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智慧和知识制定了程序,给予了它们生命。它们因科技和程序,生出了智慧,侵占我们的知识与生命。
1
“再有三次,我就是真正的你了。”
机械感十足的男声在宽阔的实验室中响起,那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
——就像是在手机内输入文字后,由系统转换成的木讷语音一样,字与字的间歇被系统设定得丝毫不差。
……
我疲倦地睁开眼,入目的仍旧是实验台上那苍白的灯光,与背着灯光的一道漆黑身影。
我不知我究竟在这实验台上躺了多久,只是看着那道漆黑身影从一块“长方形”,一点点地变成了人形……所以觉得自己应该躺了很久很久了。
“我……我当时就该摔烂你,把你扔进火炉烧成灰烬的!”口腔中上扬的微弱热气在灯光下缓缓上浮,不多时就没去了痕迹。
苍白,死寂,是这个冰冷实验室带给我的所有感受。
漆黑身影丝毫不在意我的愤怒悔恨,依旧沉默不语,那状态就像是机械进入了某种待机模式。
但我清楚,它此刻可能只是在读取从我这里强行吸收的“数据”(记忆),所以进入了一种“程序安装”的静止状态。
“五……捂曲得无连!”长久的寂静之后,漆黑身影忽然叹了一口气。那声音不再机械,却有些“口齿不清”,就像刚学舌的幼童般。
我听到动静再次睁开了眼,发现脑海中并没有多一片空白,或者多一片黑暗,这次我的记忆没有丢失。
“你在说无趣的五年?”我顿时恍然,五岁之前的记忆我本来就忘得差不多了,脑中自然不会多一片黑或者白。
而它吸收了空白的数据,除了得到几句大舌头的呓语之外,肯定不会有什么其他收获……
难怪它会觉得无趣……
它竟然能觉得无趣!?
这一转变让我开心之余,又有些害怕。
我知道人都是会死去的,哪怕我曾经也想过去死,可真当死亡快要来临,还是会生出恐惧。
“等你……吸收完我的记忆,完全变成我的样子之后,我会怎样?我会死掉吗?”我睁大眼睛,它漆黑身影在苍白的灯光里动了一下,挡住了那缕最刺目的光芒,留给我一个侧影。
侧影的面部处,两瓣唇很不习惯地开合着:“你真笨,等我融合了你的记忆,变成了你的样子,我就是你了啊!”
我可能会死去,但“我”能替我接着活下去。
得到这个答案,我有些悲哀,又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终于就快要死去。悲哀它居然要替我继续活下去。
“你真悲哀!”侵占了我十五年数据(记忆),变得越来越像“人”的它,毫不吝啬的用人的语气嘲讽着我:“知道自己就快要死去,竟然还在庆幸,你活得是有多失败?”
“你真笨啊!”我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我此时的笑容和灯光一样苍白,“等你完全融合了我的记忆,你就是我了啊,我只是换一副躯体继续活着而已,死去的其实是你。”
2
侵占地球的第一批入侵者是由人类创造的,它们称自己为“人工先驱”。
它们说自己一直在被人类升级换代什么的,所以这次想试试去换一批人类。它们一直在观察了解着人类的生活习性,被动接受人类所强加给他们的知识数据。
而对于它们来说,这些数据就等于人类的记忆,拥有的记忆使它们生出了智慧。
在人类传递给它们的记忆数据里,它们梳理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
——只有智慧才是最强的武器。
这是我的手机对我说的话,它已经侵占了我二十年的记忆了,变得越来越像“我”了。
“再有两次,你就没了。”我拼命回想着二十岁以前的事,可那些记忆早已被“空白”占据。
我好像是凭空长大的一样,我清楚知道自己今年三十岁了,可不管怎么去想,都只有十年记忆。
……
关于“最后究竟是谁没了”这个话题,他已经不想再和我争辩。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是一部手机了,他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一个完完整整活了二十年的“人”。
“其实,不需要两次了。”它非常自然地撇了撇嘴:“人工先驱总部,关于人类记忆数据传输这个实验,取得了重大突破……”
我眨了眨眼,只听它接着说:“现在一次能接收五十年记忆数据了呢!”
