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月别时

黑狼从草原下来的时候还很小,等他到村子里的时候其实就很大了。但是他饿了一路了,瘦骨嶙峋,再加上一身黑毛,没有人很愿意带他,只有村尾的那个疯女人把他带回家养着。黑狼就留在了疯女人家。

不过真要说起来,疯女人也不疯。她神智很清醒。但她有一只奇怪的羊,产奶很多,吸引了很多动物来访。也许是因为这都是不好的征兆,疯女人就变成了疯女人。      

黑狼是不在乎这些的。他在疯女人家里住着,以羊奶为食,和来访的动物打招呼,听疯女人在窗户边看风景哼歌,不需要和外界有什么接触。每天除了睡觉,黑狼唯一在乎的是村口那家的白狼。        

听疯女人提前过,白狼一家是哪座城里的没落贵族,在这里是准备把儿子养大再回去的。不过疯女人也说过,白狼和他父母的毛色并不全一样,白狼的毛色更透明一点,也许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子。黑狼不知道疯女人究竟从何得知,他觉得自己应该找机会去看一看。        

这个机会黑狼等了很久。在此之前,疯女人的羊不再产奶了,不愿意吃草,也不再见来访的动物。它疯狂地向村后的山上奔跑,却在即将到达山顶时摔倒死去。疯女人在家里也随之死去。黑狼埋葬了疯女人和羊,给她们竖了一座矮小的碑,从此便开始自力更生。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拜访村口的白狼。他已经在这里安逸地生活了很久,不再瘦弱也不再落魄,他想去敲门正式一点见白狼。但是门一直敲不开,他只好从窗口跳进去,正好砸中在睡觉的白狼。        

白狼是在睡着的时候被砸醒的。醒了就一直盯着黑狼。

黑狼有点抱歉,说不好意思。        

“不,”白狼拧了回眉,“这没什么。事实上,我挺喜欢你身上的黑色。”        

“为什么?”黑狼觉得白色很好看,倒是黑色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      

“你不知道。白色太容易脏了,我妈都不让我出门。”

白狼伸出爪子往黑狼身上按,大概是想看他脏不脏。        

黑狼躲开了,说:“脏了可以洗啊。”      

白狼站好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然。不过我就算没出去过,也是要洗的。”        

黑狼想了想,说:“也许你需要一个借口。”   “比如?”白狼看了他一眼。      

“比如有人闯进你家?”黑狼试着回答。    

白狼觉得还可以,答应了。黑狼回头看窗户不是很确定。

他说“那我先走”,便往桌子上跳。

桌子隔窗户有点远,上面没放什么东西,空荡荡的却有点滑。黑狼往窗口跳的时候没有踩稳,只挂在了窗户框上,用力撑起来才翻出去。白狼没打算学他,只拿了钥匙从正门出去。黑狼坐在门边显得有点失落,他这会儿是真脏了。

“走吧。”

白狼关了门,让他带自己走。黑狼往村后的山上跑。这是他来时走过的路,虽然记不得很清楚,但是也知道一些去处。白狼不紧不慢地跟着。黑狼有时候跑得太远了,回头看不见他,就会按原路跑回来,忍不住催促他。        

“走快点呀。”黑狼说。        

白狼安静地看着周围青郁的野草和矮树,只低低回了一声嗯。黑狼信以为真,又跑到前面去,不久又折回来,跟在白狼稍后面一点,也看着那些树。

他有点郁闷地问:“有那么好看吗?”        

“也许吧。”白狼不置可否。

不过他的确没有那么喜欢这些太茂盛了略显阴森的矮树。

黑狼有些消沉地走了一会儿,说:“那我们换个地方,去那里吧。”

他抬起一只爪子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是一片更繁密的树林,枯褐色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白狼看了一眼,没有作声,在黑狼后面走着,踩在潮软的叶子上有些细碎的摩擦声。        

黑狼说:“我是从这条路过来的。这里都是山,很不好走。不过往前面一点就有一块平地。我在那里住过一阵子,但那里没有吃的,我没有留很久。”        

白狼只静静地听着,又有点心不在焉。穿过一大群树木后,的确是很开阔的一块平地,周围几乎没什么山,五六棵瘦弱的桃树在风里招摇。        

“那里。”黑狼说,远远地望着那树上细密的桃花。        

“这是桃树吗?”白狼想了想问。        

“是啊。”黑狼说。

他往树边跑过去,用爪子在树干上拍了拍,树没有什么动静,他又侧着往树上撞了一下。树有点摇,一些花瓣从树上飘下,被黑狼很容易地踩碎了。也有一些掉在他身上,他转过身,试着舔起来一片。        

“味道并不好。”白狼走过来,看着他说。       “不过很漂亮。”黑狼没觉得有什么味道,没有反驳。        

“嗯。”

白狼静了一会儿,看着那几棵桃树,偶尔有几片会随风落下来,黑狼好奇地围着树不停转。        

黑狼走到白狼面前来,说:“好看的话可以经常来呀。”

又说:“花还会开一段时间,可以多来几次的。”        

白狼没有回答他。

他说:“我以为我们不是来看桃花的。”        黑狼看他一眼,又低下头,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当然,”

白狼说,“它们很漂亮。可是我不是为这个出来的。”        

黑狼难得有点沉默,随后说:“那好吧。不过,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好去了。”        

白狼想了想,问:“你原来准备去哪儿?”        

