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落梦
写于某个花季少女死于五周年之际
仲夏之夜，葡萄架下，一对少男少女在咬耳朵。
“罗梦，昨儿晚上我梦到你了。”
“说什么呢！你少贫嘴，”长头发一把推开短头发，扭过头去，拨弄手指，小脸羞红，嘴唇潮湿，面儿上不高兴，心里却乐滋滋的，就像小蚂蚁落进了蜂蜜罐儿里。
“我说的是真的，”少男扳过少女的身子。
“我不信，”少女盯着随风起舞的葡萄叶发呆。
“我跟你说，当时的情景太好玩儿了。”
“是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你就说来听听。”
罗梦屏气凝神，竖起了耳朵。
“是这样的。在那个梦里，我和一个叫罗梦的女孩子在一起玩耍，不知不觉跑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蓝格莹莹的天，清格亮亮的水，迷死人了。我们一起坐在岸边想心事。我的大脚丫在水里划拉，扑腾起浪花，她的小脚丫在水面划拉，拨弄出波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起风了，我抓住罗梦的手走进了溪水里。溪水哗啦哗啦唱着歌儿，狗尾巴草摇着尾巴，水底那圆溜溜的鹅卵石咧开大嘴笑。此情此景，如诗如画，我不由得开口了。
“我说：‘鹅卵石，你光着脚丫子躺在水里，倒也舒舒服服。对了，傻姑娘，你刚才在笑什么呢？’鹅卵石说：‘此事天知地知我知，天机不可泄露，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扮个鬼脸吓唬罗梦，可是罗梦不怕，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后来，那个罗梦让我闭上眼睛，想象一条美人鱼从大海深处一跃而起，为讨小妹妹的欢心，我照办。可是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回头一看，小事不妙，大事不好，罗梦妹妹不见了。我急了，一骨碌坐起身来，鞋也来不及穿，就打着赤脚跑出去寻找。
“我的影子在太阳底下摇摇晃晃，我的身体在草棵子里左奔右突，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急得我直跳脚。天都要黑了，罗梦会到哪儿去呢？在这草原上，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连个鬼影儿也没有了。对了，听说这草原上不仅有狮子、吃人草和吸血花，甚至还可能有野人和外星生物，要是万一她落在那些野蛮人手里……就在这个时候，小溪的对岸传来了歌声，悠扬婉转，好似夜莺啼叫，低徊盘旋，好似蟋蟀起舞。
“谁在那边唱歌？
“听——这歌声怎么这么熟悉？是流行民歌《妹妹听我唱个歌》的姊妹篇《哥哥听我唱个歌》吗？
“听——那声音怎么这么深情？是罗梦的姐姐春霞吗？
“到底是谁在那边唱歌？是春霞的妹妹罗梦吗？
“不行，我得过去，说什么我也得过去。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是罗梦遭遇了毛绒绒的野人，或者是奇形怪状的外星生物，她一定会被吓坏的。那个小丫头，看见一条小蚯蚓，她就吓得要死，一个劲儿往我怀里钻。我说那是蚯蚓，无毒无害，是土壤里的工程师，她不信，双手抱头，偏说是蛇，我说就算是蛇也是美女蛇……总之，我要保护她，她是我妹妹，有时候她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我是太阳的时候，她就是白白胖胖的月亮；我是向日葵的时候，她就是光彩夺目的太阳。
“不行，罗梦有危险，我得过去。
“就在我高高卷起袖管和裤管的时候，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溪变脸了，一眨眼间就变成了一条波浪滔天的大河，形似相思河，状似爱琴海。水边的石头有的哈哈大笑，有的龇牙咧嘴扮怪相。陡然，河水发神经，涨起来了，一寸一寸地往上爬，都淹过我的胸口了。尽管我的生命危在旦夕，悬在一根头发上，但是我的信念一直坚硬如铁——我一定要趟过那条河，到达彼岸。也许就在对岸，那个野人已经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不远处的草地上，一架蜈蚣或者乌龟形状的不明飞行物正在徐徐降落，而罗梦妹妹毫不知情，还在那儿唱动人心魄的歌谣。
“我在水里踉踉跄跄，步履维艰。
“我在水里摇摇摆摆，呼吸困难。
“我浑身冰凉。
“我全身痉挛。
“我……
“说来也奇怪，当河水淹没了我的肩膀，就维持原状，再也不涨了。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浑身瘫软无力，但是，一想到细皮嫩肉的罗梦落在那个毛茸茸的大手里，我就精神振奋，浑身充满力量。我挣扎着，挣扎着，然后一鼓作气蹿到了对岸，像落水的猴子噔噔噔上了岸。
“天啦——罗梦妹妹就在那里。不远处，一个毛茸茸的家伙正在一步一步靠近她，怎么办？更糟糕的是她的身后，一个奇形怪状的家伙一动不动地站着，翕动着鼻子，摆动着头顶的触角，企图搜寻有效的信息……
“怎么办？”
蟋蟀的歌声不远不近地传过来了。草丛里的蜗牛伸出了触角。天上的萤火虫熄灭了灯笼里的蜡烛。所有的生物伸长脖子，一动不动。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当下，我挥舞双手，朝罗梦大喊大叫，可是小丫头好像醉酒了，把耳朵都搞丢了，任凭我歇斯底里地发射危险黄牌警告，她依然忘我地歌唱，可把我急坏了。当下，我撒开双腿，一边跑一边继续大喊大叫。当我穿过一片希望的田野，越过一片翠绿的茶园，到达春霞身边的时候，我忍俊不禁，乐坏了。”
“你猜怎么着？”少男面对少女春霞，故意卖个关子。
“到底怎么着啊？”春霞急了，腾地站起身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赶到了罗梦的身边，小丫头是有惊无险。她呀——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朵美人蕉花儿里边，那花儿可大了，有海边的木房子那么大，浑身红艳艳的。小家伙穿着洁白如雪的裙装，乖巧地坐在花心里面。几只五颜六色的蝴蝶忙得不亦乐乎，围着她飞来飞去，跳着风情万种的舞蹈，偶尔还有两只白蝴蝶和一只黑蝴蝶，躲在犄角旮旯里窃窃私语。边儿上，还有两只小蜜蜂停泊着，一个劲儿夸她呢，都忘了采蜜了。一只说，瞧——花仙子多么漂亮啊！另一只说，是哎——皮肤那么白，像富士山上的雪；裙子也那么白，像面包师手里的面粉。一只又说，看——她笑得多么迷人啊，真像落在枕边的美梦。另一只又说，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叫罗梦呢！对了，她还像极了春天清晨的彩霞。一只说，听说她们是双胞胎，你信吗？另一只说，谁啊——罗梦和春霞吗？一个姓罗，一个姓春，怎么可能呢？听到这里，罗梦姑娘停住了歌唱，抱起了琵琶，红着脸儿，不言不语了。”
