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

信只想把他宰了。然后可以发坟掘墓,鞭尸枭首,挫骨扬灰!

挫骨扬灰……信窃笑。

信将目光从那男人的嘴唇上移开,盯着桌上的菜肴发表了意见:“这里的菜挺不错。”信有些反胃。

那男人愕然停下了“吧嗒”的双唇,尚未从自己的滔滔不绝中复苏。

真是粗鲁的打断……却又是为了奉承,情有可原。信猜测着那男人现在的想法——如果那镶着两根大香肠的脑袋里有那么一点想法的话。

那男人欣然接受了信的奉承,又开始用那张啧啧有声的嘴讲述起这家餐馆的好处了。

信想宰了他卖给餐馆。但如果餐馆真的那么好,会把这坨烂肉从后门扔出去。

或许会留下那两条大香肠。信立即被自己的大胆想象吓住了。

那男人想干什么?信突然发现他手舞足蹈起来了,紧接着将自己的公文包翻了个底朝天,从夹袋中找出了一张剪报。他用粗笨的手指头点着那个加粗的大标题,嘴里一字一顿地念叨:“民、主、是、个、好、东、西……”

信愣住了。有些令人难以相信,这个聚会显然属于年轻人。在这个聚会上,有很多东西是个“好东西”,但绝对不会是民主之类的东西。和民主相近的字眼也不是,比如道德,比如贞操,比如廉耻。

可小雅饶有兴趣,正努力想弄清楚民主与这个聚会的某种神秘的联系——隐喻或者象征?为此与那个男人大声讨论着。

信捏起一片吐司,狠狠地撕成两半。挫骨扬灰、挫骨扬灰……该先宰了他。

“哦,那是战争。”那男人突然尖锐地叫起来,“是战争,为了民主和自由……不是聚会。”

是的,是战争。信恶毒地想着。挑起战争的是你,主战场也是你,我会让你像战后的波兰一样满目疮痍。

“哦,你终于明白了?民主是个不能再好的东西了。”那男人为小雅的妥协而兴奋,“我知道你会喜欢这东西。聚会上该赞美它,心怀感恩。”

“它来自哪儿?”小雅打断了他。信了解小雅,无论是什么东西,小雅总会先问它的产地来源,随后再去问它是什么。这是个好习惯,据说是启迪于电影中的女警形象——在敲开旅馆的房间,呵斥着男左女右之后,女警总会先问他们住在哪儿,而不是先问他们是谁。至于干什么和为什么在这儿是一目了然的。

“来自北欧维京海盗。”那男人不假思索道,“他们总会民主地解决争端,民主地分赃。还致力于海洋鱼类的饲养,定期为不用种类的鱼提供新鲜食物。”

小雅显然不明真相。信想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维京海盗主要研究的是盲人的心理学,而实验对象失足落水造成了一种假象,令人误以为他们养鱼。

“你不想问问民主是什么吗?”那男人见小雅不再发问,便主动承担起了提问的责任。小雅摇了摇头。

“哦,真可惜……”那男人一阵扼腕叹息,“那你一定也不想知道这家餐馆的秘密了。”

信心中咯噔了一下。秘密……好奇……然后迷失。信紧咬着嘴唇,不漏过一个细节。

“哦?”小雅扬起了眉毛。果然。

“哦?”小雅的女伴也出声了。信吓了一跳,才想起这是四人聚会。好像她叫小丽,信不能肯定。

“这家餐馆的秘密就是菜单。”那男人神秘地眨眼。

“哦,菜单。”小雅若有所思。

“哦,菜单。”小丽若有所思地学舌。

挫骨扬灰,挫骨扬灰,挫骨扬灰……信猛灌了一口果汁。

“菜单的秘密就是菜式。”那男人继续不紧不慢地眨眼。

“哦,菜式。”小雅紧跟着“神秘事件”的线索。

“哦,菜式。”小丽也不甘示弱。

菜单的秘密在于菜式,菜式的秘密在于菜的搭配,然后在于菜的调味品,在于菜的摆放样式,在于菜的进货渠道,在于菜的盛放器皿……最后,在于民主。

“哦,民主。”小雅茫然地点头。

“呵,民主!”小丽恍然大悟。

那男人递出菜单,将它呈在小雅的面前,身子缓慢而坚定地向小雅的那一侧倾斜……信咬牙切齿地抢过了菜单。

“唔,不错。”信翻开菜单,眼睛却盯着小雅。

那男人的身子停在了45度角倾斜的位置,颇为尴尬地正了正身子,又颇做作地整了整衣襟,最后似乎为了表达些许不满,便颇为正气凛然地清了清嗓子。

小雅却没有来看菜单。信已经知足了。

“其实菜单上也看不出什么的……”那男人终于又开口了。

信立马将菜单合上了扔在桌上。菜单的确是拿反的,但信脸色如常,所有人都没去理会它。

“关键是餐馆的员工会议。”那男人朗声道,“每个周末的晚上都会有——关于餐馆的一切情况进行讨论。”

