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在感慨,为什么中国拍不出像《暗杀》这样的主旋律电影?然后像终于寻得了范本和宝藏一样大声疾呼:中国以后的抗日题材也要如此仿照!就一定能成功!
其实,这些人都误会了。这根本就不是一部所谓的“主旋律”电影啊。除了中国和个别众所周知的小国,其他国家是没有什么我们习惯意义上的主旋律和副旋律之分的。电影只有好电影和烂电影,大众电影和小众电影,有主流和非主流的风格而已。
可当我们谈论主旋律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在说宣传。对吧?一旦我们的头脑中首先出现的是这件事,电影就拍不好。我们曾经出品过《建国大业》,那是穷尽几乎中国所有明星之力,在韩三平、黄建新的协力之下制造出的一个极其特殊的实验品,那几乎算是那一类电影所能达到的最高线了,但是结果呢?无论评分还是口碑,也不过尔尔。但它所耗费的人力、宣发的成本有多少呢?更何况,那还有很多商业以外的力量。那几乎不可复制。
但是《暗杀》不同。我们从文本细部去分析这部电影,这就是一部标准的电影工业化的产物——美国主流电影工业制定下来的流程混合了近两年异军突起的韩国悬疑类型的变种,直接造就了我们看到的这部作品。谍战,悬疑,打斗,追车,爆炸——某种程度上说,它只是一个发生在日据时期背景下的,侠盗和痞子英雄的故事。
开头部分一个一个召唤来各式英雄,那几乎就像是《速度与激情》在车库里聚集的桥段,美国电影中有太多这类标准的桥段设定:几个人要做一件“大事”,从各处召集来身怀绝技却纷纷偏安一隅的怪咖。有的人来自监狱,有的人来自市井,歪歪斜斜,一身毛病,有的爱钱,有的好色,有的根本没有价值观,有的只出于寻求刺激或者纯粹由于个人英雄主义,复仇的驱动力,等等。虽然《暗杀》有着极其明显的感情取向,但是片方仍然按照主流电影工业的标准而不是“主旋律”电影的制作模式进行设定,换句话说,他们对于要输出的那部分情感和意识|形||态,极其克制。以至于整部电影,你几乎很少看到旗帜,听到口号。所有这些具备象征意义的东西都被隐匿起来了。他们用最单纯的个人人性正义、善良和抗争精神,隐喻了整体意义上的国族精神。
对于大多数主流电影来说,首先得讲故事,然后故事本身会渗透出“意义”。这个意义到底符合哪些人的价值观,那是后话。而所谓“主旋律”的制作方法是,首先已经设定好必须歌颂和必须鞭挞的事务,然后罗织情节去表现和印证这二者。虽然最终的结果看似都是用一个故事去反映一个主义。但是谁先谁后,是主题先行还是故事先行,差别几乎是根本性的。
在一个全世界都努力将英雄人格化的时代,我们还极尽全力将普通人圣化。在这样的意识钳制下,怎么可能拍得出中国版的《暗杀》呢?
什么叫人格化?“夏威夷手枪”和搭档一起钻入地道,带着向死而生的心境寻找出口的时候,两个人说着“总要去一趟夏威夷吧。听说那里的女人都不穿衣服。”“看不见日本鬼子,女人又不穿衣服。那就是天堂吧?”这是人。两个男人在生命行将结束的当口谈论了男人该谈论的事,人格化的憎恶和肉身化的欲望。这里面故意处理得有些逗比,有些美国动作喜剧片固定下来的烂俗套路,你喜不喜欢这种处理的细节是一回事,但他们给出的是一种人格化的呈现方式。而如果这个时刻,两个男人互相用主义彼此鼓励,还嘱托对方如果自己死了,务必帮自己交member fee的话,那就叫圣化。在本该庄重和悲壮的时候,能够用戏谑进行稀释,是这类电影最重要的手段之一。但是我们仍然无法放松地做到这些,相反,我们在本该日常化的时候都想拼命扮演得无比庄重。我们的电影中能让两个战士成为两个肉身意义上的男人吗?能让他们在战争背景下讨论女人穿不穿衣服这样的话题吗?
我们的主旋律电影一直是在“立”的,而《暗杀》很多时候都在“破”。它破除了对于战争的正面表达,只用一个旁枝末节的暗杀小故事作为主体,而更庞大的时代都只作为背景而已,这就让一个意义化的大主题彻底变成了一个商业化的小故事,这是第一步,把宏大破碎掉;然后,它又破掉了小故事当中的正邪对立和黑白两分,设计了职业杀手、双重间谍,看似正义但为了钱什么都能做的扭曲而复杂的人;再往后,它还破掉了最小的堡垒——家庭。双胞胎变成仇敌的设定其实非常烂俗,但在商业片中非常有效,父亲亲手杀死女儿,又被另一个女儿追杀,这本身的戏剧效果和人性困境就会自然而然地盖过要表达的“意义”;最终,它又在结尾破掉了“法治规则”,全智贤和伙伴最终杀掉被判无罪的前警察局长的场景,几乎像是西部片中的私刑片段。它让个人的复仇超越了法律审判。
一次次的破,最终立起了一部规矩、及格的商业片。但如果我们不能从商业片的角度出发拍摄电影,而仍然企图抱着主旋律的思路,只是借用商业片的外壳,最终仍然会又一次不伦不类。你头脑中想的东西不同,笔下的内容就会不同,这颠簸不破。我们在《风声》一类的电视剧和电影中看到过类似《暗杀》的影子,但很快就一闪而过,它没有被系统性的分析,也没有被电影界和电影管理者所明确确认。似乎,“主旋律”成为了我们电影版图上的一个独立的类型分支。有人就想把它搞得意义大于内容。有些导演想去扭转,却发现很容易吃力不讨好,因为一旦你按照商业片去拍,管理者会因为讲述方式的原因觉得你太粉红,而观众又因为题材原因觉得你过于鲜红。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演变到最后,主旋律服务的已经不是普通观众了。而成为了一种课题和任务。
故事自然衍生出意义,还是搜罗故事为了意义服务,这是根基性的差异,看似隔着一层薄纸实则差着光年。这一点如果想不明白,或者不允许这样去做,这类电影就永远拍不好看。
(文/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