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余华的精神突围与障碍
《活着》的发表,代表着一个新文学传统的诞生,这个文学传统,姑且可以称之为“余华的传统”。这个新传统是联于一种古典和经典的精神,那就是对人类命运诚恳的关注。
《活着》的出现,代表着一个旧文学时代的结束,以及一个新文学时代的到来。中国文学将涌现出一种朴素无比而又深刻无比的写作方式。从《活着》开始,余华完成了先锋小说所代表的中国文学前线的第一次精神突围。从此以后,中国文学将开始摆脱形式主义的各种纠缠~包括各种语言的试验、技术的实验,以及文学的功名利禄之荆棘,开始一种直触人类命运之核心的写作。无论从语言的方式,还是关注的主题,都达到了一种全新的并且是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度。在余华看似节制而纯净的平静叙述中,我们感受到的却是作家空前的悲天悯人。对苦难的关注、对命运的悲愤、对每一个体生命存在的珍视弥漫在字里行间。余华洞察到死亡的巨大力量,死亡一个一个临到富贵的亲友,化解了那些引起死亡的各种冲突。尽管,导致亲人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和不平等、腐败以及贫穷有关的,但余华没有去处理那些外在的冲突来阻止或缓解死亡对人的伤害。相反的,余华放弃了任何减轻死亡力量的努力,而通过死亡密集的、不可抗拒的临到,描述了人类一个可悲而普遍的事实,那就是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抓夺了什么,也无论引发死亡的冲突恩怨多么巨大而不可缓解,死亡才是人类命运的真相,死亡也是解决冲突的最彻底方式。其他事实都会过去,都可能被改变,但有一个强有力地作用于人类命运的事实却无法改变,那就是死亡。死亡会消解恩怨,死亡会结束苦难,死亡也会彻底解除罪恶导致的痛苦。死亡是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最直接而粗暴的否定,但死亡也可能对存在之苦难的最彻底的解脱,关键就是看人与死亡的关系,对死亡的态度。
当然,余华之所以完成了中国文学的第一次超越,不是因为这本书的主旨是歌颂死亡,而是因为这本书的主旨乃是赞美活着。通过富贵的人生态度,我们可以看出余华的生活态度:虽然命运如此多戕,但活着本身依然是人存在的最佳状态:接受命运的全部安排,不要问为什么,不要对命运表示愤恨,只要活下去,温暖地活下去,然后最终平静地接受死亡对自身的临及。在最后一段,余华富有意味地写道:“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是说,由黑夜所代表的死亡必将临到我们那可爱的生命,而由土地所代表的人类将坦然接受死亡的降临~亦即命运的审判。不仅如此,余华通过诗意的描述,透露出一个更高的人生姿态,那就是“召唤的姿态”。面对苦难、死亡以及命运的暴政,余华没有反抗,没有去追问这三者的形而上意义,或试着去探索对死亡的否定,或某种改变的可能,相反,余华通过洞察苦难,到接受苦难,最后坦然地、甚至是愉快地召唤苦难,“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召唤着以死亡为代表的苦难的总和,余华完成了典型的东方式的、禅宗式的超越。
在这里,你看不到陀斯陀耶夫斯基对内心的拷问,对苦难的审视,对善与恶的界定,以及对一切苦难背后的主宰力量的探寻。在活着的结尾,一切外面的和内里的冲突,似乎都随着“黑夜的降临”也就是死亡的来临而和解了。人的幸福似乎就是出于尘土,归于尘土。死亡似乎变得不再残暴和可怕,而是可以忍受的、接受的甚至是有那么一点享受的。在余华看来,对死亡态度的转变,也就是对死亡恐惧的解除,彻底消解了死亡本身给生命带来的痛苦和恐惧。他似乎在说:死亡并不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因此余华曾经引用屠格涅夫的诗句作为他对死亡的观点:“死亡是一个凉爽的夜晚”。这是典型的东方式的超越,不是期望获得拯救,而是期望愉快地接受死亡。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了一个以往在《活着》里面没有注意到的东西,那就是在余华对死亡与命运的超越性描述里,还蕴含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放弃获救的期望与努力,而只期待通过逍遥的活着来超越死亡,通过接受命运的必然性来理解命运的必然性,这其实是基于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苦难、死亡以及命运的意义不可追认、事实不可改变,人所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见它,接受它,最好还要享受他,这就是绝望中的希望。这个希望与生命的终极意义没有关系,也不导向一个生命被可能延续的未来。这个希望是仅仅供应给现世的,今天的,是苦难中的安慰,是炎热中的凉爽,是痛苦中的微笑……哪怕是一丝苦笑。
这种绝望不是直接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主人公富贵对命运若给与他的一切遭遇:包括伤害和苦难的全盘接受而体现出来的。富贵最后总结了自己的一生,结论就是:“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