激昂人心。信冷眼瞧着。

“他们分组讨论,举手表决,有时还投票——哦,当然是匿名的。”

“哦,选举权。”小雅仍是不冷不淡地应声。

“哇,被选举权。”那白痴小丽拼命想显露自己。

那男人有些歉意地望向她——眼中也出现了一丝不解与惊讶。信猜想他一定忘了她的存在,就和自己刚才那样。还是忘了好。信宁愿不去试图找出菜汤里的青虫。

“对不起,没有被选举权……他们选举的是菜的原料。”那男人歉意一笑。

“真遗憾……如果……”那女伴还想说些什么,但被那男人打断了。

“事实上,他们也可以……哦,谢谢……选举代表发言。”此时,一名侍应生过来换骨盆。

“事实上,我们什么也不选。”侍应生在换上小雅的骨盆是突然冒出了一句。

“那你们选什么?”小丽天真道。

“选倒霉蛋发言,然后鼓掌。哪一组掌声最响亮,哪一组可以最早回家过周末。”侍应生面无表情道。

“菜呢?我以为这些菜都是通过民主选举的……”那男人有些恼怒,似乎认为自己被愚弄了。信不明白,民主的菜或许更美味?

“哦,是的。”侍应生换完了最后一个骨盆,“在我们有一次选举出了一道菜,叫‘天下第一鲜’之后,会议程序就改了。那道菜太棒了,最先提出的人被提升为厨房总管和负责选举的总监。他一上任就取消了选举。因为总管只能有一个。”

“那菜……”小丽好奇道。

“常年供应。”侍应生说完就走开了。

“那菜……”小丽转向了那男人。

“不错的餐馆,不是吗?”那男人避而不答。

“是道剩菜。”小雅却出声了,出人意料,“是昨天的所有剩菜做出的杂烩。我的白痴师兄约我时点了那道菜。他后来被菜里的一根牙签刺穿了舌头。”

举座皆惊。信注意到邻桌的情侣身形一僵,都停住了手中的筷子。

“呵呵。”信想开怀大笑一番,却只发出了短促而生涩的呵呵声。

“呵呵。”那男人也干笑两声。

“那它鲜吗?”小丽摇晃着脑袋,问小雅,“我想知道它是不是‘第一鲜’。”

“我没吃。那白痴吃了第一口就吃到了牙签。但他说挺鲜的,因为他吃了第二口。直到第二口嚼到了一颗牙齿,才发现了牙签。”

“那不可能是……”那男人想问。

“不,不可能。”小雅斩钉截铁打断道,“那颗牙齿不是他自己的,那是颗断裂的假牙。我还不至于和戴假牙的男人约会。那牙签也一定是第一口吃到的。吃完第一口他就冲我大喊,说味道好极了,花椒把他的舌头都弄麻了,还一定要我尝尝……我一眼就看见了他舌头上插着的半截牙签。”

信乐翻了。他一直为那个白痴师兄约小雅出去吃饭憋气。同乡会、远方表哥、师兄师弟……这都是上天赐下的所谓缘分,于是男人们借着这若有若无的缘分开始他们的姻缘大计。

简爱。人格独立。女权。信第一次喜欢上了这些词。仅此一次。

那男人吃了一个憋,想换换话题了:“想不想……听听……民主集中?”

小雅没有表示。信笑吟吟地看着小雅。

“我知道,”小丽兴奋起来,“用指挥棒!”

所有人抬头看向了她。

“那个笑话,不是吗?”小丽被吓着了,无辜道,“乐队指挥用一根短棒把所有声音调匀。”

“我们用筷子。”还是那位侍应生,他在邻桌收盘子,“我们用筷子把剩菜调匀。我个人认为用拖把柄更合适,锅挺大的。”

“不不不。”那男人把桌上的人的视线转移了回来。他天生有这样的能力,和他的身材有关,信认为。高大的身材总是能够让人们注意他们,也会让他们自己充满自信,自以为所有人都应该注意他们。

信挺了挺上身,尽量不把身体陷在椅背中。

“民主集中是民主的最高形式。”那男人瞟了小丽一眼,生怕她又有什么怪论,加紧了语速,“就好像我们四个人点菜,最后得有个人拿主意,否则我们就得各自吃各自的。我们中间拿主意的应该是你,小雅。这就是民主集中。”

信记得这桌菜是那男人预先点的,除非小雅托梦给他指示,否则这餐桌上既不民主也没有集中。

小雅没有理会这赤裸裸的奉承。信知道她不吃这套。

“我们再说说这家餐馆吧!”那男人继续道,“餐馆是由18个股东一起合资开的,当时18个股东里有3个女性,有11个大学生,有13个未婚光棍,有2个农业户口,有1个未婚先孕……”

