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藤(1)Lost Marbles

蔺晨在花园拔杂草的时候,突然想起在苏格兰高地远足时见到过一座荒废了的庄园,庄园的买主似乎是个很幽默的人,在锈迹斑斑的大门口上挂了个牌子,牌子上写着“Lost Marbles ”(失去理智).

蔺晨一边驱赶着萦绕不去的蚊虫,一边嘲笑着自己“Lost Marbles”

他是觉得自己是一时间失去了理智,才会买下毛利斯的这栋房产。

毛利斯和唐差这对儿,经过了十几年的爱怨纠缠,最后还是没能走下去。

这处房产当年是毛利斯出资,土地注册在唐差名下。如今毛利斯黯然离去,唐差也不愿住在这里,毛利斯便把这房子60年的使用权以低于市场价40%的价格转让给了蔺晨,收到的钱都留给了唐差,也算给唐差一个保障,希望他以后衣食无忧。

这个价格蔺晨负担得起,第一眼看这个很幽静的地理位置,也觉得很合适,可买了住进来,在这个静得只闻得到鸟语花香的清晨,蔺晨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疯了,他一个人需要这么个有着七间卧室,五个洗手间,两间厨房,三个厅,还带着一个有泳池的大花园的房子做什么?自己和自己捉迷藏吗?一周七天换不同的主题,住不同的房间?

“疯了” 蔺晨隔着裤子挠了挠腿上被蚊子咬的包,白色的裤子上留下了几缕淡绿色的草痕。

这栋房子建在两山缓坡的夹缝间,山间有条很细的清流,从花园的矮墙到小溪不过两米的高度,小溪对面是一片香蕉林,香蕉林的香蕉树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已经蔓延过小溪,庞大的香蕉树高度超过了花园的矮墙,成串的香蕉带着硕大的紫色的香蕉花,越过矮墙垂在阳台的窗边。

香蕉触手可及,可毛利斯警告过蔺晨,香蕉园的园主是个彪悍的女人,虽然她并不亲自打理香蕉园,但是一直对别人有可能会偷她的香蕉这件事虎视眈眈。

蔺晨自家花园的那四棵香蕉树所结的果子,和总需要打理的枯叶,已经开始让他头痛了。那几棵过境的香蕉树,他除了偶尔撇到几株紫色的香蕉花,觉得像子宫,有些别扭外,别的也实在提不起兴趣。

“桑尼,会定期过来打理花园,你不用太操心” 毛利斯可能是看到,蔺晨对着花园里的植被一脸堪忧的表情,安慰他道“桑尼是个不错的孩子,勤劳,善良,我教他英文,他帮我打理花园,另外我每个月再付给他1000元泰铢。”

毛利斯交代花园细节的时候,唐差刚好经过,听到他提到桑尼,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

毛利斯听到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花房冰箱里有茉莉花茶,桑尼很喜欢,他自己回去拿,不多,每次也只拿一瓶,你要是不介意没了就帮他备着点儿。”

毛利斯在搬走前的那几天和蔺晨详细交代了房子的细节,包括水电控制,常用的维修公司,清洁阿姨,泳池维护等等。

毕竟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三分之一的人生都在这里过的。

蔺晨看着唐差哭着和搬家的大卡车一起走的。毛利斯目送卡车离开时眼圈是红的,交叉紧握在体前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正式住进来的一周时间里,蔺晨见过了打扫的阿姨步可,空调维护工人,和清理泳池的纳乃,就是这个神秘的桑尼一直没有出现过。

花房的桌子上还放着那只黑色的皮项圈,是毛利斯给桑尼的狗的。

项圈是毛利斯的爱犬尼可的。说来好似命中注定似的,在毛利斯决定要离开前,尼可就开始颓废,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是太老了,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所以毛利斯也就没有再折腾他,就等着他去了,处理完他的遗体后才离开。

走之前他把尼可的项圈儿留给蔺晨,拜托他帮忙转交给桑尼。

“桑尼的狗叫默默,尼可是默默的朋友,尼可走了,默默可能会找,那孩子也没电话,不能和他道别了,这个留给她吧。”

