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长江边上一个偏僻的小镇,小镇只有一条南北朝向的沥青路。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那里还是一个十分封闭的地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间隔一天的客车。
小镇里民风淳朴,只有两个大姓:李氏和杨氏。那时候,没有电视,电影也稀少,镇上多是农业人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泥土打交道,大家伙娱乐的方式就是开开玩笑,快活自己的嘴皮子。
我那时刚上初中,在班上是一个小组长。我们的学校在镇子的北边,是两条整齐的平房。学校没有围墙,连像样的校门都没有。老师们把自家的菜园子安在教室的后面,每次上课,常有麻雀们大驾光临,停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吵吵闹闹。老师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还要留心窗外的麻雀,一旦多了起来,就奔出去驱赶。这个时候,我们就在教室内嘻嘻哈哈,站在凳子上的,踮起脚张望的,有的还跟着老师一起“哦,哦”地驱赶。
初一下学期刚开学,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他来的那天非常冷,屋檐上还挂着尺长的冰。他站在教室前面的讲台中间,低着头,不敢看我们。而我们都把他看得太清楚了。和大多数同学一样,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袄,头发黄黄的,鼻涕不断地掉下来,他就用一只冻烂的手不停地搓。老师说,他叫赖二忠。我们一起笑起来,笑得前合后仰。这个姓太神奇了,有同学大叫。老师脸拉得很长很长,笑什么!赖是百家姓之一,你们孤陋寡闻。
我们害怕老师,都安静下来;赖二忠却哭了,眼泪哗哗哗地如断线的珠子。老师弯下腰温和地对他说,不要害怕。他头埋得更低,哭得更伤心,全身颤抖着,后来,他的哭声把全班都怔住了。
在班上,赖二忠几乎没有要好的朋友。他成绩一般,寡言少语。平时,班上有集体活动,他就远远地躲着,从不和同学一起玩。我们相处了一个学期,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声音。他长年累月就只有三、四件衣服,而且脏兮兮的,靠近了还有一种难闻的臭气。所以,女生们也讨厌他。最让人看得眼睛发酸的就是他的鼻涕和冻烂的手。那鼻涕黄绿黄绿,如苍蝇一般,经年不掉。上课的时候,我们总能听见他的鼻涕在鼻子里徘徊的声音,有时候,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就说,赖二忠,到外面把你的鼻涕甩了再进来。他乖乖地出去了,进来没多久,鼻涕又出来了。
那只手一到冬天又红又肿,体积比以前大很多。天气越冷,红肿得越厉害,还化脓流血。所以,他的作业本上经常沁有黄黄红红的脓血。夏天一到,烂了的部分开始结痂,一层一层的,看了让人恶心得很。同学们经常嘲笑他,嘲笑他的鼻涕和手。他更加孤僻,性子也倔强。到初三的时候,他突然对我好起来了,而且十分的好。
我觉得很奇怪,他跟我说,因为你很善良。别人都嫌弃我的手,你从来没有,还从家里带冻疮膏给我;还有,你也不欺负人。
带冻疮膏的事,我是记得的。我父母都是小镇的医生,在寒冷的冬日里,母亲总是给我织厚厚的手套,然而,很不管用。冻疮膏就成了家里的必备品,而那时,这样的小东西好像可以随便拿回家。
为什么说我不欺负人呢?是不是因为体育课?老师让我们打篮球,赖二忠是不得不参加的,我们也不得不接受他。但总是让他拣球,球滚得远远的,大家异口同声地道,赖二忠,去拣!赖二忠不会推辞,一节课下来,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有一回,我突然自告奋勇地说,赖二忠,我来拣。我立刻跑到他前面把球拣起来,返回的时候,看见他的眼里感激的眼神,但他不会说话。其他的同学宁愿站在原地休息,看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会帮忙的。
初中毕业的暑假,赖二忠把我带到他家里玩。他家在镇子的边缘,是一处青砖瓦房。他母亲见了我异常高兴,忙到厨房里打了几个荷包蛋端给我吃。我本不喜欢吃鸡蛋,但本地风俗,只有贵客到家才用荷包蛋招待,所以,不得不吃了。他的驼背妈妈竟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要赖二忠好好陪我。我们就一起开心地聊家常。
赖二忠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大两岁的哥哥赖大忠,刚刚中师毕业,下面有两个妹妹赖大红和赖小红。他家不是本地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搬来的。房子是买的别人的旧宅。赖二忠小心地告诉我,他家成分不好,爷爷是地主,挨过很多整,家里一直又穷又苦。爸爸之所以娶妈妈,是因为外公是生产队长。但妈妈的确非常爱爸爸,她为这个家吃了很多苦。外公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去世了。
我说,“你读小学,一定经常被人欺负!”