“我们现在就一个老板,”侍应生插嘴道,“就是那个女性、大学生、农业户口、未婚先孕的那个股东。”

“这是我马上要说的。”那男人不满道,“18个股东不可能一起管事儿。所以,他们轮流管理,一个月一个。但是他们又发现问题了,每到月底,上一任股东总会留下一摊子烂帐。所以最后他们开始民主集中了。”

“拿什么集中?”小丽又插嘴了。

小雅显得无聊。信知道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但那男人还是继续翻动他的大香肠嘴唇。

“用投票。”那男人说。

“最后每人都得了一票。”那侍应生说,“然后他们开始比拼财力,随后是拼社会地位,拼相貌,拼口才……最后,我们的老板和大部分人睡了一觉,获得了大部分选票。”

“但是这是文明的一大步。”那男人没有理会他,“投票持续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我们没有老板。”那侍应生说,“后来我们发现没有老板餐馆也没有倒闭。”

“为什么?”小雅感兴趣地问侍应生。

“为什么?”小丽在脸上挤出看不见的酒窝,问那男人。

信当然知道为什么,但看在侍应生是敌人的敌人的份上,姑且当他作盟友。

“厨师决定每天烧什么,送菜的决定什么菜送给谁,服务员决定今天的菜单有些什么菜,采购的管采购,清洁工确保没有活的生物……我们各司其职。”侍应生说。

“谁管理呢?”小雅问。

“这是无政府状态下的虚无主义。”那男人宣布。

侍应生白了他一眼说:“我们现在也没有管理者,我们的17个股东都回家数钱了,剩下那个成了‘老板’,但她的话没人听。她呆在这里的唯一目的是为了找个顾客嫁了。我们这里没有民主。我们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天一个样,哪里还有民主的投票和统一的决策?”

说完,侍应生便走了。

餐桌上冷场了。小雅、小丽去了盥洗室,随后信也去了。

等信回来,发现那男人不像原来的那个了。小丽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的导师曾经说过——哦,是我研究生的导师,我没和你说过吗——他说柏拉图式的恋情与色情只有一步之遥”。那男人唾沫横飞。

信跨出了一步。那男人又仿佛成了自己的高中同学。

“你知道今天这里有一朵百合花吗?”那男人眯着眼睛,“呵呵,不用四处张望了,就是你啊!”

信又迈出了一步。

“你害怕吗?” 那男人的舌头舔着下嘴唇说,“一个人在这个大城市,难道不想要个肩膀靠着?”

那男人眉毛变浓,脸型成了国字,肩膀宽厚了许多:“我们应该一起努力!”

那男人嘴角上扬,头发变长,抖动着右腿:“难道你对我没感觉吗?”

那男人又戴上了徐志摩式的圆圆的眼镜,头发蓬乱,用颤抖的声音嘟囔着:“你的善良,让人不敢亵渎……”

信发现自己每跨出一步,那男人都变幻了模样。时而猥琐,时而闷骚,时而衣冠楚楚,时而优秀得令信自惭形秽。

信终于明白那男人是个“凑凑”,并相信小雅也发现了。因为信曾经将凑凑的习性全部告诉了小雅。

凑凑。一种生物。传说中他(一般是雄性)会坐着,但是身体保持着45度至60度的倾斜。通常倾斜的方向是身边的雌性。同时,凑凑总是说一些动听的话,总是打扮成不同模样——他们能够察觉雌性的弱点,对症下药。他们会扮成绅士,扮成事业有成的翩翩少年,扮成颓废风流的成熟男子……

凑凑时刻都存在,他总是出现在女孩最脆弱的时候。信总是如此提醒小雅。

凑凑不可能被消灭,他总会像脚气一样滋生。信认为该宰了他。

但信不能。现代的文明已经把哺乳动物的本能给消磨干净了,雄性们再也不会用牙齿、肌肉和爪子来决定享受配偶的权力。现代人用的是民主这个可怕的方式——大伙儿聊聊天喝喝茶,用金钱权力相貌谈吐家世来决定配偶权。

不过信也庆幸,因为他并没有强壮的肌肉、坚硬的牙齿和锋利的爪子。

而家世靠投胎,金钱权力靠运气,相貌谈吐天生天养……除了没日没夜换来的工作和兜里揣着的工资卡,信一无所有。

所以他离开了餐桌。

等他回到餐桌时,小雅正翻看着菜单等待着他。安静地,一个人。

仿佛一直如此。本应如此。

“去这么久?”小雅问,“今晚你请客。点什么?”

信只是笑笑。像一场战争这么久。一个人的战争。

信环顾四周,那男人正躲在他的背后,一脸哀怨。信知道那是他自己。

挫骨扬灰。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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