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崇祯十七年（1644年），注定是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一年，李自成在西安开朝改元，并挥师东征，直扑北京。明朝精兵良将损失殆尽，唯剩一张王牌——吴三桂手下的三万关宁铁骑。崇祯犹豫万分，要不要召三桂进京勤王？进京，则山海关国门大开，外敌（清军）可能随时长驱直入；不进京，则皇城眼看就要玩完。最终决定：进。
什么叫饮鸩止渴？这就是。但不饮马上便要渴死；饮了，也许还能苟延残喘几时，尚能祈祷老天爷：能否再给个转机？
吴三桂接到通知后，历来处事干练利落的他，却率军在路上慢慢地走着。两天能到的路程，他们走了八天。而此时，北京皇城情势正危急万分，君臣如热锅上的蚂蚁，翘首以盼援军。
但吴三桂最终等来了他想要的消息：三月十九，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祯煤山自缢了。他立马飞身回师，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山海关。
他的父亲吴襄其实先已归降了李自成的大顺。李自成还派人给吴三桂送来了四万两犒师银子，封他为归命侯。李自成接管大明公司的铺垫工作，在按部就班地做着。而吴三桂，也顺利地从明朝壳里安然退出，即将进入大顺这个壳里。
但紧接着，画风就变了。李自成攻陷北京之日，第一件事就是大肆掳掠官宦富豪之家。为何？解决一下经费问题。所有达官贵人被一抢而空，包括巨富吴襄府内，也空了。
然后，陈圆圆被抢。李自成把她赏给了自己的大将刘宗敏。
吴三桂拔剑而起：“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
那帮泥腿子先封自己一个“归命侯”，给自己几两银子，然后就开始抄家产，夺妻女。这个“归命侯”，分明就是一个笑话么！
他立马袭杀农民军，夺回山海关。
此后，他与清军多尔衮合作，里应外合，击破李自成亲率的围困山海关的六万大军，并席卷关内，替清军大片攻城略地，斩将搴旗。
而他的父亲，以及吴家老小全被李自成诛杀，包括婴儿。
吴三桂浴血奋战十几年，在顺治十七年（1660年）的时候，终于价值变现：他被封藩云南，位享人臣之极。
做一个云南王，吴三桂富可敌国，尊享荣华，裘马轻狂。陈圆圆有了，功名利禄有了。一个有追求的人的一生，该有的都有了。
但是，他依然不安。他父亲及全家满门三十余口的血光时时在他心头泛起。一种不祥之感，即使在他最风光的时候，依然挥之不去。他时时感到千里之外京城里的满人对他那种若有若无、闪闪烁烁的防范目光。
这种防范，是由于他太狠了。他狠到可以对曾给与他高恩厚禄的明朝故主的后裔——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追杀到国外也要赶尽杀绝。这个手段连清朝统治者都觉得寒心。
尽管他在为清人夺得汉人天下的过程中，劳苦功高。但是，他没办法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好，信佛也没用。皇帝也没办法把他安放好，让他做云南王，那只是暂时的需要。
在几千年的忠孝价值观里，吴三桂两头都不沾。所以，他虚。他头上那把铲除叛贼的利剑悬了十几年，在康熙十二年（1673年）的时候，毫无悬念地落下。
对于汉人政权，他一直是乱臣贼子，如今对于满人，他也将不得不再去做一个乱臣贼子。
因为他若不反，一旦军权消除，他这条命也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在六十二岁高龄之时，他又反了。这是他的归宿。这是历史留给他的归宿。
康熙十七年（1678年），67岁的吴三桂在绝境中，痛苦死去。三年后，吴军余部全被肃清。吴家子孙后代被彻底杀光，包括，襁褓中的婴儿。
我一直在想，如果吴三桂手里有个时光穿梭机，可以把时光倒流到崇祯召他勤王那个时间点，让他重新选择，而他选择了飞驰到京，火速勤王，拼命救驾，会怎样？
历史不容假设。但今天，就让我们来假设，重新推演：
这次，吴三桂选择了与对他有圣恩厚德（此为事实）的明朝同进退。他将拼死忠君。在明王朝已经摇摇欲坠、谁也阻止不了它的坠落的时候，吴三桂的关宁铁骑，如一把尖刀，直插入李自成农民军的汪洋大海之中。他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却又瞬间被合围。杀开，合围，又杀开，又合围。大明王朝的落幕，最终，被吴三桂延长了几个时辰。
农民军固然伤亡较重，然关宁铁骑人数太少，与汪洋大海作战，终是以卵击石，双拳难敌四手。此时的吴三桂，已经杀成了一个血人。他身中数箭，夕阳中，回首远望紫禁城，他知道，那里的明天，将是李自成的。至于清军有没有从山海关那边杀过来了，他，已经无暇再顾，回天无力了。