雨季刚过,花园里的野草长得有些旺盛,香蕉树,和棕榈树的新叶子长出来,老叶子枯黄得很快,因为认真善良的园丁并没有定期出现,花园看起来有些颓废。

蔺晨对有可能会存在于草丛和树上的亚热带的蛇有些惧怕,所以他不敢深入涉足杂乱的花园。开始只是在可以看清楚周围环境的边缘,拔了几根野草。

强迫症中度患者,让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直到他清理到园中水井旁,看到一条盘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淡褐色的蛇。

他停下拔草的动作,严格地说他是被吓得无法动弹。大气都不敢出,和那蛇面面相觑。其实面面相觑只是蔺晨一厢情愿的想法,那蛇可能都没睁眼看他。

“毛利斯先生!” 矮墙外面传来声音并不大,可却在蔺晨冰封的心上擂了一阵急鼓,吓得他沿着石子路一路小跑

不记得是小时候什么时候的记忆,有本书里说过,蛇是在地上摩擦前行的,在草地上可以行走如飞,在石头路上可能是因为磨的太疼所以走得很慢。

于是靠着这点安慰,蔺晨逃回到了,矮墙边上的阳台里。

关好阳台门,他打开窗,探出的脑袋刚好顶在一朵子宫形状的香蕉花上。

他看到一个披着凌乱长发,穿着宽松米色麻布衣服的少年正仰着头,对着花园矮墙喊“毛利斯先生!”

“哎,这里!” 蔺晨伸手把香蕉花拨到一边,对着少年喊“你是桑尼?”

少年转过头,刚好一缕晨曦穿过香蕉树叶的缝隙,在蔺晨垂落在外面的银白色的十字架上映出一闪的白光,少年眯着眼睛,眼角弯出了带着笑意的弧度。

“嗯,我是桑尼,毛利斯先生在吗?我来打理花园!” 少年的英文带着带着本地人的口音,简短,委婉。

“哦,那你进来吧!”蔺晨想等他进来以后再和他慢慢解释毛利斯已经离开的事实。

少年点头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看蔺晨没动,就指了指,矮墙角上的一个小门,“那里有个梯子,要放下来!”

穿过花园到矮墙的门,走石子路,要经过那条盘在水井边的蛇,虽然有段距离,但蔺晨不想冒这个险。

“花园里有条蛇!” 蔺晨和少年解释自己不能去门边放梯子的原因,“你能走到大路上,从正门进来吗?”

蔺晨观察了下从香蕉园绕到大路的可能性。

“不行。” 少年试图说服蔺晨“早晨蛇很冷,它不会动!”

蔺晨怎么也不相信亚热带的蛇会觉得早晨很冷而不动。

少年看说服不了蔺晨,就在随身背的布包里拿出一捆绳子,很熟练地用绳尾结了个球,然后拉着绳子轻轻地荡着那个拳头大小的绳球。

“先生您把绳子绑住,我从窗户爬上来!”

蔺晨灵敏地躲过奔着他面孔抛来的球,在它击中香蕉花下落的瞬间抓住了它。

绳子的另一头,距离地面有一米多,绳尾堪堪地被少年抓在手里。

蔺晨把绳球解开,多出一米多的长度,蔺晨在窗子周围看了看,铝合金的窗框似乎不够牢靠,其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固定的位置。

那少年看起来并不高大,估计也不会有多沉,蔺晨就把绳子绕在腰上,打了个水手结。然后双脚抵住墙,喊了一声“绑好了!”

腰上的绳子一紧,粗粝的麻绳,隔着薄薄的家居服,勒上腰上皮肤的瞬间,蔺晨就知道自己的估计是错误的。

还好少年上来得很快,腰上火辣辣的疼痛,在几秒钟内便瞬间舒缓了。

少年没想到蔺晨离着窗户这么近。他翻上窗户时手里拉着绳子,脑袋往里探,额头几乎要撞到蔺晨的额头。

蔺晨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大眼睛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人往后躲。结果把还攥着绳子的少年直接带下了窗台,撞到了自己怀里。

蔺晨感觉到少年的脸实实成成地嗑在了自己的锁骨上。

少年哼了一声,捂着鼻子低下了头。

“桑尼,你还好吗?” 蔺晨忙解了腰上的绳子,一只手按在桑尼的肩头问。

桑尼抬起头,蔺晨才注意到桑尼的瞳孔是浅褐色的,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被撞出来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薄雾。按这鼻子的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迹。

蔺晨没多想,一手拖起桑尼的下颚,一手拉着他的小臂,把他带到了洗手间。

他把桑尼引到洗手台前,开了水龙头,用冷水帮他冲洗鼻子。拨开桑尼凌乱的头发时,他发现这个不修边幅的少年有着一副精细的眉毛,应该是说被刻意地修剪过。是当地的风俗吗?

