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撑着黑色的雨伞,独自一人站在墓碑前。雨水顺着伞的弧度缓缓滑下,润在泥土里。他并不喜欢打伞,但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出众,他只好从家里的木柜里取出这把崭新的黑伞。
奥克桑娜的死讯是由医院转告给金的。那天下午花园洒满了阳光,金色的光束透过薄得宛如一层轻纱的云朵投在窗外。金放下还没捂热的电话,开着墨绿的轿车向医院赶去。他推开017的房门——他很清楚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却还是机械性的转动门把手往屋内走去。皮鞋在瓷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慢慢挪着步子,在床前停下脚步。迎接他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躺在惨白的床单上,就连病房里的墙壁也是那种惨白,孤独麻木的感觉包围着金。他还记得奥克桑娜第一次看医生时说这白色是天使的白,可惜现在只不过是死亡的颜色——纯洁地令人惋惜、痛苦和绝望,却又是一种平静的白。
金没有流眼泪,面对死亡的无助远远超过了悲伤。待他办完医院的手续后,他从事发现场的警察手里接过那封用牛皮纸包裹的遗书——上面还粘着一小朵满天星——这是奥克桑娜生前最喜欢的花。金回到家,木桌上还摆着两碗没喝完的牛奶泡麦片,其中一碗是留给奥克桑娜的。
金卧在沙发里,手指反复摩擦着遗书。他本以为自己会崩溃大哭,没想到心里只被空虚所填满。桑娜和他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书的每个深夜变成了过去式,书架上的书明明才读到第二排,却永远定格在了《挪威的森林》。金从信封里抽出遗书,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亲爱的金:
我亲爱的金,当你拿到这封遗书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希望上面不会沾有血迹,毕竟这是我精心挑选的信纸和花朵。你应该还记得吧,满天星——是你向我告白时买的花束。
抱歉。金,抱歉。我爱你,爱你超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会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就像是平静的大海上弥漫着迷雾,看不到边界,看不到希望。
我总会过度悲伤绝望,有的时候心情低落到连动一下都难。想着别人此时此刻光鲜亮丽的生活——哪怕是能正常接个电话也很羡慕。我每天在哭泣和发呆上花费的时间就像是忘记钟表依旧在正常工作一样。
我累了。
请原谅我的做法。
金,花园里的植物,要细心照料哦。过期的牛奶就不要再喝了。出门记得带伞。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书架上的书要继续读。还有邻居的琳太太,她不方便读报纸,如果你能帮助她就太好了……
金,金。在写遗书时我呼唤了这个名字无数次。
金。我爱你。
谢谢你的陪伴和爱。我这辈子最勇敢的事情,就是活到现在并且爱上你。是你给了我爱与被爱的感觉。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爱你。如果可以,请允许我化作花园里的满天星,陪在你身边。
——奥克桑娜
1986.10.5
金低头吻上那朵满天星,就像对待他的爱人一样温柔、深情。
金在葬礼结束后来到小镇上,行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在失去爱人以后依旧可以正常呼吸并且宛如路人一样走在街上的。他不明白。他想大哭一场,想抱头痛哭,想让自己在酒吧里喝到烂醉,想打破常规。但他仍旧迈着步子漫无目的的走着,就这样一直兜兜转转到了火红的夕阳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想起镇上有一家卖画的小店。店主是一个顶着满头白发的女人,挂着一副金框眼睛。每天都带着两颗红色的耳钉,穿着有些松垮的白色针织衣,踩着那双破旧的皮鞋——金猜测她很喜欢这双鞋,即使皮层开始脱落她每天依旧用鞋油擦个不停。
金推开店门,里面张贴着大大小小的画作。店主从里面的隔间走出,衣服上还粘着少许颜料。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吗?”店主打破了沉默。
“我想请您做一幅画,画给我的妻子。”
“好的。您有照片吗?”
“抱歉,今天走的比较匆忙……”
“或许您愿意把她的样子描述给我听吗?”
店主搬来画架和木椅,开始作画。
“我的妻子——对,我的爱人——挚爱,叫奥克桑娜。她有一头过肩的金色长发,很柔顺。头发下面是圆圆的脸蛋。记得每次她在厨房做饭时,我总会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捏一下她的脸颊。噢,抱歉,不该说说这么多的。”
“不,这很美。很美好。您能说说她的眼睛吗?”
“她的眼睛会发光。是蓝灰色的,就像天使一样。她会用这双眼睛深情的看着我,美得就像是星辰大海一般。”
店主在金的描述下一笔一笔地画着。待天边的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消失,画像完成了。金拿着画作走出小店,趁着天没黑仔细端详着。
奥克桑娜的脸庞跃然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金怔住了,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雾。他咬紧牙关不想发出声音,却感到肺部传来一阵无法克制的抽搐。从气管延伸到面部,再遍布全身。连续几天的情绪麻木让他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脆弱。他把画作小心放好,朝家走去。
“如果说,是我给予了你爱和活下去的勇气。那么你,将是我存在的理由。”——致我的挚爱,奥克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