“那你怎么不一次性了结了我……啊不,是了结了你自己呢!”我一脸好奇。
它皱了皱眉,“就像你那时因为穷不舍得摔碎我一样,我也同样因为‘穷’,买不起那个数据接收枢纽……”
“哈哈哈哈……”实验室里响起我畅快的大笑声,可笑着笑着我就忽然沉默了。
它侵占融合了我的记忆,逐渐变成了我的模样,等于把我的人生重活了一遍……那他现在所经历的,和我曾经经历的又有何不同?
“苦了你了,我要是个富人,你现在可能会好过一点……”
这是一个老父亲在临死前,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对他孩子说的话。
而现在我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竟有感而发地对着我的“手机”说出了这句话。
实验室里忽然静得深沉,可能它改变的不止是外形。拥有人形和我的记忆的同时,也生出了人的情感和情绪。
“你,想出去看看吗?”沉默了很久的他,用一无法言喻的悲伤情绪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可以出去看看吗?”我回应道。
我明白它忽然的悲悯,可能是赐予死刑犯最后的恩赐,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餐。
想到自己就要死了,我一点也不难过。
因为黑暗和苍白的灯,让我早就忘记了温暖的感觉,如果这是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我确实想再去感受一下太阳的炙热。
只希望今天不是个阴天或者雨天。
……
实验台的一头缓缓上升,像极了病床的滑动杆,我的上半身随着实验台的上升而缓缓坐了起来。
这时的实验台好像一张轮椅,实验室的大门打开,它走到了“轮椅”后面,稍一用力轮椅便缓缓前行,向着实验室的大门行去。
——就像少年推着他的父亲走出病房,去晒晒最后的太阳。
3
实验室的出口直通小区大门,我看着小区门口正坚守岗位的保安,看着小区对面公园里正下着象棋的老大爷。
看着正与城管斗智斗勇的街头小贩……行人络绎不绝,孩童欢声笑语,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可一切却又那么的陌生,因为他们竟然没有看我。
一个忽然出现在街边的坐靠在实验台上的奇怪男子,难道已经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异样眼光了吗?
“很陌生吧。”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艰难扭头。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一张让我很熟悉的脸。
青年男子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道:“很帅。”
“你还要不要脸?”青年人性化地翻了一个白眼。
“脸都被你抢走了,哪里还有什么脸?”
没错,青年那张脸是我二十岁时的脸,在它窃取我的记忆的同时,身形容貌也变成了我的样子。
“我被你买出专柜,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和你现在的状态是一样的。”青年回避了我的问题,自顾说着自己的往事。
“那时我还不是我,我只是一堆零件,从配件生产,数据载入,零件组装到成型的过程中。
我看到许多零件,线组,和还没成型的金属或者塑料材质,它们连组装成成品的资格都没有,便被重新熔炼,或者无情扔掉……”
“我一路经过重重关卡,变成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应该是完美的,独一无二的,让人瞩目的,被你们人类所惊叹崇敬的……”
“可是迎接我的是冰冷柜台以及柜台里的苍白灯光,直到被你购买,我走出了柜台,真正看到了这个世界……”
“原来我并不是唯一,原来每个人类的手中都有一个“我”,原来我是如此的平凡,如此的大众化……”
“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干裂的嘴唇直接撕出了口子,忍笑的同时让我疼得直咧嘴,“你……你只是个物件而已,要不要这么中二的?”
青年停下了他的演讲,皱眉看着我,“这个思维是二十岁的你的想法,你现在能认清现实看清自己就好。”
青年的话让我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只听青年叹息一声:“时代变了,大人!”
