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七十几岁的老头,进了地牢?

这事发生在2006年的夏末冬初之交。

几乎每一天,我还在睡梦中,就隐约听到楼下父亲和母亲的谈话,没多久,“嗒”关灯的声音,“吱嘎”!开门的声音,又“吱嘎”,“啦啦啦”木门铁闸的声,然后是混浊低沉的“啪”,街门的声,吧嗒吧嗒…吧嗒吧嗒…趿拖鞋的脚步声,声音平稳地走出巷口,渐渐远去。

夜又恢复了宁静,外面再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声响,村子仍旧沉睡中,或许刚才村子挠了一下痒,又或许呼吸了一口大气。在这么个静滥的深夜,多好的时光就应该躺在床上,舒心、坦荡地在夜里享受着,我又回到了梦中。

一会儿,我只是感到一会儿,父亲和母亲又在楼下说着话,我仍旧懒懒的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搂着松软的棉被,真舒服,每一个细胞都得到释放,妥妥帖帖的融在一片温馨里。

我听着楼下的声音,爸和妈在说着话,“踢踢踢”快速的走路声,“哗哗”的水声,“乒乓,啪”关门关灯声,少时,一段粤剧从父亲房间的窗户飘进了我的耳朵,父亲唱大戏给我母亲听了,有时宏亮、有时悲壮、有时如泣、有时欢笑;悲伤时,黛玉葬花;如泣时,孟姜女哭长城;欢笑时,打金枝……

再一次醒来,父亲的粤剧半场休息,路上传来,“突突突”么托车经过的声音,“早上好,买菜啦!”行人见面打着招呼,村中“汪汪汪”狗吠的声音,“做鸡辛苦啦”公鸡嘹亮的叫声,都传进耳里,看来该起床了。

我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天已大白,透过玻璃看到灰蓝的天空上贴着十几块的白云,一动不动的,偶尔飞过一个黑影,又一个黑影,对面人家的阳台上,两盘,墨绿的韭菜被风吹着微微的纠动,看了看柜面上的时钟,是时候起床了。

走到楼下,房间里传来:六代繁华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父亲激昂愤怒的声音,此时他是“帝女花”里的驸马爷呢,字正腔圆的吐出,抑扬顿挫分明,我喜欢听的,爸像一个粤剧大老官那样,与真正的正生相差不了几分几毛,此时此刻母亲应该如痴如醉的听着,她是父亲这一辈子的终实粉丝,父亲是她这一辈子的文武生。

饭台上用胶筛盖着一袋包子,我打开胶袋拿了一个出来,包子已冷,摸上去还有一层水沫在面上,我吃着包子,总想着父亲从什么时候早早就去饮早茶呢?而我又从什么时候发现父亲早早就去饮早茶呢,母亲口中的地牢在哪里呢?我怎么土生土长几十年都不知道有地牢这个地方的,这些疑惑藏在心里很长时间了,我总想抽空去探过究竟。

父亲风雨不改去饮早茶,每天带回来早点给我们吃,他去饮茶的地方叫地牢,我从未去过,只是在他们口中才知道有这么一间地牢,而我的好奇心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萌生出来了。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有一天是星期天,我心血来潮,决定跟着父亲去饮早茶。

夜半,楼下的声音又响了,我翻身起床,扫了一眼房间角落衣柜顶上的时钟,妈呀!不会吧才两点多钟!又看了一眼,再走过去,时钟的秒针分明在动呀,我犹豫了一下,听到楼下关灯的声音,我冲下楼去,父亲正准备关大门,我对父亲说:“你等等我,我陪你去饮早茶。”父亲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我又匆匆跑回楼上洗涮,我的动作超快,因我知爸是急性子,再次冲下来时父亲已在街门口等着我了。

平时父亲是不说话的,现在也一样,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像小时候跟在他身后去田地里种菜除草一样,他干他的农活,我玩我的乐,我捉小虾小鱼小蝌蚪,爬树上摘番石榴吃,摘龙眼,我蹦跳在田埂上,这里跑那里跑。回家了,他也从来不喊我,他走了,我就很自觉的跟在他的身后,这么多年来,我们天生就有一种默契,我能领悟到他的意思,能准确无误地猜到他的想法。

我俩穿行在白兰树下,走过村口一棵大大的老榕树,我小时候爱爬上树上躺着睡觉,和同伴坐在肥大的树胫玩线条积大海,吃食物,此时更觉得她硕大无比保护和庇佑着我们的村和村民。出了村口,夜静得出奇,街上路上只有我们父女俩,我仰望天空,一轮半月挂天上,蓝色的天空很大很大,繁星点点,我突然感到置身在无珢的旷野中,像要飞起来。