“那里。”黑狼指了一个方向。

“一条小路,可以绕到山顶。”        

“那就去山顶吧。”白狼说。        

“我很累,不想去那么远了。”黑狼显得有点委屈。        

白狼有点为难,最后叹了口气,“那随便走走吧。附近有什么地方吗?”        

“左边是山谷,里面有水,水里有鱼。右边是树林,嗯,不知道有什么。”黑狼说。        

“去左边。”白狼做了决定。        

黑狼没有很高的兴致,他不喜欢那片山谷。那是一个很大的山谷,他和白狼一起走过去,看见水蜿蜒着从一只山脚流出来,又流到另一只山脚消失了。白狼走过去。里面的确有鱼,很白很透明的鱼,但山谷很暗,天色也暗,他看不太清。        

黑狼走近了说:“你可以抓起来,它们看不见。不过,我有点怕水。”        

白狼也不喜欢水,他伸出爪子在水面按了一下,看着自己被打湿的爪子,又按到了黑狼身上。黑狼猝不及防被按一下,有点生气。

白狼看着爪子上蒙着的灰,说:“果然很多灰。”

黑狼气得一句话也没说。白狼也没有,他放下爪子盯着天空看。黑狼看了一眼天空,说,快要下雨了。        

“嗯。”白狼回答着。

降雨的天空其实也很漂亮,氤氲不清的浓灰和毫无瑕疵的薄白交相辉映。        

“早知道出来要看一下天气的。”黑狼抱怨一句。        

“这附近有没有躲雨的地方?”白狼问。       “有吧。”黑狼想了一会儿。

“那边有个山洞,我以前住过的。你跟着我就好。”        

黑狼本来打算放慢一点等白狼的,没想到白狼比他还快一些。        

“那边。往右。右边的山上。那边。嗯,再往前一点,左边……”黑狼有点不情愿地指路,事实上他有点累了。        

两只狼在略显阴沉的山林中奔跑。渐渐地雨开始落下,濡湿了灰尘的略带腥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雨砸在身上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沉重感。 到那个山洞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打湿了很多。山洞前有一道土堆的坎,被雨浇湿了向外流着浑浊而略显单薄的泥水。。      

“跳过去。”黑狼说。

白狼觉得这堆土很脏,不过他没犹豫,很快跳过去了。黑狼从后面赶来,他淋着雨太急了,跳早了一些,掉在土堆上蹭了一身泥。土堆遮住了一部分视线,白狼在洞口看外面灰暗的天空,水打在地上碎成几颗晶莹的泥,模糊的天上偶尔会划过一道闪电,沉闷的雷响突兀而连绵不绝。黑狼想甩干身上的泥水,又怕水溅到白狼身上,就往洞里面去了。白狼回头看一眼洞里,觉得也许很深。他用爪子理自己被雨打乱的毛,但爪子上有一点泥,留下了几道红褐色的短横。白狼友一点懊悔,一种强烈却复杂的情绪忽轻忽重地黏着他。他感觉到的只有懊悔。他叹了一口气坐下了,低下头看一眼地面,又抬起头盯着天空。        

黑狼回来的时候白狼在发呆,雪白的尾巴搭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他走过去,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留下一个土红色的清晰爪印。 黑狼有点尴尬,说:“不好意思。”        

白狼挪开了尾巴,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黑狼觉得白狼是不高兴下雨,安慰他。

“其实下雨也很好。”但他没有接着说。

白狼也没有说话。        

白狼说:“我要走了。”        

黑狼很惊讶,十分惊讶,说:“外面下雨,你……”        

“不是回家。”白狼打断他的话。        

黑狼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那,再见。”  

白狼站起来,甩了下尾巴往外面走。不过他走得有点仓促,摔倒了沾了许多泥水,在暴雨中很快又冲刷干净。雨中狼狈的树叶飞快闪烁。黑狼只觉得有点无聊,他趴着想事情,但没有特定的对象。他逐渐睡着了,洞外是混浊的雨声。黑狼醒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有点愣,晕乎乎的。下过雨的地上有一层黏腻的泥。他走出去,走到山谷里,照着水看着深黑的自己。波光粼粼。他跳下去,用水化开身上板结的土块,用爪子理顺自己纠结的毛发。水变得很浑浊,他静静地等着,等泥沙沉淀,水质变清,顺便抓了一只透明的鱼。他叼着鱼上岸,找一片足够大的树叶放鱼,甩干水,又叼起鱼往村子里跑。他穿过草地,穿过树林,穿过一道下山的矮坡,穿过大半条村里粗糙不平的土路,到白狼家门前。门开着,露出里面错落有致却略显清冷空旷的家具,也许有人在家,黑狼不想进。他找来箱子垫在窗下轻轻敲白狼房间的窗户。白狼悉悉索索地打开窗户,看着位居高处的黑狼。黑狼跳进去,踩着桌上的垫子,从桌上跳到地面,看见一些颜色绮丽的瓶子被随意摆放着。        

“那是酒,你不能喝。”白狼关上窗,跳到地上,说。        

黑狼移开视线,把自己带来的鱼放在地板上,说:“这只鱼送给你。”      

白狼有点奇怪,“我要一只死鱼干什么?    