从此之后，世间所有的英烈祠中，都将有一个人的塑像，那就是吴三桂。他横刀跃马，悲壮殉国。在他塑像的旁边，就是文天祥。他们会受到所有人的祭拜，包括清军。
可惜，这只是个假设。一个虚无的假设。
因为在明朝官场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一个极为普遍的选择。事已不可为，还为之干嘛？！
哪个傻瓜会做那样做？！
2
但有一个傻瓜，就是要那样做。
他叫郑成功。
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二月，清军大举南征，直至郑芝龙（郑成功之父）的势力范围福建。其时，郑芝龙已先行与清军暗中密洽投降事宜。郑芝龙的选择，是晚明官场绝大部分人的明智选择。
但22岁的郑成功，这一次坚决不听父命。他做了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然而，却正是这个不识时务的人，让中国近代史上的民族性格，于一片灰霾中，有了一星半点的闪亮光芒。
他不信明末官场上越来越流行的实用主义。中国传统历来是父教子，而他写了史上第一封“教父篇”，要父自爱。他写道，大明对自己家是“宠荣迭承，阖门封拜”，“以儿之不肖，赐国姓，掌玉碟，畀印剑，亲若肺腑。即糜躯粉骨，岂足报哉？”
身受厚禄，怎能以仇报恩？
郑成功这种原则性的坚守，从小就受他的母亲（田川氏，日本女子）影响甚深。在清军南下攻入安平时，郑家族人纷纷逃走，唯独郑成功的母亲拒不出逃，“毅然拔剑割肚而死”。郑成功闻讯，赶回安平，痛不欲生。料理完后事，他用黄金铸造一尊田川氏坐像，朝夕礼拜。
一个决心，于此开始日益坚定：收复台湾，然后以此为根基，反清复明。
当时荷兰人的红夷大炮，令中国人心惊胆颤，退避三舍。哪怕是在一百八十多年以后的鸦片战争中，也依然如此。然而，在郑成功收复台湾过程中，出现了例外：哪怕伤亡重大，在郑成功边打边跟这些“红毛夷人”学习热兵器战法的过程中，他硬是在血腥中拼出一条收复之路。
在荷兰人表示投降，郑、荷两边商谈具体事宜的时候，消息传来，郑成功的老父因儿子不愿降清，全家十一口于顺治十八年十月初三被清军尽数杀戮。报至，“成功先叱为妄，然中夜悲号，不能自已，乃发丧，一军皆缟素”。
然后，又来一个消息，让郑成功的精神支柱几乎釜底抽薪。康熙元年（1662年）四月，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被吴三桂追杀至缅甸，终被擒拿，押至昆明后缢杀。
做孝子是没做成；而做忠臣却也已经无君可忠了。此时的郑成功，拔剑四顾心茫然，在台湾孤苦支撑。
想反清复明，却已经无明可复了。
郑成功弥留之际，在病榻上说：
”自国家飘零以来，枕戈泣血，十有七年，进退无据，罪案日增，今又屏迹遐荒，遽捐人世，忠孝两亏，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于此极也!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边说边顿足拊膺，“以两手抓其面而逝”。享年三十有九。
3
吴三桂与郑成功，两个都曾是锦绣少年，年轻有为，国之重器，前程远大。然而他们各自走的路，或降清或复明，到最终，却都成了一条“忠孝两亏”的路。
然而，这却不叫殊途同归。而是同一个生命终点，却唱出了两首调子完全不同的歌。
你喜欢的，是哪首歌？
世间所有生灵，生命终有尽时，在这一点上，所有人都一样。然而总有一些事情，会让人虽心知不可，却慨然为之，不管不顾。明知其痛，却毅然决然，一往无前，再不回头。
有一段对话，是网友根据今何在《悟空传》里的对话而改作的。我每次读来，都觉得一种壮烈骁勇之气，震荡于天地之间，让人时时壮怀激烈。虽时光飞逝，世易时移，那种傲然不屈的精神，却丝毫不减。
这段对话，是关于所有的抗命与不屈：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我现在才知道，那份气度，叫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了心中那个磅礴的信念，明知不可，却依然为之。
唯其以命相搏，才得心中无愧无悔，才得当时以及后人的激赏与怀念，才得向世人证明：原来在动物丛林中，依然有人可以超拔世俗，坚守内心，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活出一个大写的自己。
一切的功名利禄，终将腐朽，随风而逝，唯独这一份不屈的信念，虽万世而不灭，永获世人推崇。
我是醉余堂主人，读书写文，温暖向上。欢迎【关注】。如果你喜欢，欢迎转发，点赞，收藏，让更多人一起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