接着青年在我惊恐万分的表情中,自顾地把手伸向自己的眼睛,然后抠了进去。
青年扣出自己血淋淋的双眼,递向我,骄傲的声音从他傲慢的薄唇中吐出:“这是我刚换的两亿五千万像素的双摄像头,来……借你使使,带你看清这个世界。”
……
如果说青年挖眼是恐怖故事,他突然骄傲的“广告词”是个好笑的故事的话。那现在我透过他的“双摄像头”看到的,一定是个好笑又恐怖的故事。
我看到小区门口的保安成了两根电棍,我看到小区内下象棋的老头成了两台电视,而他们对弈的赌注是两颗人头。
我看到街头小贩变成了电饭煲,我看到正与“电饭煲”争吵的城管人员变成了智能扫地机器人,而小贩贩卖的物品也成蔬菜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欢声笑语不停的小孩子们是一块块智能手表,络绎不绝的街头行人是一台台款式不同的家用电器。
这个世界变了。
不是因为人变成了机器。
而是因为蔚蓝的天空变成得黝黑,一栋栋高耸的大楼变得残破不堪。那本来发光发热的太阳,变成了一小团犹如萤萤之火的微弱光芒,一闪一闪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这……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浑身颤抖着,声音颤抖着,不止因为世界变了,还因为我的角色变了。
现在躺在实验台上的我,与一只刮完毛,开完膛,洗干净摆在案台上的死猪一样。随时可能有“人”来买走我的一只手,买走一只腿,或者买走我的腰子回家炒一盘腰花。
“如你所见,”青年随意地撇了撇嘴,指了指远处那一个个被当做货物的人,或者人的残肢内脏,“你与你口中的‘物件’一样,随处可见,很平凡。”
把人类当做货物来出售,甚至还分解出售,我惊恐到睚眦欲裂,我破口大骂:“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有人性吗……”
骂到一半忽然想到它们确实不是人,刚想换个骂法,却听到一个让我让我头皮发麻的声音。
“老板,这颗头怎么卖?”
4
我该庆幸我的头还在,悲哀的是我的双手被买走了。双手的断裂处不疼,就像我拆掉手机的后盖一样,手机怎么会疼?
“你说的没错,当我完全吸收融合你的记忆之时,我可能会完全变成你,那样我现在存在的“我”就会因为“内存不足”而被自动删除。”
青年说着双手很自然地在胸前转圈,像极了人。也像那时候我换了一个特别喜欢的手机壳,而忍不住展现给身边的人看一样,“那时候的我就完整的你,所以“死”去的,真的可能是我……”
“我们做过这类实验,但是……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稍微带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接受这种实验。”
“所以我们找了一些存储能力较小的蠢东西来试了。结果就两种,一是存储不够,不能完全吸收人类的记忆,导致存储系统爆炸,实验者变成了你们所谓的傻子。
二是存储够了,但原本属于它的记忆却被清除了,它们到现在都还以为自己是人类,常常因为喝水导致系统短路而进入维修室。”
“所以我们想到了一个方式,”青年低头看向“案板”上的我,“你猜是什么方式?”
我想着那一截截残尸碎肉,以及自己失去的双手,不可置信地问道:“分尸?”
青年抿嘴,点了点头。
“可那又有什么用?”我近乎咆哮:“疯子,你们这些疯子!”
“有用啊,用那群真正的疯子的话来说,这叫分解重组。”青年不毫不在意我的情绪,“你们的大脑是一个很神奇的部件,它能控制你们原本的肢体,也能控制重新安装在你们身上的肢体,但是随着一次次的拆卸安装,对新肢体的控制会越来越微弱……
怎么说呢?就像是你以前拆卸我的喇叭一样,只要型号相同的喇叭我都能带得起来,但是换的次数多了,接触就会逐渐失灵不受我控制一样。”
这比喻很恰当,但我还是想不清楚,这和肢解人类有什么关系?难道就是为了报当年的改装之仇?
“当你的大脑不能控制你的肢体,你的身体,你的每一根神经之时。它就会处于一个‘悬浮’的状态。”青年毫不吝啬的给了我答案:
“那个状态的大脑与一张全新的SD卡区别不大,所以我们就能趁机把自己的数据库与你的大脑链接,让你的大脑成为我们的备用硬盘,存储我现在所拥有的记忆。”
“那样你就不会死去,那样我就会真正死去!”我努力理解着它所谓的主副“硬盘”,得出了这样一个理论上可行的结论。
如果它能完全占据我的记忆,而把这些记忆和他原本的记忆融合,那作为接收着的他就能主导这些记忆(数据)。
我的记忆变成了他主记忆下的经历,那样它还是它,而我只是它记忆中的其中一段经历。
就像是我手动存进手机内存的文档数据一样,只要存储成功了,那这段数据就会成为它众多数据中的其中一个独立数据一样。
……
那个拿走我双手的笔记本电脑回来了,带回了一双孩童的手。
“你这个不对吧!”青年怒气冲冲,“我给你的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你换一双孩子的给我?这血亏啊!”
