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正在歌唱,我悄悄走过来,外甥起身给我让了个座,我坐下来。
位子就在母亲身边,她侧身看了我也一眼,没像往常那样问我“你怎么上来了”,只是半侧过身,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脸,然后再坐正,把目光重新投向舞台。
然后,她的左手,我的右手就很自然地握在了一起。
手背的皮皱得像老树皮,但手心里的温暖去是绵软的。母亲的手我是熟悉的,毕竟是这双手抚着我摸着我抱着我举着我牵着我拉着我,让我从婴孩子一直走到两鬓如霜的中年。
小时候的农村,什么都是自给自足的。酱醋当然也是自酿的,特别是醋,家里人口多、平时吃饭缺油少菜,砂砾一般的苞谷面馓饭全凭着醋往下吞,自然少不了的,所以我们家每年总是要拌几大缸的曲,酿一大缸的老陈醋。
酿醋是个辛苦活。曲子在发酵时产生热量,要不每天翻倒一次就可能烧坏。忙活了一天的农活,干完了所有的家务活,每天晚上,妈妈要把袖子挽到最高处,把赤裸的手臂伸进缸底翻腾曲子,其时这时的曲子酸性已经很重,又热又蛰,妈妈手和整条手臂都是红肿的,仔细看,上面全是又细又密的小口子。
那时节,妈妈的右手碰不得,只要蹭一下,就会疼得猛一下缩回去。后来有几年,二姐也酿过醋,胳臂和手却好好的——她有了塑胶手套。
妈妈的手巧,看一眼谁的脚,起手给你剪个鞋样,依样做出鞋来肯定合脚。寻常的针线外,妈妈还会打络子、绾纽蛋子,村里的妇女们都来找她帮忙。拌醋的时节,即使右手红肿,她也没有拒绝过。
常年的农活,干不活的家务、针线,指甲缝似乎也没干净过。锄草拔草、间苗割麦,烧灶捅火……都离不开这双手。植物汁液的浸染、烟火的熏染,不是不洗,是洗不干净,这双手一直很粗糙,有茧子,也有拔不完的倒刺。上高中第一次离家住校,回家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妈妈摩娑着我的脸,摸到一眼泪水,问我怎么哭了,我说:“你的手太扎了!”
舞台上的歌唱还在继续,母亲又侧过身子,伸过右手,双手拉住我的手,头也靠到了我身上。我突然感觉,她的这双手,比原来绵软了许多,似乎连茧子也没有了。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手指纤长均匀,指甲盖形长如筒,弯弯如瓦,小时候常听婶子们拿了鞋样后夸:嫂子的手长得好,全是筒筒指。现在再看,并不是她们谬夸,如果减了岁月和磨难,或许谁见都会感慨一下:好美的一双钢琴手 。
台上是县城的歌唱比赛,听了一会儿,妈扭过头问我:“全是唱歌的吗?”过一会儿又说:“全是新歌,也听不懂。”我说:“要不爱听,我们出去吧!”她说:“不了,你们爱听!”我心里眼里一下子就有点潮,原来不是我们在陪伴妈妈,而是她忍受着无聊和疲惫在陪伴着我们。
台上的比赛进行了三个小时,母亲的手和我的手几乎没有分开过。再次感受着这只手传递给我的温度,依旧是孩提时候的安稳与依赖。
人到45岁,还能拉着90岁妈妈的手,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