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勇气来面对任何事情，尤其面对丧葬的勇气。我终于在九年后的今天，才真正能够面对死亡，面对亲人的离世。明天是我祖母的发丧之日，我很平静！
九年前父亲因病去世时，我一度不能、不敢放任思绪去触碰关于父亲的回忆，以至于每想及父亲，就有撕心裂肺的悲伤涌上心头。
父爱历历在目，像玩伴一样的爹爹，只要我缠着他，他就愿意陪着我，哪怕他知道那只是孩子的傻事，但是他从来都煞有介事般对待。允我聊件小事，说说我生命里的“杨老头”，这是我对我爹爹的尊称，在其他长辈眼里这样的称呼充满了大逆不道，可与我爹爹而言，他却受用的很，小小年纪的我，感觉得到他一点都没有觉得我忤逆。
那年的麦收季节，我并不记得自己几岁，但至少有十多岁的样子一年。家里祖辈务农，这也是我至今依恋土地，喜欢清新泥土气息的重要原因之一吧！麦收季节，天气炎热，正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个个都是汗如雨下！几种知了在热焉叶子的杨树上拼命呼喊：“热晕了热晕了”在鲁南这块沃土之上，遍地都是黄灿灿的麦子，那个时期还没有流行收割机，都是人力收割麦子。大家都腰杆弓成90度，头也不抬起一个劲用镰刀割着垄上的麦子，那些日子很苦，苦到假如你不曾亲身经历过，我再细致的描述，你都不会感同身受！身上被麦穗划的一道一道红痕，经汗水一腌，那可真不是酸爽的滋味！就是那年，我被当成半个人用在了抢收麦子的大农忙之中，庄稼成熟的季节，是需要抢收的！趁老天给脸，是定要争分夺秒的！不然万一起雨了，那些供人饱腹的粮食可是要霉坏变质烂在粮地里的。岂敢儿戏！那时还要交公粮，就是养活农民以外的所有人的粮食！农民可是肩负重任的。
那日天气晴朗无云，我们大干一上午，午餐就在地头上树荫处解决了，母亲准备的煎饼、茶水，还煮了咸鸡蛋、洗了几根黄瓜作菜，大家吃的那叫一个香！虽然酷暑难耐，可是停下劳作后，还是可以舒适一些！
我们一家子饱餐后，一个简短午休，只是一人铺上一条蛇皮口袋，便倒头就睡，也许后来无数个安然入睡的岁月，都无法与那日午休来的香甜，并非那日凉风习习多么惬意，而是筋疲力竭之后的睡眠，才能让人觉得珍贵罢了！
短暂休息后，我们又开始了下午的劳作，马不停蹄，人不住手…从看到大片未收的麦田心中腾起绝望之意，到安心下来完成脚下每一寸庄稼的收割，渐渐感到即将完工的喜悦，疲惫似乎暂且烟消云散！在仅剩下一小片麦子的区域，忽然“扑棱扑棱”飞起一只野鸡！爹爹喊着我的乳名道：“去找找有没有野鸡蛋！”我兴奋的飞奔去，一番好找果然发现了五个野鸡蛋！那是第一次见到野鸡生的蛋，它们比家鸡蛋要小很多，颜色泛一些青色，齐齐躺在野鸡妈妈做的草窝里，那个草窝看起来柔软极了，我都想变成小不点躺里面睡上一觉！我只是看了看，并没有捡起那些蛋，但也寻思着这片麦子假如收割完了，这些蛋必然露在人们眼皮底下，肯定也保全不住，于是回到大人跟前说明此事，想等小野鸡孵出后再收麦子，这在大人那里肯定是行不通，大人知道这些鸡蛋孵出小鸡是需要日子的，可我不知，呵呵。见这个想法没有得到许可，于是我又生一计，对他们说：“那咱今天不收这些麦子了，明天再收吧？今晚我来抓野鸡，把它们带回家里孵，行吗？”爹爹说：“野鸡不是家鸡，它有野性，关不住…还有可能气死”，我当时以为大人就是哄着我想把那片麦子收完而已，于是就赖着哭喊…这招果然奏效了，这片麦子被留了一天，哈哈，我开心极了！
晚上比期盼的要慢，却也来了。那夜明月高悬，旷野之上都看的很清晰，凉风习习钻进衣服，还有内心无比的喜悦，抬头看夜空时，感觉月亮都笑了，满天星斗也笑了，似乎它们与我一模一样的高兴！自己还是胆子小，那块地离村子遥远，一个人怎么也不敢迈动脚步，于是缠着爹爹与我作伴，他啥也没说就应允了，有爹陪着，似乎再大的恶鬼都不怕了，腰杆挺起来，出发！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都累死累活一天了，爹爹能够爽快答应陪我走那么远，来抓一只在他眼里根本抓不到的野鸡，那不是他傻而是他愿意陪着他的孩子一颗好奇、善良的心，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拥有认知更多事物的态度，原来那是父爱。
我一路跟爹爹说了自己的想法，哪怕这想法只是“童话”，我说等把野鸡抓到，把它的鸡窝一起带回家，在灶房的草垛旁给它安上家，让它快点把小野鸡孵出来！爹爹就静静听着，时而跟我探讨谁家的麦子收成好，时而伸手指一指野兔奔跑的方向…我们爷俩走着。