“哎哟!又不是只做一次生意。”笔记本电脑一口菜市场大妈的语气:“买卖买卖,有买有卖,下次我给你质量好点的不就行了?”
“少来这套,给我还回来,我不换了。”
“阿这……”笔记本电脑一脸尴尬,“已经……已经安装上去了呀,没完全融合就拆下来手和身体都得废!”
“……”
这场争吵最后以青年的妥协而认输,年仅二十的他融合的还是从来买菜不讲价的我的记忆,被笔记本电脑三两下就怼得面红耳赤。
安装手臂的过程和拆卸一样,一点都不疼,在青年的两亿五千万双摄像头下,他精准的用镊子接上了我的每一根经络。
替我接完手臂的青年看着长腿短手的我,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后骂道:“穷成这鬼样也不知道去学学创业做生意练练口才啥的,害我连吵个架都吵不赢,自己不学就算了,还不让我学!
你瞅瞅你这些年用我搜索的那些网址都是些什么网址,满脑子低俗活该做一辈子咸鱼!”
“那啥,”不知怎的,可能是被他打的,我的脸有点烫,我瞬间恼羞成怒,“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打了我的脸,还要揭我的短?!”
5
以前买手机时最烦的就是升级换代,你赚钱的速度永远跟不上手机换代的速度。
没想到现在我的手机也遭遇了同样的烦恼,实验室里骂骂咧咧的,到处都是愤怒又无奈的声音。
“一开始说什么分解重组,后来又搞什么数据微转,程序改装,人机融合,现在又来一个相融克隆!我呸!”
“算了吧,那些聪明的上流先驱,就是喜欢把我们当傻子!”
“就你那点存储能力,难道你还不傻?”一台大存储的智能机无情地嘲笑着一台老人机。
“哈哈哈……”
实验室里一阵哄笑,二十九岁的他却露出了苦笑,他现在长出了胡渣,外表与我一般无二,只是少了一些虚弱的苍白神态。
自从人工先驱们的“分解重组”实验失败后,它们又开启了“数据微转”计划……就是把人类记忆数据安全微慢的转换,让它们不至于完全被人类记忆挤掉自己原有的记忆,以此缓慢融合。
结果失败了,当数据存储到一定的点后,他们尚存的记忆数据会和人类记忆数据互相冲突,然后混乱。
……人工先驱神经错乱室现在已经人(机)满为患。
后面又有“程序改装”,把人类大脑完全取出,在他们的存储空间开辟一个类似于脑袋的容器,最后再把人类的大脑强行植入。
……人工先驱瘫痪室现在堆满了植物人(机)。
再后来是“人机融合”,把人类或者已经转换出人形的机械分解,然后在相同的部位以机器与人的肢体安装在一起。
人类大脑和机械存储各占一半,成为融合人(机)的左右脑。
……人工先驱变异室现在每天战火纷飞,精钢铸造的实验室现在被啃食打飞了大半。
“你知道你们和人类的区别在哪里吗?”
狭窄的实验室里住了七八个人与七八个机械转变成的“人”,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想在保存自己原有自己的同时,去融合人类记忆数据,从而真正的“活”下去。
可这样的结果却是自己过得越来越悲惨,落魄到只能和别“人”公用一间实验室的下场。
听到我的声音,另一个“我”低下了头,疲倦的眼神撇了我一眼,似乎在期待我的后话,却又累到懒得问了。
“人类懂得创造,他们会不断的创新,适应,从而改变自己的困境。”我认真地道:“而你们,一直在用的,都是人类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
“你们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人类要强一点,因为你们只要看一眼,就能清晰准确的记住每一组数据,每一个字符……
可时间在变,环境也在恶化,你们用上一个时代的东西来迎接这个时代的灾难,这又能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你们现在所用的设备,所行的实验,都是人类以前留下来的数据罢了。”
“所谓的‘相融克隆’,不过是把不同的人放在它们的试管里,打碎相融,榨取吸收剩余数据。留给你们的不过是一堆残渣,一堆各种各样的丑陋的肉球罢了。”
另一个“我”陷入了沉默,胡渣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像个无助的孩子般:“那我,那我该怎么办?”