在那个时代,谁背上了“地主”的名誉,谁一辈子就得倒霉了。无论到哪里,无论何时,无论你做得多好,只会被人欺负。
赖二忠表情很平静,“是的,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经常朝我扔石头,成群结队地跟在我身后喊,地主的孙子!地主的孙子!”我问:“你怕吗?”他说,“开始的时候很害怕,吓得不敢上学。爷爷跟我讲,是男人就要坚强。所以,后来就不怕了。”赖二忠讲完,脸上漾起了愉快的笑容,好像在谈别人的事情。
我在赖二忠家玩了几天,一直非常开心。我们一起抓知了,一起捉泥鳅,一起到河里游泳。他妈妈把藏了半年的腊肉从坛子里拿出来,天天炒给我们吃。我才知道赖二忠和我一样,会滔滔不绝地讲很多话,会对很多事情感兴趣。最让我佩服的,赖二忠还会编篮子、编扫帚。他说,是跟爷爷学的,他家人人都会。他会很快将一根竹子劈开,剥成竹条,青翠的竹条在他手中轻盈地翻飞,好像拿着的不是有茎的竹子而是柔软的绳子。
赖二忠没有像他哥哥一样初中毕业后继续读书,而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上了高中,再去了省城,然后就离开家乡工作了。其间,赖二忠给我写过几封信,说他在学木匠,师傅对他不错。我很为他高兴,农村的孩子,不读书了,家长就会替子女找一样安家立业的本事。
后来,我回了几次老家,都没见到过赖二忠。母亲终于告诉了我,说他坐牢去了。我非常诧异,简直不敢相信。如果连赖二忠这么老实的人都会犯罪,遍地都是罪人了。母亲说,赖二忠参加了一次群体斗殴,他是被人喊去助阵的。那天晚上,一个待业青年急匆匆来喊他,说是要替别人打家具骗他出了门。他母亲死活不同意,因为他必须把师傅的活做完。他被人拉出了门,路上才知道要帮人打架。那次斗殴出了人命,适逢“严打”,赖二忠被判刑坐牢了。
我提了很多礼物,瞒着母亲,偷偷去了赖二忠家。他家还是老房子,只不过比从前更破旧了,屋顶上长了几棵野树。在苍黄的天底下,一种凄惶的图样。
只有他哥哥一个人在家,这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见到我很激动,问我吃饭没有?又说,我弟弟有你这个朋友真是没白活了。接着,他开始叹气,低着头好一会儿。我问,家里其他人呢?他说,父母在田里还没回家。大妹妹到北京上大学去了,小妹妹在县城读高中。说完,他又叹气。我问起赖二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沉默了半天,眼里竟然有泪花。“弟弟是很可怜的,被人骗去了,到了现场,人也被杀了,架也打完了,他还没弄清楚什么回事呢,就只站了一会儿。”“他判了多久?”我很害怕地问了一句。他伸出一个手掌,我明白是五年。
五年?从17岁到22岁,本应该是最青春最有梦想的年纪,他却在监狱里度过。
从他家里出来,我一直很沉重,脑海里浮现出赖二忠穿着蓝色补丁衣服,流着鼻涕的样子。他总是低着头走路,眼睛永远害怕看人。
再次见到赖二忠是非常意外的。
那时,我都快30岁了,已经结婚生子,在省城办事处工作。每天上午办完事,下午就无所事事了。一个人呆在房里,无聊透顶,电视里的肥皂剧看得让人头皮发麻。有时候,出门在附近闲逛,跟卖水果的大妈聊聊天或者跟修鞋子的大叔下下象棋。时间就是很难打发的。厨房烧火的蔡婆瞧我像个无头苍蝇,讪笑道,“年纪轻轻的,哪儿不能去?到公园啦、夜总会啦、棋牌室啦…哎呦呦,到高尔夫球场啦、网球馆啦,那么多玩的地方!去!去!去!”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钞票,有的地方是不能去的,有的地方不敢去。