“你先冲着,我去拿棉球和冰块。” 蔺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母语,把还有些懵懂的少年丢在洗手台旁。

桑尼也没问,熟练地用冷水冲着鼻梁,清理了鼻子里面堵着的血,扯了两块卫生纸塞到了鼻子里, 然后把手上的血洗干净,清理了台盆上的血迹和水渍,又用纸把龙头擦了一下。

他打开洗手间的门,才注意到从窗边到洗手间的一道泥脚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犹豫着不敢往外面再走一步。

蔺晨回来的时候没有没有注意到桑尼的局促,把裹着毛巾的冰袋按在桑尼的鼻梁上说“按住”

然后又扯掉已经被血渗透了的卫生纸,把两个棉球塞了进去。

“也不知道这么处理对不对,反正如果能止血应该总没错吧”

说着他把桑尼拉到了藤条躺椅上,“在这里仰面躺一会儿,血止了再起来。”

桑尼有些不安地躺在那里,记挂着被自己踩脏的地面,和身下躺椅上米白色的坐垫。

“没事儿,一会步可过来打扫”

蔺晨觉得这真是个奇妙的早晨,在一个满是蚊虫的异国他乡的家里醒来,讨厌一切欣欣向荣植被的自己居然去花园除草,被一条爬虫吓得不敢出门,闻名已久的少年突然翻窗到访,还被撞得血测当场,自己居然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多话。

蔺晨想到一会儿会有一名女性来家里,自己的这身家居服有失体面,裤子上有在花园里沾上的污渍,衣服上有几滴血迹。

于是他回卧室换了一条灰色的长裤和一件白色的长袖体恤,在洗手间梳理头发的时候,他想起了桑尼凌乱的长发,就顺手多拿了一个发箍,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个短信提醒。

晨晨,小淼的生日快到了,你来和干妈一起过吗。

这是一个长年平均温度在30度以上的国度,没有寒冷的冬天,不会有白雪皑皑,寒风刺骨的感觉。

可蔺晨就在这么一个温暖,甚至当太阳渐渐升起,外面已经开始感到炙热的环境里,逐渐地感觉自己被冻得如若寒蝉。

蔺晨拿着手机,打开阳台的门,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那几根被冻住的手指恢复了意识般开始自动地回复林婉清的那条短信。

“当然干妈,我会来。”

然后他又在这旭日暖阳中将自己塑成了一座冰雕。

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蔺晨被花园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

他见那麻衣少年,赤着脚走在石子路上,可能是因为硌脚,少年走得很快,一窜一跳的姿势怪异。

少年先是走到角落里的那道低矮的栅栏门,打开门,将横在矮墙处的梯子放下。

蔺晨在二楼可以看到他顺着梯子走下去的身影,不是普通人那种面对着梯子爬下去,而是像下楼梯一样背对着梯子走下去的。

回来时时候也是没有扶着梯子走上来的,脚上多了一双夹脚拖,手里拿着一把形状有些怪异的长柄叉子。

然后就看着他走到水井旁,蔺晨忍不住住哎了一声,想要提醒他注意那条蛇。毕竟这里的蛇好像都是有毒的。万一被咬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救助。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一声,别惊动了那蛇,反倒给人添乱,就心惊肉跳地收了声。

少年听到声音抬起头,伸手把塞在鼻子里的棉球摘了出来,握在手心里,又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弯了弯明媚的眼,笑着说“不流血了,谢谢先生!”

