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风霜,凝烟含露笑。
墙断篱笆斜,伶仃,枯枝老叶残花。
西风烈,寒鸦叫,奈何,终作尘飞去。
------ 写给长眠的祖母
新年的第一天去看望了祖母,她已经装在骨灰盒里,我们之间隔着一块墓碑。她叫卢菊香,我就作了一首词给她,她一定喜欢。我给她的一切她都喜欢,因为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01/
祖母是在我大二的那个寒假过世的,盖馆前的最后一个程序是盖子孙被,就是将每位儿孙送来的一块玟着福禄寿字样或是图腾的绸布盖在先人身上,一层层叠上去。据说盖的越多越厚,象征着子孙满堂福泽深厚,逝者也会将这份恩泽延绵福报给后世儿女。
但满宜招损,贪多宜失,一位逝者配的上多大的福泽是看这人一生品性的,层层叠叠的子孙被最后都要押扣在先人下巴下,如果扣住了先人嘴巴也能合上说明可以含笑九泉,也有扣不住被子滑落或是嘴巴合不起来的,只能解释成福泽不够,当然这也意味着先人能给后人庇佑的福报也会受损。
所以最后一个扣被的环节很是重要,有主持法事的道长做,记得那一刻在场的家眷们屏息凝视着。道长两手将十几层的福被在两边紧紧捏住并绷直,迅速有力地扣在祖母下巴下,她原本微微张开的下巴竟然因为被子的弹力往上合起来,由此推开的双颊竟被挤出两窝浅浅的微笑。于是大家都说我祖母是含笑而走的,走得很满足。
其实不管怎样的结局,祖母都会满足的,她本就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生前她也常常这样浅浅地笑,恬淡安然的样子。
02/
我祖母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老人们评价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父亲解释说农村里人们称道的一个女人的聪明就是精明,父亲相信自己的母亲是大智若愚的,只是不喜欢跟人计较而已。诚然如此,在她身边长大,从小她教导我的便是做人要大度,要谦逊有礼,要与人为善,尽管不少人将这些品质理解为懦弱,无能。
儿时父母忙于生计,把照顾我的责任交托给祖母,那段记忆因为太过年幼已经无从考究了。记事起祖母便是一副残疾的模样,据说是在收取晾晒的棉花时扭伤了脊椎上的一根筋,没有及时就医,因为怕看病费钱,后来感觉伤得厉害时却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就彻底残废了,双腿不能走路。
也许有人会怪我祖母傻,但那个年代的人一辈子是吃了多少苦熬下来的,物质匮乏的童年,青年,壮年,早已将节省刻进她们的灵魂里。虽然之后她所受一切的苦难都说明这样的节省错得多么离谱,但我依旧理解她,谅解她,她确实很傻,傻得让人心疼。
这样一位残疾的祖母还能为我做些什么呢,无非是各种煞有介事地千叮咛万嘱咐,尤其是安全这一块,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不幸,她很害怕我也会遭遇些什么,很是郑重地告诫我要各种小心----过马路一定要确认过两边都没车才能走,不能去河塘边玩耍,小孩子不要随便触碰电器......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是听她话,或许是那些我没有记忆的幼年累积的舐犊之情。我会陪着她坐在昏暗的老屋里一整天。她好像也不会讲什么有趣的故事,偶尔会讲些鬼怪的传说,现在想来无非是做恶事要遭天打雷劈的无稽之谈,那时倒是把我唬得一怔一怔的。
偶尔她也会给我零花钱,是她之前累积的念佛钱,藏在几个破袜子里,是些几角几分的硬币,也有一两角的纸币,破破旧旧的。她会让我拿个三四角钱去小店买块饼干吃。我记忆很深刻,那个时候饼干可以一块一块地买,当然比现在的饼干要大一些厚一些,装在一个大的密封玻璃瓶里。那种饼干很是香甜,我总是会买回来要跟祖母一人一半,但她会让我自己吃。
她的世界是封闭的,寂寥的,祖父虽然照顾她,但并没什么话题。记忆中他们总是无言地坐着,祖父吸着一根又一根的烟,有时他会出去遛弯,那时屋子里就只剩下祖母,我进去时她眼里会出现欢喜的亮光。
祖母也会对我提些小请求,也只会对我提,她的几个儿女忙于生计,她是不好打扰的,几个年长点的孙子已经读书,并不常来。所以这些差事只能交给我。春日里,她会叫我帮她折一朵栀子花,放在她案前一个小瓶子里,她端详着,偶尔拿起来嗅嗅,很是满足。秋天了,她也会央我采些桂花来,金色的小花包在大麻布手帕里,她拿起来闻闻,或是摊开来摸一摸,再郑重地将手帕折起来,满心欢喜。
后来我有一些小玩意了都会主动拿去给她瞅瞅,像献宝似的。去庙会买了一个鸽子的雕塑,一回来就兴匆匆地捧给她看;和小伙伴抓了天牛,装在小小的火柴盒里,也会得意地拿去给祖母炫耀;幼儿园老师奖给我的小红花,都送给祖母,用米粒黏在她看得到的墙上......每一次祖母都很开心,痴痴地笑着,深陷的皱纹凹出两个酒窝来。
03/
再后来我也上学去了,看祖母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再去的时候发现祖母面前有个小碟子,上面支个筷子。我问里面装着什么,她说那是盐,觉着生活没什么味道的时候用筷子蘸点放嘴里咂巴,能有味一点。
我听着很是心酸,但什么也做不了。我就在心里憋着一个愿望,一定要好好读书,赚钱了给祖母请最好的医生看病,如果治不好,也要推着轮椅带她去周游世界。
我这么希望着,也在心里祈求着上苍保佑祖母撑下去,一定要撑到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上苍似乎听到了我的祈祷,靠着那一小碟盐巴,祖母倔强地活过一年又一年,我小学毕业了,我读初中了,我读高中了,我上大学了,大二了,我以为祖母终会等到那一天的。
但一切似乎又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在那个冬天彻底地结束了这冗长的一生。
我是有遗憾的,但她总教人知足,弥留之际,我抓着蜷缩在病榻上她的手,她瘪着嘴巴笑,她还能认出我,我长这么大了她很欣慰,在她心里儿孙健康平安地活着就是莫大的福气。
所以她走的时候很知足,很安然。
祖母的墓碑上其实只有她的姓,卢氏,便是对她终其一生的总结,我有些凄然,问父亲祖母的名字,菊香,她叫卢菊香。
这是第一次,我知道我祖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