个问题,她可能会选择不同的方法。但在2008年,开除并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她说,纽约时报独家报道了2008年那件事,纽约时报自己是如何处理类似问题的呢?“他们最近选择将有相似的不当行为的记者(格伦∙史拉什)停职,然后复职,而不是将其扫地出门。”
众媒体解读,希拉里暗示纽约时报双重标准,对自己记者的过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而对于多年前她的陈芝麻烂谷子穷追不舍。
希拉里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式的反唇相讥,是不是有道理另说,纽约时报的名记(格伦∙史拉什),的确是个猪队友,让正在着力推动 #MeToo 运动的纽约时报及其记者们,不得不面对希拉里“出尔反尔”的诘问。
POLITICO 记者在相关报道中说,纽约时报方面没有对于他要求该报对克林顿贴子进行评论的要求作出回应。
你说,怎么回应?
顺便说一下,性恶霸哈维韦恩斯坦是希拉里的长期大金主。如果2017年上台的不是特朗普,而是希拉里,真不知道韦恩斯坦的保护伞,是否还密不透风。支持希拉里的主流媒体,是否还会继续选择纽约时报媒体专栏作家杰姆∙卢腾博格所指的“诡异的沉默”?
拾陆 不是结局的结局
2017年,时代杂志选择的封面人物是“打破沉默者”,一群面对性骚扰在“他说她说”窘境中选择打破沉默的女性。
2017年12月7日,著名科技网站 Recode 评选的2017年全球科技、商业和媒体领域最有影响力的百强人物榜揭晓。有三位不同媒体的记者共同出现在榜单的第3名这一位置上。出现在榜首的是杰夫∙贝佐斯,马克·扎克伯格屈居这三位记者身后,排行第4名,马化腾出现在榜单第18名位置上。
这三位记者何以在巨人林立的榜单中,站在马小扎、马化腾这样无可争议的巨人的肩膀上?
Recode 认为,《纽约时报》两位女性调查记者乔迪·坎特、梅根·图伊和《纽约客》杂志的罗南∙法罗有关好莱坞性恶霸哈维∙韦恩斯坦的系列揭密报道已经促成了一个历史性时刻的出现,许多可以呼风唤雨的性恶霸因为自己的性暴力被戴上了红字,受到了最终的清算。Recode 认为,“后韦恩斯坦时代”(post-Weinstein era)的出现很大程度上得感谢这三位记者。
此前,新闻界相当一致的观点认为《纽约时报》、《纽约客》杂志的韦恩斯坦报道必将夺得来年的普利策新闻奖。不过,是《纽约时报》还是《纽约客》杂志该得这个奖,意见不一。为《纽约客》杂志撰稿的罗南∙法罗人气更强,众望所归,除了报道份量足够等学术因素之外,一些其它的微妙关系,也可能会影响人们的观感,比如莎朗韦克斯曼的“gutted ”指控,猪队友格伦∙史拉什案的减分。
Recode 共同创始人卡拉·斯韦什(Kara Swisher)甚至发出谁不给罗南法罗这三篇史诗性报道大奖跟谁急的吼声。
Recode在“百强人物榜”上提供的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案。无论如何,《纽约时报》与《纽约客》的记者编辑们的确都干得十分漂亮,他们很可能有机会改变某种职场文化,使女性的尊严不再那么容易受到侵犯。普利策新闻奖的评委们也可能会采用这种比较讨巧的方法,分享荣耀。
性恶霸韦恩斯坦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美国报业旗舰《纽约时报》在揭批韦恩斯坦的过程中,本身也入戏并有了角色,留下了种种败笔与悬念。这些败笔与悬念人们也许会很快遗忘,但是,所谓新闻专业主义大旗上的这些污渍,却难于清洗。
菲利普·格雷厄姆有一句名言:新闻是历史的初稿。
历史,就是这样开始的。但是,这段历史会如何结束,是正剧还是喜剧,现在还真不好说,因为,许多故事的面纱还没有揭开。哪怕谁真的找到了上帝的视角,他就一定能看清楚这个世界吗?或者,他看到的世界,一定是真实的吗?
普利策新闻奖将于2018年4月16日揭晓。
那个时点,哈维·韦恩斯坦丑闻与纽约时报败笔也许会被再度关注,也许不会。但灰贵妇的清白,在这个故事中留下的疑点,挥之不去。
后记:《哈维·韦恩斯坦丑闻与纽约时报败笔》不是八卦故事,这是一次学术讨论。这次讨论要呈现的是:《纽约时报》这样卓有声望的媒体机构,也是人办的,也可以留下败笔。历史上,《纽约时报》留下的一系列丑闻,毫无疑问地指示其现在与未来,仍然可能重复这样的窘迫。“灰贵妇”早就从神坛上被请下来了。重要的不是某个媒体机构会不会出错,重要的是,当这样的错误出现时,人们如何认知,如何纠错,而不是保持诡异的沉默,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似乎永远都不会发生。事实上,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样的故事,随时可以发生。自以为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卓越媒体、媒体人,尤其需要清醒的自我认知,他们其实也站在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