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对我说,你是你爸爸的种

女人为什么会生孩子?我常常望着星空思索这个问题。

“这……”爸爸煞有介事地思索一番后,神情困窘地说,“等你长大了就自然明白了。”

我知道他是在敷衍我。有些秘密只有等我去解开,谁都靠不住。

直到上中学前,我还是没弄明白这个问题。囿于学识,我当然不懂得人是由精子和卵子构成的,只知道人是他妈生的。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见解导致我认为,父亲在造我这件事上仅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他存在于世的作用仅限于挣钱养家糊口。

可事实上,我这位不争气的父亲偏偏一天到晚挣不到几个子,这使我打小起便瞧不起他。

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们全家人寄居在县城的老街里。那里杂居着口音不同的穷人,他们深居简出,寡言少语,靠拾破烂、干苦力为生。这鬼地方脏得一塌糊涂,住在这里的人像战俘一样,獐头鼠目,衣衫褴褛,人见人厌。

贫贱夫妻百事哀。老妈和父亲经常因为琐事吵架。老妈有时很凶很倔,一旦开骂,那张嘴就呱啦呱啦嚷个不停,唾沫星子喷个没完。父亲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父亲奉行枪杆子出政权那一套。每次老妈正骂得起劲时,父亲便霍地站起身,走过去,往老妈脸上扔去两个拳头,那不堪入耳的骂声便戛然而止。直到父亲抽身外出后,老妈才敢继续发声。

老妈撇着一副苦瓜脸,歪眉斜嘴,对着虚空神经质地自言自语:“过不下去了,这日子没发过了。当初放着有声望、有地位的国家干部不嫁,偏偏选了你这么个酒鬼,到头来落得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份上。我这是何苦哟,真是瞎了狗眼……”

老妈这席话我听了不下千遍,没觉得有什么新奇,但突然有一次这话使我感到醍醐灌顶,让我搞明白了一个困扰已久的问题:我和妈妈为什么过得如此狼狈不堪?

答案是,因为我有个不争气的老爸。

要是我妈嫁给那位国家干部,我现在准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准能穿着光鲜体面的衣服在街上大摇大摆,兜里准有花不完的零钱,身边准会围绕着一群任我差使的穷娃娃……

从这天起,我便日思夜盼着母亲能离开我爸,与那名国家干部破镜重圆结为伉俪,好让我能过上本该属于我的富足生活。我期待着父母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争吵,最好能一次性吵到分道扬镳。

这场争吵果然来了,发生在1996年的冬天。

那年的天空昏得掉渣。硅厂的那根烟囱没日没夜的冒着浓烟,把县城熏变了灰色,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一世界腐朽陈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都顶着一个灰渣渣的狗样鼻子,回家一擤鼻涕,嗤——两个煤渣!那时候,县财政靠硅厂支撑,全县公职人员的工资仰靠这家硅厂。那浓烟一刻也不能停。只要一停,全县干部就要敲碗打筷闹饥荒。

那天,烟囱的浓烟停了。整个县城万人空巷,老师、工人们举着牌子在县政府门口讨薪。当废品站的老头告诉我妈,从今往后不再收硅渣时,我妈的眼一黑,晕了过去,幸得废品站的老头为我妈掐人中,我妈才醒过来。

老妈扶着墙根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望着满院子辛苦攒下的、像宝贝一样护着的硅渣,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欲哭无泪。原指望这堆东西让我们过个像样的春节,谁知道上头的一纸批文竟然封了硅厂,我妈半年来的辛苦全废了。

妈妈进屋时,我兴冲冲地问她要糖,她有气无力地说,卖糖的人不在家,下次再给你买。我撒娇哭闹,嚷着要吃糖。她顿时怒火中烧,一巴掌打了我。我疼得哇哇大哭,理直气壮地批评她说话不算数。

“卖糖的人死了。”妈妈大吼。

这明显是骗人。我哭得更凶了,哭累了,饿了,抽抽搭搭地嚷着要吃饭,妈妈这才发现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了。于是又一次厚着脸皮,领着我去她朋友家混饭吃。

自打进城起,她已经带我到她朋友家混了无数次饭。这位朋友也是当年随我妈一同逃荒进城的,租住在吊死过人的房子里,生活也不比我家好多少。这次又去,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饱餐一顿后,妈妈领着我去找我爸。

我们来到父亲所在的硅厂,里面空无一人。我们沿着大街四处寻找父亲的身影。来到百货大楼,我看见爸爸正躺在一架人力板车上打呼噜。他的几个工友正围在一旁打牌,吆三喝五,沸反盈天。

我妈推了推爸爸,爸爸嘟哝了几声,翻过身去,继续打呼噜。我妈问一位工友:“老九这是怎么了?”

工友说:“中午去给别人家抬死人,喝醉酒了,才刚睡下。你别弄醒他,不然他又发酒疯了。他要发起酒疯来,咱们这伙人坐不成给他。”

一个工友附和道:“不要钱的酒,他往死里喝,今天够出丑了。”说着指了指父亲的裤裆。那里湿漉漉的,不言而喻,爸爸刚才一定在大庭广众之下尿裤子了。

我妈顿时火冒三丈,扇了我爸两耳光:“今天挣了几个钱?不顾家里妻儿死活,在这里睡大觉!”

爸爸打了个激灵,“管他挣多少钱,有酒有肉过一天。”说毕,倒头睡去。

我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起爸爸的衣领,怒骂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算什么男人!”

工友们哄堂大笑。

被老婆这般骂,我爸感到脸面无存,顿时灵醒过来,昂首挺胸地反驳道:“硅厂垮了,我失业了。从今往后,我就给别人抬死人为生。这活挣的钱将就够我和我儿子花,你这个病恹恹的女人实在养不起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管不了!”

工友们不停在一旁说风凉话:

“我老婆要是这样骂我,我不揍死她就不是男人。”

“妈的,男人当到你这份上够糗的!”

“是啊,我老婆要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晚上回去不操她百十回不解气。”

……

我妈听不下去了,朝我爸的脸上唾了一口,气冲冲地转身离去。我跟紧着她。

刚走过一个路口,我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望着,问:“干嘛跟着我?”

“跟妈妈去过好生活。”

我妈一愣,问:“什么好生活?”

“我是妈妈的儿子,是妈妈生的,妈妈要去和那个国家干部享福,我也要去。”

我妈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歇斯底里吼道:“滚!你是你爸爸的种,快找你爸去。”

我回头望去,爸爸已倒头呼呼大睡。再扭过头来,我妈已走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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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1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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