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世的时候,我家从来不用包粽子。
外婆会提前一周把粽子包好送过来。今年是老人家过世之后第一个端午节。
我的家乡习惯包甜粽子,里面会加入蜜枣。但外婆包的粽子里面必定有几个纯糯米粽子。因为我不爱吃蜜枣。
外婆有四个孙子,三个外孙。而我们兄妹三人只有我是由外婆带大的。
姐姐跟奶奶亲,说外婆不够和蔼。我觉得那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外婆“叫吓”。在我们那儿,小孩子受了惊吓,心神不宁或者哭闹不止,都会让有经验的老人来“叫吓”。“叫吓”后小孩子的情绪就会稳定下来。我很喜欢外婆给我“叫吓”,老人厚实的手掌紧贴着我的手心,嘴里念念有声,我只听得清“保佑我儿多吃几碗饭”的结语。最后她会摸摸我的头,轻抚我的胸口,动作极尽轻柔。后来妈妈也从外婆那里学会了“叫吓”,但也只学了个样子,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妈妈的“叫吓”,从来安抚不了我。
哥哥也跟奶奶亲。他是奶奶孙儿辈中最小的男孙,自然得宠。有一次,哥哥跟我一起住在外婆家。他不满外婆对待我的方式,觉得我很受委屈,决定带着我偷跑回家。我不敢。他反问我“你有见过外婆打大表哥或者小表哥吗?”。我很少见到大表哥,小表哥经常被舅舅教训,确实没见过外婆打骂他们兄弟俩。哥哥说,这就是外孙跟孙儿的不同。如果是奶奶,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我的。我当时懵懵懂懂,被哥哥一说,觉得自己果然很惨。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外婆家住了。
相比外婆,奶奶当时已经是四世同堂了。我是她最小的一个孙女儿。几个曾孙都跟我差不多年纪,还有比我大几岁的。奶奶对我真的一句重话都没有。她会瞒着其他的小辈偷偷的给我吃冰糖。吃饭的时候她会关心饭菜合不合我的口味,不爱吃的菜真的可以不吃。我可以打赤脚满地跑,可以玩泥巴把手指缝弄得脏兮兮的,热的时候甚至可以像男孩子那样打赤膊。我每天跟在一堆小辈儿后面东奔西窜,只要按时回家吃饭,奶奶从来不会过问。
这些在外婆那里都是不可能的。
外婆对我很严厉。吃饭绝对不能挑食,挑食的话爱吃的也不给吃。我有时候倔起来,干脆只吃白米饭。外婆养了几只鸡,胆子很大,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们会凑过来。于是我一边扒饭,一边漏下巴,米饭不好吃,喂鸡倒挺有意思。于是,外婆罚我站起来吃饭,这样漏下来的米粒儿会刚好掉在脚背上,夏天穿着凉鞋,光着脚背,几只鸡嗖的就冲上来,鸡喙啄的脚背生疼。
小朋友很少有不贪吃的。但外婆很少给我买零食,也不许我吃别人的东西。玩伴们有时候会凑钱买只冰棒或者雪糕,然后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嘬,我看着只能狂咽口水。忍不住的时候,我会去求外婆,她总是一边干农活一边漫不经心的说,我这个星期已经吃了好几次冰棒,冰棒吃多了会闹肚子,闹肚子就得喝石榴水。这里的石榴水可不是什么石榴汁。外婆家的院子门前种了两棵石榴树,我从来没吃过这树上的石榴。外婆只会在我肚子疼的时候,用晒干的石榴皮泡水给我喝,那味道又酸又涩。以致我后来吃到了真正的石榴,才知道这玩意儿竟是甜的,竟也是一种水果,竟不是为了治疗肚子疼而存在的。