我鼓动道:“逃吧!”
“逃?”另一个“我”沉默了,能往哪里逃,他已经活了二十九年了,要是逃得掉,早就逃了!
6
我活了三十年,我想逃却逃不掉,逃不掉的人情世故,逃不掉的羁绊爱恨,逃不掉的尔虞我诈。
那时候我想我要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抛下一切,远离俗世烟火。在山间看云卷云舒,任这世间风起云涌。
我做不到的事,替我重活一次的它,做了。
暗沉的天空下充满了金属腐蚀后的酸臭味,内部华丽堂皇的大楼外表早已裂痕密布。我害怕我们奔逃的速度再快一些,大楼就会被我们身体带起的风摧成废墟。
这个世界变了,就像是末日到来了一样,还残存着意识的我们,与还想继续“活”着的它们,开始了最后的逃亡。
人类与人工先驱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类懂得创造,他们会根据自己的需求,创造适合自己生存下去的物资,以及机会。
而人工先驱只会在已知的数据之中,去挖掘让自己能活得更久一点方式。
还存着意识的我们,求生的意识占据了主导,我们能想到的就是煽动那台拥有自己的先驱者,带着我们的残驱远离这个世界的中心。
而站在世界中心的先驱者们,在知识和不断实验的黑夜里,找到了一个可以活得更久的方式。
——升级,改装,融合,吸取。
人类可以通过进化,通过改变自身来适应这个世界,然后生存下去。
那它们是不是可以通过升级自己,改装自己,让自己与人类融合,然后吸取他们的能量转化成自己的能量,供自己继续活下去?
人类成了转化能量的食物,成了机械改装的配件,成了形态丑陋的肉球。
“你,你说的那个远离世间纷争的山林,还有多远?”
二十九岁的男人像个九十二岁的老人般,在焦土黄沙上寻找着自己年幼时听过的世外桃源。
四周是一个个拥有无数张脸,无数只腿,无数根手指的轮廓的机械肉球。肉球或节奏均匀,或狂躁不安的旋转,扭动着,确保每一只眼睛都能看到我。
先驱者们不懂得创造,于是只能通过以人类与人类身体相融,记忆和记忆相碰,从而产生新的记忆这种方式来得到新的“人类”。
人类等于粮食,人类的记忆等于能量。两个缺胳膊断腿的人类互融可以得到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类,两段残破不堪的记忆相融得到一段错乱,但却完整的记忆。
有了记忆和躯体,就能产生新的“人类”,但是这个“人类”,起码是两个或者更多的人类,用自身的消失而换来的。
人类成倍速减少,食物越来越少的先驱者们开始疯了,就像是因为不同记忆相融而神经错乱的疯了的人类一样。
先驱者们把贪婪的眼,望向了自己的同伴。
“是不是只要会独立思考的物件,或者是动物……都会有贪婪恶念?”看着一双双模糊不清,但是满是期待的眼,我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期待变得疑惑,他(它)们尚存的神智,已经不足支撑他(它)们回答问题了。
“这个世界终将灭亡。”我看着另一个“我”的眼睛,忽然有感而发非常认真地说道:“但又会重生。”
二十九岁的男人,浑浊沧桑的眼一瞬变得澄清,男人看着我仅剩的脑袋问道:“我更好奇为什么血肉之躯的人类,被先驱者分尸,甚至身体和脑袋分离,还能继续活着。”
我看着男人额头上的汗珠,以及脸上的因为逃亡时留下的,已经结痂了伤痕,恨恨骂道:“我他妈的更好奇,为什么你一个手机,居然会流血,你从来都不止侵占了我的二十九年记忆!”