少男掐断话头，开始闭目养神。
一个梦落了，另一个梦升起来了。
还是一个仲夏之夜，还是在那个葡萄架下。
“罗梦，你怎么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苦啊——”
春霞不言语。
“罗梦，这里有野人，他们都有毛茸茸的大手和毛茸茸的大尾巴，那些大家伙就躲在杂草丛里，他们吃人，连骨头都不吐。此外好像还有外星人，奇形怪状的，他们头顶长着拉杆天线一样的触角，他们喜欢绑架地球人做试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你都知道吗你？”
春霞还是不言语。
“罗梦，为了找你，我差点被相思河的水淹死了，被爱琴海的水毒死了，你知道吗？你都知道吗？”
春霞沉默是金。
“罗梦，你怎么了？你被吓坏了吗？你说话呀你——”
“其实我不是罗梦，我是春霞，罗梦已经死了……”
“死了？”
我愣愣地呆在原地，面无表情，脸若冰霜，整个人就像一截即将长出蘑菇和木耳的木头树桩子。
“她怎么死了？她怎么就死了？你告诉我——”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对着小山那么大的花朵挥舞双臂，然后狠命地摇晃着眼前的陌生人，“那么，那么你是谁？”
“我是罗梦的姐姐，我叫春霞。”
“春霞？你怎么和罗梦长得一模一样，就好像是一巴掌拍下来的一样？”少男的两只手绞在一起。
“傻瓜，春霞和罗梦是双胞胎嘛。”
“你们真的是双胞胎？那为什么你叫春霞，她叫罗梦呢？”
“其实我叫罗春霞。”
“罗春霞？”
“是的。”
“原来如此。”我双手抱住了脑袋，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人，都有一死，人死不能复生……”
“那么，那么春霞，你告诉我，罗梦，罗梦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落梦，落梦，梦落了，也就成熟了，所谓瓜熟蒂落。梦落了，也就醒了。罗梦那丫头，那丫头就是一个芭比娃娃，怎么也长不大，她拥有一个玻璃身体，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落地了，破碎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春霞，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春霞站起身来。
“我和罗梦，出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性情温和，她性格倔强。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万人瞩目的钢琴师，而她的梦想是飞，飞起来，拥有一双翅膀。在她十八岁那年的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像拳头那么大，整个世界，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就在那天晚上，我听见了一种从没有听过的声音，那声音美妙绝伦，它来自山那边，来自大海边，来自丛林中，来自心灵深处，她牵引着我们姐妹花跑出去了。第二天清晨，我回来了，罗梦却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在一个峡谷里找到了她的尸体，以及一封遗书。她说她最喜欢最崇拜的人就是徐志摩，她最大的梦想也是飞，拥有一对孔雀的翅膀，她说她站在悬崖边，伸开双臂，闭上眼睛，耳边的风呼呼地吹，不远处的泉水叮咚响，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漂亮的鸟，拥有一对五彩斑斓的翅膀，然后，然后她就跳下去了……”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刮起来了，刮得野人睁不开眼睛，刮得外星人连连后退。而那朵硕大无比的美人蕉花呢，就像氢气球一样飞到天上去了。”
又一个梦落了，第三个梦又升起来了，拽住了第二个梦的尾巴。
“罗梦，罗梦，你别走呀——”
春霞不言不语。
“罗梦，罗梦，你等等我呀，让我和你一起飞——”
春霞泪流满面。
“罗梦，罗梦，你回来，你回来……”
春霞使劲闭上眼睛。
美人蕉花越飞越高，我在地上奔跑，气喘吁吁。
“罗梦，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
“傻瓜，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追。小傻瓜，我在天上飞，飞；你在地上追，追。大傻瓜，我在天上飞，飞，飞；你在地上追，追，追，真是个大傻瓜！”
我一个劲儿跑，不知道说话的是春霞还是花仙子。
“罗梦，我喜欢你——你别走呀——”
“喜欢我就追我呀——心动不如行动哟！”
“可是……你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追不到呀——”
“闭上眼睛，心中有爱，你就会长出翅膀。”
“是吗？”
“相信我！”
“真的吗？”
“真的！”
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心中默念“罗梦——我爱你”，我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像一团棉花糖……
我飞起来了，我有翅膀了……
原来，爱就是翅膀。
梦醒时分，我恍然大悟，也泪流满面。
窗外，夜色如水，月白风清。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但是很快，那脚步声拐个弯儿就没有了。
是你吗，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