除了石榴树,外婆家还有棵枣子树。结枣的时节,外婆会把附近的小孩子都召集过来打枣吃。会爬树的孩子会直接爬上去吃。我不会爬树,只能盼着别人摘下来分给我,可分给我的枣子我又嫌小不依,外婆干脆撺掇大家不要帮我摘枣子了。在两个表哥面前她就从来不给我留面子,在玩伴们面前她同样不给我留面子。她说,没本事摘枣,就不要吃了。
外婆虽然对我小气,但对大表哥很大方。虽然我平日里也不大喜欢呆在房间里,但大表哥在家的时候,外婆会格外强调这件事情。我不大喜欢大表哥,他不带我玩,而且总是呆在房间里。有一年夏天,外婆带我去很远的关公庙上香。她为了哄我多走几步路,破天荒的给我买了瓶“椰果沙龙”。回来的路上,她千叮万嘱,回家后一定要径直去书房,把从庙里沾到的香火气带给大表哥。她还从庙里带回来一个超大超正的红苹果,说是吃了就能考试顺利,我看着直流口水,可大表哥连头都没从书本里抬起来过,只回了句“封建迷信”。外婆拿着苹果还想争取,被大表哥不耐烦的打发了。我更不喜欢大表哥了。后来,我就跟着姐姐哥哥偷偷在背后喊他“呆子”。
除了带我去上香,外婆还会带我去看戏。我虽然听不懂,但喜欢往人堆里扎。最主要的是有唱戏的地方,就有甘蔗卖,甘蔗吃起来管饱。倒不是说,外婆看戏的时候格外大方,舍得给我买甘蔗。买过甘蔗的都知道,甘蔗只取中段,头尾因为不甜,都砍掉不要了。外婆会从甘蔗贩子那里要来那些砍掉不要的部分,擦干净后给我吃。路过的小朋友会嘲笑我,但是他们看我吃的香甜,又会腆着脸凑过来。我吃不完的时候,也会分给他们一些。
六年级的时候,舅舅因为工作调动,搬到我们镇,外婆也一起过来了。吃完晚饭,我们一家子出去遛弯,总会绕道去看看老人家。那个时候,离哥哥带我出走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在新的生活环境,外婆又迅速整起了一大片菜园子,种了些瓜果蔬菜。每次结果的时候,即便只有两三根豇豆,外婆也会送到我们家。来了之后,也不会久留,匆匆忙忙的又走了。但我每次过去的时候,外婆必定会留我吃饭。她会做我爱吃的辣椒炒肉,肉片切得很大块,她说这样吃才过瘾。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满嘴的假牙,别说吃肉,就连吃馒头都是掰碎了吃。吃过饭,她还会拿出许多不同口味的酸奶饼干,可惜我已经过了嘴馋的年纪。
有一次妈妈让我送鱼过去,外婆欣喜的告诉我,她种的枣子树结枣子了。然后就把正在复习功课的小表弟从楼上喊下来,让他给我打枣吃。
高中的时候,镇上的戏班子逐渐变少,外婆不像以前可以看戏打发时间了。她发展了新的兴趣爱好——捡破烂。舅舅跟爸爸为此很恼火。但外婆觉得这样打发时间挺好,出去遛弯的时候,就可以顺便捡回好几个塑料瓶子。因为捡破烂,她还扩大了交际圈,认识了不少小老太太,她更不觉得这个兴趣爱好有什么不光彩的了。可是有一次外婆捡破烂捡到了我的学校门口,被我和同学撞见,从此她就不再捡破烂了。
老话说“外孙是外婆家的狗,吃完就走”。我曾经很不服气,现在看来真是一语中的。这样的老太太,我怎么会觉得她对我严厉呢?
人的情感机制真的很奇怪。外婆过世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我匆匆忙忙的赶回家奔丧,就像完成一项工作,期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时隔一年的端午节,我突然反应过来再也没有人特意为我准备纯糯米粽子了。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没了,一切都晚了,哭到抽泣也只能感动自己罢了。
外孙狗,吃完走。我什么都没有为外婆做过,就连缅怀也迟到了一年,就连缅怀也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