然后很轻松地把那条冷得不愿意动的蛇叉起来扔出了矮墙。

步可来的时候,蔺晨正在书房里看一部海上帆船比赛的记录片。

他最近接了个友情价的活儿,帮一个远洋帆船竞技游戏做背景, 没什么灵感就在YouTube 上找些比赛的视频。

步可在这条街上接了四五家的活儿,都是外国人,毛利斯和唐差家的活儿最好干,因为他们朋友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两个人住,两栋连着的小楼,靠近邻居的那一栋几乎是常年空着。除了一些浮灰没什么可打扫的。而两个人又是干净整洁的人,住的那间,也没什么重活,但因为屋子多,毛利斯给得也很慷慨。

这房子转手给了这位新雇主以后,活儿就更少了。没人住的那栋还是只有浮灰,而蔺晨自己住的那栋,地上几乎连根头发丝都没有。

步可每次来打扫都有挫败感,只能尽力在窗明几净的房子里鸡蛋里挑骨头,擦擦洗衣机,整理冰箱。还好蔺晨似乎不喜欢铺床和套被套,她就没次来的时候把蔺晨的床品都换一遍,放到洗衣机里,洗好晾出来,再在走之前把带着阳光味道的床单被套给他收到柜子里。

这次来,楼下厅里的那道泥脚印让她兴奋了好一会儿。

收拾好大厅,照例去布草间拿了一套蓝色的床上用品去蔺晨的卧房,却看到卧房的床凳上已经放了一套暖黄色的。她猜想蔺晨是要用这套暖色的。但又不太确定。于是把床品放到了一边,先开始打扫卧室里的卫生间。看到卫生间衣篓里染了血的衣服,她微微愣了一下。毛里斯和唐差一般会把需要她洗的衣服放在洗衣篮里,而这位年轻的高个子的新雇主好象从来没有让她洗过他的衣服,衣篓里一直以来都是空着的,更别说是这种看起来有些娇贵的贴身衣服。

她把卫生间打扫干净,看着那套衣服有些犹豫不定,听到隔壁的书房里有声音,就抱起两套床品,拎着衣篓,走到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蔺晨猜到是步可。步可不会讲英文,没次和她沟通,蔺晨都要借助翻译软件,即使是这样,也有鸡同鸭讲的感觉,而且想到那个短信她实在不想去碰手机。

“桑尼!” 蔺晨打开书房的落地窗,走到和卧室联通的阳台上喊桑尼。

“你能上来一下吗?”

桑尼明显是个熟练工,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院子中的杂草和枯叶已经被清理干净,堆在园中的一角。

他正在刷园中的三只陶瓷浅盆,雨季刚过,园中的植被很多,只几天的时间盆底便生出绿色的苔藓,日落前会有鸟儿过来饮水,其实鸟儿应该不会介意这青苔,只是天气燥热,住在这里的人可能会介意青苔散出的味道。

“好的,先生!”桑尼进屋前把鞋子脱在门口,用门口的水龙头把脚冲干净,踩在脚垫上蹭了蹭,才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

蔺晨打开书房的门。步可抱着两套床品问了他一句。

他大概能理解步可问的是什么。就指着那套暖色的,用他仅会的几句本地话说“这个,是!”,为了强调又指着那套蓝色的说“这个,不是!”

步可好象听懂了,她点了点头说 “ok”,然后又指着衣篓的家居服问“这个?”

桑尼还没有上来,蔺晨想试着和步可沟通。他点了点头,用两只手做了个搓衣的动作说“这样,是”, 然后又用两根食指画了一个四方形补充道“这样,不!”

步可因为自己听不懂英文,一直以来和蔺晨沟通时时脸上都会带着歉意的笑容。就算能听懂一点也会点头说OK, 完全听不懂就会笑着不好意思地摇头。

可是这次,她好象听懂了,但却没有点头,而是微微皱了皱眉,低头轻声说了一句”NO!”

蔺晨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了。

因为宗教信仰,这个国家的规矩和风俗习惯有些复杂。特别是这些出来打工的穆斯林女人。蔺晨一点也不想冒犯她们,因为她们的笑面虎丈夫,既懒惰又贪婪,还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时桑尼已经上了二楼,因为一路奔跑,他略微有些气喘,鼻尖上渗出了一层薄汗。

“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

“哦!”蔺晨见到了救星似的迎着桑尼轻声地问“我那件家居服需要手洗,我和步可说了,不知道她听没听懂,你帮我翻译一下。”

他顿了一下又说“但她好象不高兴了。”

“不能手洗的。”桑尼没有直接翻译蔺晨的话,而是用英语说“那是您的贴身衣服,您的男人。”

虽然桑尼并没有说得很直白,但蔺晨还是听懂了。原来这也是穆斯林女人的忌讳。家居服对于她们来说等同贴身内衣。她们只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洗内衣。

蔺晨觉得更尴尬了。张了张嘴,语气里透着一丝别扭,对桑尼说“那你和她说算了,就扔了吧!”