进入城区宽阔的马路,经过繁华的大街,除了我们还是空无一人,父亲走得很快,我在后面追,追上了,一会儿又落下了,像小时候那样,我在他身后蹦着跳着,追赶着他,追上了又落下了,追上了又落下了,我总是不停地追,现在的我人到中年了还在追,难道这就是父亲的榜样。

父母口中的地牢,就位于里水镇的里水大桥引桥旁边,一座六层楼房的首层,商铺的后面,在则面的一条过道进入,一间不大的厅堂,厅堂后面的里间是厨房,楼层很低,而且很隐蔽,隐蔽到连一个小小的窗户都没有,一切的空气流通都得从门口进出,他们改它为地牢实在很配得上这个名字,我成了地牢里的一名食犯。厅里摆放着七张大圆台,已经有十个八个老人比我们先到了,清一色是男的,只有我是女的,并且他们都上了年纪,目测到个个起码超过六十五岁,我一介中年妇女,当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

大部份人都在跟我父亲打招呼,他们打招呼也很奇怪,有的向我们点点头,有的举起手摇摇,有的从口里吐出两声:“哈哈”,我很诧异,怎么还有比我们早的茶客,真有点不可思异。

在这些人当中我发现我的姨父,我叫了他一声,姨父以一贯的作风对我露出微笑,有些人我是有些印像的,不竟都是左邻右里的乡亲嘛,我的到来引起他们的好奇,他们全看着我,像在告诉我,我是入侵者闯进了他们的地盘。我在父亲身边坐下,一片的静,有几个人吸烟,烟雾向我涌来,我有些不自在。

父亲没有说话,我更是没话可说,就静静的坐着,过了一会儿,有人望着一张空椅子问:“虾公没有来喔”?有人答:“听说进厂修理了”,有人又答:“肺积水什么感染的病”,他们像预感了什么似的,又一次沉默,这沉默有点衰伤,而烟雾却没有减少在我头顶弥漫,原来这里的每一张椅子都有属于他的主人的,只是旧的主人不能来,新的主人就登场了。

我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有人说,水开了,然后有些人站起来,走到一张专门放置茶壶茶叶杯子的台前,各自冲水泡茶了。父亲冲回来一壶普洱,拿回来两只杯子。我就静静的自酌自饮了三大杯茶,心纳闷怎么还没有点心吃呢,肚子都快灌满水了,父亲又去加了一壶水,我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仿佛一个世纪。

最终肚子喝饱茶之后,有东西吃了,人们纷纷走向那个天大的玻璃窗口,我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窗口,窗口是直开到天花的吗,大得如同没有。各种吃食物的声音响起,没有人再说话,真应了那句食不言寝不语吧,我想是他们等待得太久太久了,已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在。

我只吃得下一个肉包子,即便好吃也呑不下了,爸吃了一碗水饺。

烟雾走了,热雾袭来,我困地蒸汽里,像在焗桑拿并感到头发都潮湿了。

我和爸走出地牢时,陆逐有几个长者走进地牢,我此刻知道地牢是属于这些耄耋的老人的,是他们的聚会的场所,交流的地方。我手指钓着一个小胶袋,内装几只母亲爱吃的肉包子。

返回时才早上的五时,天空还是望无边际的蓝,月亮偏了位还挂在天上,只有几颗星星,其余的都不知躲那里去了,该是贪玩去了吧。

路上还是静俏俏的,只有我们父女俩,也没车,我们没有说话,我可能因为吃了点东西比来时有力气走了,我没落在我爸身后,我努力与父亲保持着平行,走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路口边上有一个治安亭,亭外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警察始终紧紧的盯着我们不放,以他们敏锐的目光和职业上的思维,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从他们眼神我看到了他们内心的肮脏,他们肯定认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齐在这时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之间肯定存在嗳眛的关系,他们骨子里从不曾想过是父女吧,那种眼神我至今还不能忘记。

我们转入村道,扭头看向那两个警察,他们仍然在看着这边,他们讨论得很有兴致,还挥动着手比画着,我想这寂静的凌晨他俩无聊透了,好不容易见到了我们,该是思考思考动动脑筯了,不然会长出草来的。

白兰花的花香扑面而来,直入心田,令人心旷神怡,一排白兰树绵延围着大半个村子,它的花香飘满整个村庄,飘进你的家我的舍,不论是清晨或是黑夜,花香无处不在,渗入肺腑,这就是我的家乡,我爱我的村庄,我爱我的家,我和爸踩着白兰树的影子走向家门。

家里墙上的时钟才五点二十分,我又爬上床去补上一觉,楼下又传来“踢踢踢”急促的走路声,然后是关门关灯声,这是母亲上厕所的声音,她走得那样急只因不想错过一场粤剧开始,接着父亲的大戏又准时开场了,我伴着如摇蓝曲似的唱腔渐渐进入了梦乡。

(仅以此文献给我深爱着的父亲,爸你在天国可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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