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两个宝玉,一个是贾宝玉,一个是甄宝玉。单从这两个姓(贾-假、甄-真),你就可以意会到作者曹雪芹弄出这两个“宝玉”来是有深意的。贾宝玉我们比较熟悉,先不谈。先来说一下甄宝玉。
甄宝玉第一次在《红楼梦》中出现,是在书的第二回,出自贾雨村的口中。据贾雨村的叙述,这甄宝玉乃是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的公子,这(南京城)甄家和(北京城)贾家关系非同一般,都是富贵王侯,两家既是老亲,又是世交,来往极其亲热(后来甄家犯事,把一些财物偷偷寄存在贾家)。诸位请看,这一甄一贾,一南一北,关系亲密,真真假假谁能分得清?
在贾雨村的口中,没有述及甄宝玉的相貌,只重点说了他的言行性格,竟和贾宝玉如出一辙。凡稍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宝玉的那几句名言: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脂砚斋在此处有一批语:真千古奇文奇情。在数千多年的男权社会中,这句话确实有“石破天惊”之效。与此相对,那甄宝玉在这方面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看这甄宝玉的奇谈怪论:
(其一)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
这真是千古未闻的女儿“功效”,必要女孩子陪着读书才能认得字,否则心里就糊涂。和前面贾宝玉所说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清爽”乃是同一个“套路”。旧有“红袖添香”一语指美女伴读,不知是不是出自这里。
这甄宝玉性格是“暴虐浮躁、顽劣憨痴”,但只要一到了女孩子面前,马上就变得“温厚和平、聪敏文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女儿”对他来说真是“灵药”,贾宝玉“最喜在内帏斯混”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其二)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的很呢。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 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这一段惊人之语把“女儿”一词抬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跟着甄宝玉的这些小斯仆人是不可以随便说“女儿”一词的,如果要说,竟要先“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以。如果一时忘了,竟然要“凿牙穿腮”,可见真是“暴虐”之至。
(其三)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这甄宝玉的“言论”,一条比一条奇怪。这一次,“女儿”一词的作用竟是可以“止痛”,这也真是千古未闻之语。每次因“暴虐浮躁、顽劣憨痴”而被其父“下死笞楚”时,他竟靠着自己的摸索,得到了一个“解痛”之秘方,那就是被打得疼痛难忍之时,只要叫两声“姐姐妹妹”,那疼痛竟会自然消失。我想这一“秘诀”也只能在他和“女儿们”中间流传,如果被其父亲大人知道了,恐怕又会招致一顿毒打。各位看到上面之“下死笞楚”这句话,应该会想到贾宝玉被父亲贾政下死手打的那一回了,真不愧同是“宝玉”啊。
甄宝玉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书的第56回。这一回写江南甄府里家眷(甄宝玉没有来)到京城进宫朝贺,先后派男女家人到贾府送礼请安。贾母带着探春宝钗等人和甄府的四个来请安的女人闲谈,主要的话题就是这甄、贾二宝玉。
从这次的聊天中,才明白地知道江南甄府的那个公子哥也叫“宝玉”,也很得甄府的“老太太”的欢心。贾母知道后,忙叫人把贾宝玉喊过来,给这甄府的这四个人看看,一看之下,才知道,两个宝玉竟是长得一模一样,这四个女人都 上来拉着贾宝玉的手问长问短。
贾宝玉出来之后,本来是不相信那四个女人的话的,以为不过是为了讨贾母欢心故意这样说罢了(承悦贾母之词)。回到了大观园中去看望史湘云。此时的史湘云也听到说江南甄家有一个宝玉的事,就对贾宝玉说了这样一席话,就是这一席话,让贾宝玉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梦到了甄宝玉。
湘云因说他:“你放心闹罢,先还‘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了。闹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个去。”
贾宝玉在梦中来到了一座和大观园差不多的一个园子,在园子里见到了几个女儿,和“鸳鸯、袭人、平儿”的神态、语言皆差不多。宝玉跟着这几个人来到一处和他的“怡红院”颇为相似的院落,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儿做针线,或有嬉笑玩耍的,竟和自己在怡红院时的情景一般相似。我们且来看看这真假二宝玉的梦中之对话:
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
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大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里去了。”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
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吓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这一段文字着实有趣,在贾宝玉的梦中,甄宝玉又做着一个同样的梦:贾宝玉在梦里找甄宝玉,甄宝玉在贾宝玉的梦里找贾宝玉。正当二人在梦中互诉衷情之时,一声“老爷叫宝玉”,把真假两人宝玉都吓得灵魂出窍,梦便醒了过来。
这两次写甄宝玉,都是虚写,甄宝玉并没有实际出场。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甄宝玉和贾宝玉其实是一个人,是曹雪芹的一个障眼法,就是为了形成一种真假难辨亦真亦假的“荒唐”之言,让我们如坠云雾之中而又兴味盎然。脂砚斋有第二回写甄宝玉的文字中有一个批语: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以我之观点,曹雪芹之所以要弄一甄一贾两个宝玉,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那两个传说(无材补天之顽石要去人间受享和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神瑛和绛珠),这两个传说之间本无联系,弄了一真一假两个宝玉,来对应这两块“石头”;另一个原因文章写法的需要,为了造成一种真假难辨亦真亦假的“荒唐”之言,亦即那在书中出现两次的太虚幻境中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可惜的是,曹雪芹没有能把“完全版本”的《红楼梦》留下来,所以后来如何写甄宝玉,这真假二玉如何收场,我们都不得而知。现在,我们只能姑且以高鹗续写的内容来应应景了(就我个人的感受,觉得高鹗续写的这一部分还是很不错的,一波三折,荡气回肠)。
在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到第115回,甄宝玉终于“现身”了。这一回中,甄贾二宝玉第一次真正相见,两人都已长大成人,贾宝玉已经结婚了。两人见面之时,发觉彼此身材相貌都是一样,贾宝玉想起以前梦中相见一事,以为得见知己。哪想谈话之间,甄宝玉大淡“文章经济”“为忠为孝”之道,让贾宝玉大失所望,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回房之后,宝钗问及,贾宝玉失望地说“不过也是一个禄蠹”罢了。又想到这“禄蠹”的甄宝玉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因此竟然讨厌起自己的相貌,对宝钗说“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惹得又生气他胡说八道,把贾宝玉数落了一顿。贾宝玉因而旧病复发,又引出一连串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