桑尼转头对步可说了几句话,步可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把衣篓里的衣服递给桑尼。转身去卧室铺床。

能给我这个男从铺床,却不能给我洗衣服,什么鬼规矩。蔺晨腹诽道,脸上也不禁冷了下来。

“这么好的衣服扔了可惜,先生,我来洗吧!”桑尼笑着对蔺晨说。

听了这么多声先生,蔺晨这会儿才觉得有些别扭。

“我叫蔺晨,蔺是我的姓,晨是我的名,你直接叫我蔺晨好了。”

桑尼试了几个发音,把蔺晨两个字叫得字正腔圆。蔺晨竖着拇指夸他发音标准。

“蔺晨!”他开心地扬声叫着,还没有完全变声嗓音里还带着奶声奶气的少年音。

蔺晨恍惚间觉得这声音既遥远又熟悉,一时失了神。

“蔺晨!”桑尼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蔺晨?”

蔺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抓住了桑尼的小臂,把他拉在身前。

这时步可已经把床铺好,把换下来的床品放在洗衣篮里,一手拎着洗衣篮,一抱着那套蓝色的床品准备下楼。

她正撞见蔺晨拉着桑尼的手臂,笑容可掬的桑尼扬着脸,几乎是要贴在蔺晨身上,这姿势在她看来有些过于亲密。

她给毛里斯和唐差打了近五年的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尽管这样的雇主很不符合她的信仰,但是因为出手大方,她也就勉强坚持了下来。

本以为换了个雇主,是个高高大大,看起来很正常的男人,这次不用再瞒着自己的丈夫了。可眼前这个新主人,为什么盯着那个小人妖,晃了心神。

她经过桑尼身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蔺晨没听见,桑尼却听得真切。忙挣脱了蔺晨抓着他的手,退后半步,红着脸转身下了楼。

中午的时候,步可用蔺晨冰箱里的食材做了午饭,这是她难得可以给煮饭的雇主,因为蔺晨没什么口舌之欲,除了要求菜里不要放糖,放味精,在步可看来他是很随意的,而且他还是个吃素的。中午给他做的饭,他吃不了多少,剩下来的步可还可以打包拿走,蔺晨对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异议。

她把饭菜摆上餐床的时候,又去蔺晨的书房敲了敲门。

蔺晨并不排斥步可做的饭菜,他自己不会做饭,也不喜欢做。这么多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面买着吃,或是不吃。难得在这个让他觉得舒适的环境里,吃一顿清清淡淡,没糖没味精的饭菜,也算是家的感觉吧。

可是他今天没什么胃口。

他走到花园里,看到那套白色的家居服已经被洗干净,晾在花园的阴凉处。桑尼坐在水井边上正在吃一根香蕉,脚边还放在一板看起来半生不熟的。

毛里斯并没有交代过桑尼在这里干活期间,要不要管他午饭,但蔺晨想一顿饭对他来说无足轻重,而且他偶尔好象也需要有个人陪着,聊会儿天,或吃个饭。

这些年他孤独惯了,也孤独怕了。

“桑尼。”蔺晨问“你愿意陪我吃个午饭吗?”

“好呀!”桑尼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跟着蔺晨走了几步,他停下了脚步问“是步可做的饭吗?”

“嗯。”蔺晨听到他问转身,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轻飘飘地说“当然是她,我不会做饭。”

在桑尼十八年的人生经历里,他只有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过有钱人是不用自己做饭的,但那些人似乎只是不愿意做饭,而并不是不会,人总要吃饭,对于他来说,做饭似乎应该是人与生俱来生存的本事。

蔺晨住着毛里斯先生的大房子,屋里屋外都有工人来定期清理,还接着用他来整理花园,穿着需要用手洗的家居服,虽然年纪轻轻就待在家里,不出去工作,他看起来,也像个有钱人。

所以蔺晨应该不是不会做饭,而是不需要做饭。

“步可不会喜欢我吃她做的饭。”桑尼表现得有些沮丧,“她也不给毛里斯先生他们做饭。”

“哦?”蔺晨扬了扬眉毛。他没有经历过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

托这个国家低廉劳动力的福,他第一次当上了有保姆,有园丁的雇主。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家里,如果他的保姆不喜欢他的园丁该怎么办?是换保姆还是换园丁?