月光皎洁通透，连杨树叶子的影子映在地上都是那么清晰，泥土的道路轻轻附着着一层土黄色薄尘，脚步踏上去就震起尘埃涟漪，终于到了我家的地，我悄声悄气告诉爹爹：“慢点，小声点”我们爷俩禀住呼吸从两个方向围了过去，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野鸡妈妈还是感觉到了不祥之兆，迅捷地飞离那地！爹爹说：“它不会再回来！”我这次不加怀疑的相信了爹爹的话，于是只把野鸡蛋带了回去。我想自己学着村里那个孵小鸡卖的人，把小野鸡孵出来。想法当然很幼稚，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哈哈。母亲一直想把野鸡蛋煮煮给我吃了，我从来都没有答应，就是每天往盆里加热水，然后盆上面蒙上塑料布，再把野鸡蛋放上去，再盖上棉花之类的用来保温…此后十多天我坚持着这项工作，直到有一天母亲说这个野鸡蛋早该臭了…
长大以后，离开家求学、工作，便不再有与父母常伴的时日了。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恐惧常常侵入心头，这种恐惧是看见村里有人死去以后，才联想到的。那时想当然的这样以为：假如有一天，爷爷要去世的话，如果可以交换，我是用胳膊还是用腿来换他们活着？常常处于这样的困扰里，悲伤不已。我的内心从那时开始就惧怕失去亲人，也是从那时开始知道死亡无法逃避的。
父亲是在我有记忆以来，失去的第一位至亲至爱之人。他因癌而逝，去世时已皮包骨头，我对他去世时的模样，感觉十分陌生，毕竟他一直是我眼里强壮的硬汉，脚步声都传出很远的男人。我跪在他床前，握着他冰冷的手，泣不成声。喊他时，再也听不见他答应，也不见他的眼神。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还储存着他临终前跟我通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他打给我的。电话通了以后，他第一句话就是喊了我一声乳名。然后我问他：“爹，你觉得好点了吗？”他回答我：“嗯，好多了！等我好了，我去看你！你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我当时觉得他说话有点吃力，觉得也许是因为病了很久，身体虚弱导致的，就没有再多说话，让他挂了电话。出乎意料的是第三天凌晨，我的爹爹去世了。似一道晴天霹雳，劈中了我的脑袋…他走了，带着他永远不能兑现的一个承诺，他说等他好了就来看我。爹爹！我是信了的！我真的以为你好点了就来看我的！
我回到家里，跪在他的床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就算哭断了肠子，也哭不回爹爹了。这就是死亡！
父亲去世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恐惧无法驱散，那是患得患失的恐惧感，好像我身边的人随时随刻都会离我而去，精神状态一度紧张不已，那段时间得了抑郁症。母亲生个小毛病，我就会感觉天要塌了，心里瑟缩发抖。很长一段时间里，就那一种状态。
不知多久，我开始能够正确面对死亡了。很从容，很淡定。既然人生最后的归途便是死亡，又何必那么惧怕死亡？死亡是那么理所应当的一件事，就像吃花生要把壳剥开一样天经地义的。
我们仅仅能够做的事情是：怎样用好活着的日子。我奶奶在去世前的这些日子，我想我能够做的就是如何让她尽量感觉舒服一些。她刚刚卧床不起的时候，大小便就已经失禁。我的姑姑大爷们不懂，就让她拉尿在裤子上，然后把裤子拿出去在村里的水塘里洗洗。奶奶长期用嘴巴呼吸，导致舌头干的发黑了，姑姑用勺子一勺水一勺水的往奶奶嘴里喂水，那样难免呛到！我觉得这些都是遭罪的方式，想办法解决了这些问题。去超市买来成人纸尿片，再买来一个儿童用的吸管杯，买了一袋葡萄糖粉。告诉大爷姑姑们，把奶奶的裤子脱光，被褥换一下，给她垫上纸尿片。吸管杯里倒上开水，凉着。等她想喝水的时候，放点葡萄糖粉，再兑些热水让她自己吸些喝，喝些糖类的至少可以补充生命所需的能量。奶奶眼睛被分泌物糊满了眼，我打了盆温水，用毛巾给擦拭干净。我想，她的眼睛就不会很难受了吧？
面对死亡，做我们能够做到的，等人驾鹤西去时，即使没有像儒家文化教导的那样歇斯底里地哭喊，只要我们知道，西去之人在活着的日子里，尽可能的少遭罪了，活着的人们就可以释然了。
反正，自有天地以来，生死便是所有人必经之路，又何必庸人自扰？一个“奠”字，送祖母离开人世，愿另个世界里的爹爹早日找到他的娘亲。
在这个人世间又少了个牵挂，时间这东西总是迎来送往，令人错愕难消，愿天人两隔的亲人们安好无忧！自此，我的祖辈至亲已全部远行而去，再无归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