黑狼没有回答他,只是问:“这些都是酒吗?”        

“嗯,酒。他们放在这里的。你要是想要的话,也可以喝一点。”白狼说。        

黑狼想了想说:“我也要回草原了。”        

白狼用爪子拨了拨那些瓶子,从里面挑出来一瓶。

“这个吧,那些你喝不好。”

他拿出杯子慢慢倒了一杯,事实上他的动作有点失态。他把杯子推给黑狼。黑狼有点愣。他试着舔了一口。

白狼说:“喝这个会醉的。”

黑狼很安静地舔完了一整杯。白狼觉得其实还可以更自然一点的,他叹了一声,笨拙地给黑狼倒满一杯。黑狼醉了,很安静地醉着。那瓶酒并没有喝完。白狼不喜欢酒。他静静地坐着,尾巴偶尔会挪一下。黑狼真的醉了。白狼看着他觉得他也许会脸红?不过看不出来。白狼更担心的是会被父母发现。  

他试着把黑狼带走。不能走正门,只有从窗户离开。他把黑狼背到背上,有点沉,倒是出奇地不太脏。他慢慢挪到床上,跳到一个方便拿东西的台子上,垫着东西跳到桌子上,打开窗离开。他背着黑狼跑得有点累。他不知道黑狼家在哪,只觉得大概在最靠山最闭塞的地方。他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感受外界的气味,各种各样的,从各处漂泊而来,彼此交错,泾渭分明,描绘着各自的形影。也许其中某一个便会在下一刻出现。        

白狼有点担心。不过在此之前,他找到了黑狼的房子。没有上锁。他推开门进去,里面很简陋,但有点凌乱。白狼觉得好笑,把黑狼放在房子里唯一一张床上,他看到上面还有一些散乱的黑毛。        

“真的有点乱。”他想着。

然后就愣着。屋子里静悄悄的,黑狼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有点失望。他从床上收集了一些黑毛,关上门走了。黑狼从迷乱的梦中醒来,也许很晚,又或许很早,他不知道。他不太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草原、风、云,这些特殊意象在一种奇异序列下的组合,也许是现实,也许不是。

他要去找白狼。他不清楚时间。他在山坡上愣愣地等着。夜有点凉,凝固着浅白色的月光。他的视力能看到那边。他们从房子里出来,没有坐车,背着行李,甚至走得有点散,白狼在很前面。他追过去,远远地绕开了白狼父母。白狼在前面孤单地走着,背着一小袋行李,偶尔会抬头看月亮,偶尔又会低头,带动着耳朵上光华明灭。不过他一回头就看见了黑狼。他没有说话,自顾自地走着。黑狼有点尴尬,跟在他后面走着,很久才说了一句。

“你好啊。”      

“嗯。”

白狼只轻轻应了一声,他很随意地踩了一块略微凸起的石头,他的影子在雪白的地面上拖得很长。        

黑狼等着。他说:“那我走了。”        

白狼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说话。黑狼静静的。他看着白狼,又看了一眼四周空旷的黑暗。        

白狼说:“等等。我把鱼做成了鱼干,用你的毛系着。你可以戴走它。”        

“谁会戴鱼干啊。”黑狼说。

他接过白狼从脖子上取下来的枯瘦得有点变形的鱼干,拿爪子举着仔细看了看。

“而且,鱼干也不可能一下子做好啊。”       白狼静静地往前走,说:“用火烤的。”       黑狼笑了一下,说:“那是烤鱼吧。”      

白狼没有反驳。

“嗯,烤鱼,不过干了。你要是饿了也可以吃。”        

黑狼戴上鱼干走了几步,渐渐又安静下来。他说:“我真的要走了。”        

白狼说:“嗯。”

又说:“嗯。”        

黑狼静静的,他又走了一段路,逐渐放慢了速度。白狼偏过头看了一眼,没看见黑狼,只有雪白的地面,深黑的浅坑,影子与四肢交错。他抬起头看见云月相缠。黑狼停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云遮住了月亮,什么也看不见。黑狼闭着眼睛,白狼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远到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白狼父母路过时静默地一瞥,带着淡淡的轻蔑。       黑狼并不在乎。

他在想那片草原,遥远的、空阔的草原,云,风,流窜的草。天空高远,太阳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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