蔺晨懒得想,他刚刚稳定下来,谁也不想换。

”那你以前在毛里斯这里干活是怎么吃午饭的?”

“唐差会做饭,他不在,毛里斯先生就会叫外卖。他喜欢吃炸鱼和薯条,偶尔也会叫KFC。”

桑尼有些腼腆地说“我喜欢KFC。”

原来这就是不用换人就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我也帮你叫KFC好了。”蔺晨问“你想吃什么?”

在等待送餐的时间里,蔺晨和桑尼一起去了花房,他把毛利斯留给默默的项圈拿给了桑尼。

这时他们才聊起了毛利斯的离开。

桑尼在不到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了毛利斯,其实他最先认识的人是唐差。因为那时他还不会说英文。

带着一条在街道里捡来的癞皮狗躲在矮墙下面,逃避他那恶毒的母亲和不想面对的命运。

毛利斯在新加坡有一份顾问的工作,月初和月底都会在新加坡。

唐差一个人很无聊,就立在墙边和这个不愿意回家的小孩儿聊天。尽管岁月无情,但依然可以看出来,唐差是个漂亮的男人,而且生活得很好。

依山而建那堵墙在唐差这边不过是刚刚高出膝盖的高度,微微屈腿就可以舒服地坐在上面,高高在上地和在另一侧就算是站直了,也还是矮与墙头一米多的桑尼聊天。

这种距离让唐差颇有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让他觉得桑尼很可怜,他的爱心可以分给他一点。

于是他给了桑尼几件自己买了又不喜欢的衣服,邀请桑尼中午和他一起吃午饭,毛利斯回来的时候他还顺口提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唐差对与桑尼的善意一直维持了两年多,直到少年的模样日渐俊朗,毛利斯开始花更多的时间用英文和桑尼沟通,开始在桑尼整理花园时为他准备午餐。

嫉妒蚕食善意的初衷。

即使对于毛利斯来说,桑尼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年纪小了一点的工人,对他和对待步可没有两样,甚至桑尼没有在约定时间来整理花园,还消失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都没有表现出普通朋友的关心。离开时也只是给他的狗留了一个项圈。

唐差还是觉得桑尼是压断他和毛利斯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桑尼实在是个漂亮的,招人怜爱的孩子。

蔺晨发现桑尼对毛利斯的离开,并没有表现出不舍和留恋。

他表现得很平淡,理所应当地接受了,毛利斯成为了他的前雇主。

只有在听说尼可已经死了的消息,才略微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眸子,他鼓弄着一盆花,凌乱的头发垂在眼前,他用沾着泥土的手背蹭开额前的头发,才能看到那一点点难过。

蔺晨看着他的脏手在脸上招呼,实在没忍住,走过去,拢了拢他的头发,就手用手腕上发箍给他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桑尼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动作很轻微,蔺晨还是感觉到了。

哦,这个国家不能轻易触碰男孩子的头顶。

蔺晨突然想起了,忘了在哪里听到的习俗。

“怪不得默默病了。” 桑尼好像并没有因为被冒犯而感到不快,只是为他的狗感到情绪低落。

蔺晨记得毛利斯说过,桑尼喜欢茉莉花茶。

他拉开冰箱,拿出一瓶问桑尼“要喝吗?”

桑尼看到茉莉花茶,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又很快暗下去。

“我还是等到晚上再喝吧!”