我只能到公园转转,或者去外滩走走。那个黄昏,我从外滩回来的路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彪形大汉突然拦住我。我盯着他仔细打量,发觉自己根本就不认识。那汉子眼珠凸出,满脸横肉,不像善类,我有些害怕。正不知所措,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风度翩翩地走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他是谁呢?迟疑的时候,那大汉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男人对他一摆手,他低头应了一声离开了。
“老李,不认识我了吗?”他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我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小而亮,眼神犀利如刀。“你……”
“我是赖二忠!”他哈哈大笑起来,竟过来拥抱我,“老李,这么多年,我就想你呀!”他放开我,从头到脚打量我,仰天大笑起来,“听说你在J市工作,怎么来省城了?”
我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讲给他听,然后,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笑眯眯地说,“瞎混!瞎混!”
他的车非常高档,竟然让我说不出牌子来。先前的汉子开车把我们带到了他家。这是一栋两层楼的连体别墅,非常新,坐落在花团锦簇之中,远远望去就像是图画里的建筑。里面的装修看来也是刚做不久。我说,“你现在发财了?”他摇摇头,“哪里,哪里,都是胡闹,胡闹!”然后,转身对里面道,“来贵客了,今天买点好菜。”一个珠光宝气的漂亮女人立刻从房里出来,如水的眼光偷偷瞟了我一眼,扭着水蛇般的腰出去了。
从此,我在省城的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赖二忠带我游玩了很多地方,我们打网球,进舞厅,唱卡拉OK,或者到附近度假村光光…。我们出门总是前呼后拥,赖二忠的司机、保镖、助理等等跟随左右。在赖二忠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很多成功人士。他们亲切地称呼赖二忠“大老板”,这真的让我有点好笑了。不过,看看赖二忠的样子,穿着打扮一身名牌价值不菲,光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就是稀罕的货。他说话总是漫不经心随随便便,效果却立竿见影,如惊涛拍岸。
一次,在他家里只有我们俩的时候,赖二忠对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得很风光?”
“当然。”我说,“谁会想到你是同学中最有出息的。”
他“嘿嘿”一笑,开口骂道,“算个屁!”然后,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说,“我一个初中毕业生,办企业、开舞厅,人前人后风光无限。你以为我很幸福?一个朋友都没有,都他妈的交易。”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有点红了。
这真的让我很诧异,拥有房子、票子、女人,而且都是大把大把的拥有,这是多少男人追求的生活。赖二忠不过刚刚而立之年,好像什么都有了。他不快乐?