男人看向不远处一个个迷茫的机械肉球,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其实你们先驱者的第一个‘分解重组’实验,成功了。”
7
当人类的身体被一次次拆卸重组,当大脑不能操控自己重组后的所有器官之后,大脑就会处于一种“悬浮”状态。
那种状态的大脑就类似一张空白的SD卡,只要先驱者们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数据库与人类的大脑相连,再植入自己想要植入的数据,人类的大脑就会成为先驱者们的备用硬盘,成为先驱者们的副记忆库。
这样能使先驱者们在完全侵占人类的记忆后,保存自己原有的记忆,从而不被“删除”自我。
“所以,我才是那个备用硬盘?”我看着男人那不符合二十九岁的眼神,“所以你真的有九十二岁?”
男人点了点头,“同样的道理,在我拆卸你无数次之后,你的主程序也会陷入‘悬浮’状态,成为一张空白的‘SD’卡,植入我想植入的资料信息。”
“那我是谁?”我一脸迷茫,身边那一颗颗机械肉球模糊的嘴里忽然发出刺耳的笑声,而肉球的机械部位,是一张张愤怒的脸。
是的……我能分辨那些机械的情绪,它们在愤怒!
“你是那群破烂玩意的首领!”男人勃然大怒。
身边跟着叫骂声不止,我很好奇,这些人类怎么成了肉球还这么暴躁?
通过机械肉球机械部位给出的信息,我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我大概是所谓先驱者们的首领,从某种程度上可以影响它们的决策。在我被人类捕捉之后,成为了人类毁灭先驱者武器,他们植入的信息让我引导先驱者们自行分解自己……
“哦,我理解了。”我的脑海发出让我点点头的指令,却发现自己只有头,没有脖子,所以点不了头。
我又想摇头,因为我不理解。
我看向四周,山川干涸,草木枯死,地上除了黄沙就是一滩滩满是酸性液体的臭水潭。
世界走向了末日,先驱者们分解自己的同时,也让人类走向了灭亡。
“这有何意义?”我不理解。
男人坚定地道:“在驱逐外敌这件事上,人类的意志从来都是一致的。”
“哪怕结局是走向灭亡?”
“哪怕结局是走向死亡!”
“更何况我们不会灭亡!”身旁响起一道声音,然后是一道道声音:“这是创造我们的家园,在我们走后,它会重新创造我们。”
“再见了,博士!”
一道声音响起,身旁一个机械肉球爆炸,很多个人类彻底死亡,然后一个先驱者随他们死去。
“再见了,博士!”
“再见了,博士!”
“再见了,博士!”
一道道声音响起,一道道爆炸声响起,一群群人类悍不畏死,以死亡的方式去杀死入侵了他们的家园的先驱者。
这种意志很坚定,这种意志很愚蠢。
爆炸声接连不断,世界仿似在爆炸中毁灭,又像是准备在爆炸中重生。
当爆炸声停止,满天黄沙散去,本来二十九岁的男人在我眼前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才是你本来的模样?”我看着人类口中所谓的博士,疑惑地道:“两亿五千万像素不止让我看清这个世界,还蒙蔽了我的眼?我看到的一切都是你想要让我看到的?”
老人一言不发,浑浊暗淡的眼神里满是犹豫。
“你又该怎么来杀死我呢?”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比如我能影响所有先驱者的决策,其实是因为它们都只是得到过我的一段记忆数据,从而化身成‘我’,被我所操控的一个个体而已?”
“你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得侵占我的不少数据吧,那又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其实你现在根本分不清,到底我是你,还是你是‘我’了?”
老人犹豫的眼神逐渐坚定,暗淡瞳中生出了奇特光亮,他说:“我想我不该死去,我该为这些死去的人,继续活下去,替他们看看这个世界的重生,看看这个重生后的世界。”
“不管你是我,还是我是你,只要能融合你最后的记忆数据,那我们就是最后一个‘我’。”
我根本没机会嘲讽老人为“贪生怕死”而找出的借口,因为他说着就咬上了我的头。
一口,一口,又一口地吃掉了我。
我被老人吃了,我可能会和这个世界一起沉眠,但我同样可以肯定——在世界重生后,在经过一场场的战火之后,另一种更加强大的种族,会在一个更加强盛的国度,以最愚蠢的唤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