蔺晨把那瓶饮料塞在桑尼手里。

“现在想喝,就现在喝,晚上如果还想喝,就再喝一瓶。又不是什么难事。”

KFC送来的时候,蔺晨已经失去了吃午餐的食欲。

桑尼自己在花房里吃的午餐。他觉得这样更自在。

茉莉花茶他喝了半瓶,剩下的放回到冰箱里。蔺晨给他点的是套餐,里面的冰可乐,喝起来比茉莉花茶要爽口。

新修剪的花园里弥漫着青草的香气,新换的床单上依然残留着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蔺晨没有由来地觉得困倦,便蜷在暖洋洋的床上,做了一个没有寒冬的美梦。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庭院里的小夜灯亮起,泛着橘黄色的暖光。四周异常地安静。桑尼和步可都离开了。

中午没吃的饭菜被步可放到了冰箱里。

在这个国家浪费大米是极其不可饶恕的恶行。

蔺晨也确实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借着太阳的余晖,欣赏着整洁的庭院。

桑尼在园子里的树上剪了些紫色的花,插在餐桌中间的花瓶里,味道不似百合那么浓郁,又没有玉兰的淡雅。但很好闻。

花瓶下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是银行帐号,和他的电话号码。

桑尼问“先生,可不可以把这个月的工钱先预支给我?祝您生活愉快!”

蔺晨又被一件生活琐事难住了。

他还没有申请这个国家的银行帐号,他现有的网络支付账号好像都不支持国际转账。桑尼给的信息又不全,没办法通过国内的银行做境外转汇款。

他拿着手机在几个第三方支付软件上,深度挖掘了下所有的功能,又在谷歌上搜索解决方式,结果都是需要开通一个当地的银行账户。

蔺晨很讨厌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桑尼,想让他明早过来拿现金。

电话没响几声那边便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拉长了的单字音,有些像中文里的喂~, 并不难听的女人的声音,但却格外地冰冷。

蔺晨拿着手机对比了桑尼字条上的号码,原来是个固定电话。

“你好,这是桑尼家吗?”他有些担心电话那头的女人听不懂英文,语速放得很慢,桑尼的名字咬得很重。

“这里没有桑尼,你打错了。” 女人的回答并不友好,但英文听起来很流利。

蔺晨还想再说些什么,那边却直接挂断了。

可能是下午睡了个好觉,原本就会失眠,这样就更睡不着了。

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蔺晨的电话震动了两下,他刚拿起电话,手机的震动就停了。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刚拨了电话就意识到打错了,匆匆挂断了一样。

蔺晨看到是被他存入通讯录里的桑尼,于是就回拨了过去。

“先生是你吗?我是桑尼!”电话那头是的人轻声轻气地问。

“是我。” 蔺晨说“我早些时候打电话给你,是个女人接的,她好像不知道你!”

“哦,那是我妈妈,她不知道我的英文名!”

“那她也不知道毛利斯吗?”

“毛利斯先生她认识的,因为毛利斯先生除了雇佣我打理花园,还付钱给妈妈,让我帮他清理窗户这边,香蕉树上的枯叶!这样即使她发现我在毛利斯先生的花园里,也不会想到我在为毛利斯先生工作。”

“嗯” 蔺晨不想介入这复杂的母子关系。于是直接打断桑尼说“我现在不方便转钱给你,但你可以明早过来拿现金。”

“好,谢谢” 桑尼那边明显地在压低了嗓音讲话,应该是怕别人听到。

蔺晨想他可能会希望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刚想说再见。却听桑尼有些犹豫,且小心翼翼地说

“那个,如果我不用在和您学英文了,是不是可以涨一点工钱?或者我可以再多预支一个月吗”

蔺晨想,人越穷越贪婪,这个国家的人看起来,淳朴善良,其实和别的国家的人没什么两样。得陇望蜀,得寸进尺。

不过他本来也觉得1000一个月,都不如他在英国勤工俭学时一天的工资,确实少了点。他本想等桑尼早上来的时候问一下他,觉得多少钱合适。

可桑尼这会儿提了,他想也没想便说“那就2000一个月吧!”

“谢谢您,先生!” 桑尼语气里带着喜悦。声音猛地提高了又压下去“祝您做个好梦,晚安!”

会有什么好梦,还不是折磨人的一夜无眠。

静寂无声的夜,漫天星辰,蔺晨在阳台上抽烟时,借着星光看清了那颗依着阳台长的大树上竟然有四五种不同的叶片。

仔细看来,那树被多种藤蔓植物缠绕着,在枝叶密集处居然还长了一株形似芦荟的开花植物。

蔺晨想,如果我站在这里不动,这些藤蔓会不会长在我身上,这样我最为人类的躯体会死亡,但我的思想或许可以成为植物存活下来,成为一棵有思想的植物。

连淼或许也想成为一棵有思想的植物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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