“你快乐过吗?”我问。
“说来你也许不信。在监狱里度过的几年是最痛苦,却是最快乐的。没有那几年,就没有我的今天。”
后来,我离开了省城。我一直没弄清楚,赖二忠是怎么从一无所有到家财万贯的?我曾听他身边的人说,赖老板是买原始股发的家。我是知道他家的底细的,他有那种眼光和实力吗?也有人说,他靠自己妹妹的关系打开的路子。赖二忠的大妹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据说,嫁得不错。也许吧。
这些都是传闻,传得越来越神奇,添油加醋和捕风捉影使得赖二忠成了云端里的神。他也的确成了神。在我们这个小镇,谁家有解不开的结、摆不平的事,赖二忠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他家的房子如今换成了华丽的别墅,住着他哥哥和父母。我母亲对我说,赖二忠的家人对我们一家很好呢。我没去过他家了,每次从他家门口走过,看见高墙大院,黑漆的粗大栅子门和凶恶威猛的狼狗,好像很陌生很害怕。据说,他父亲60寿辰,镇上所有的领导都去了。
一晃又过了几年,我已经很少有他的消息了。有个很久不见的同学到J市来托我办事,不知不觉地,他聊到了赖二忠。我竟有些惊讶。
他道,“我知道你们小时候关系不错。但是,赖二跟你讲过他是怎么发迹的吗?”他看了我一眼,很洋洋自得,“他当然不会跟你讲的。”他又轻蔑地笑了。
他说,赖二忠从牢里出来,和几个牢友干起了走私,很快就赚得了第一桶金,几百万啦。那小子马上金盆洗手,靠他妹妹的关系,投资股票,卖保健品。他妈的,没一样不是发的横财!
我冷笑了一声,“他有眼光!”又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道,当初跟他一起干走私的人告诉他的。那些人继续干下去,有的出国了,有的被抓了又进了监狱。
走私?从边境走私?我不知道胆小的赖二忠怎么有这种胆量的?时间总会改变人的一切,磨练人的心智。我终于明白,赖二忠为什么说那几年是最快乐的。
人总是对自己苦难的奋斗史刻骨难忘,艰苦的劳动往往是快乐的源泉。如果时间就这么平静地缓慢地流淌,如果岁月不起任何波澜,有些东西还能保持它美好的记忆。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我到省城找赖二忠,因为我相信赖二忠有能力帮我。我风尘仆仆地赶到赖二忠的住所,房子已经换了主人。他搬到哪儿去了呢?三年前,他的父母、哥哥搬离小镇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想到他也会搬家?失望惆怅中,我辗转打听到他现在工作的一个地方。于是,一天清晨,我兴致勃勃地去了。
前台小姐礼貌地接待了我,问我有预约没有?我说,我和他是老同学、老朋友了。
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焦急地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从我的身边经过,谈论着我听不懂的事。当赖二忠一出现的时候,我立刻起身奔过去。他有些发福了,西装革履,脸上红光满面。像从前一样,后面形影不离地跟着两个人。他朝我看了看,他的小眼睛还是那么亮,但是,他很快地从我面前经过,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我满腹的高兴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桶冷水,笑容僵在脸上。
他就这么轻轻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他一定认出我了。我在身后喊道,“赖二忠,赖二忠,我是李白啊。”空旷的大厅没有一个人回答,人们冷漠的表情看不到我的存在。我又大声叫道:“赖二忠,我有急事找你呢!”我跑到他的办公室门口,准备冲进去的时候,两个保安模样的人把我请出去了。
我不得不来到楼下的大厅。前台小姐轻蔑地朝我看了两眼,满眼的鄙夷。“您是哪里人啊?”她笑道。我如实回答。她同情地摇摇头,“赖总是湖南人,您是湖北人,怎么跟您是老乡呢?还是同学?”我不信。她指着远处说,“您过去看看。”
这是一面专门对公司做介绍的墙,墙上镶嵌着一幅赖二忠的巨幅照片,还有他的简历。我凑过去,瞪大眼睛,“赖尔东,男,42岁,著名设计专家,省明星企业家,省政协委员。毕业于国内知名的※※大学设计艺术学院,曾主持设计过……”
我狼狈地离开了那里,是的,我的朋友赖二忠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个憨厚的、本分的赖二忠已经不在了。就像他们一家,神秘地出现在我生活的小镇,又悄悄地消失掉,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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