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了。青蛙咕咕呱呱叫。狗吐舌头。西瓜就上来了,可以吃西瓜了。
上来,说是某种瓜果,依着时令的成熟,很有动感,仿佛舞台上的登场、亮相。西瓜说上来就上来了,黑皮,青皮,条纹,花纹,大的,小的。西瓜刀长长的,窄刃,利锋,碰着西瓜,吱,就裂了口子。看吧,皮薄,肉厚,瓤沙,汁水汪溢,能引来蜜蜂。这样的瓜最好吃。张老姑年年就卖这样的瓜,在村口。
村口老槐树下,一面小方桌,几把小椅子,几只暖瓶,两摞茶碗,几个西瓜,半盆清水。人路过,树荫里坐下,歇歇腿脚,二分钱一碗白开水,咕咕喝下,说两句客套话,走人。有的人,要吃西瓜。至多半个,切成月牙,好几牙,一牙一牙地吃,很仔细。瓜籽吐出来,吐在面前的脸盆里。一天下来,有不少的瓜籽,张老姑就淘洗干净,炒了,装在一个玻璃方瓶里,卖。她很会炒瓜籽,火候,调料,拿捏得好,好吃。有的路人,就掏五分钱,一碗开水,一碟瓜籽,咸咸的,鲜鲜的,算是一道旅途的享受。
还有西瓜皮,张老姑也收起来。捡出几片,洗净,切片,醋溜;爆炒;糖渍,都是一道好小菜,配粥,玉米粥,张老姑喝得津津有味。——她吃什么都香甜,看她吃饭,同样的饭菜,总叫人觉得她碗里的香,想换过来。她说,饿过,吃啥都香。——其余的西瓜皮,她喂鸡,喂鸭,喂羊。鸡鸭繁蛋,羊到过年时宰了,吃一半,卖一半。鸡粪,鸭粪,羊粪,好肥料,上到菜地里。菜地不大不小,出的菜吃不完,也摆在小方桌上,包括鸡蛋鸭蛋。想要的话,菜随便给钱,五分,一毛,都中;鸡蛋八分一个,鸭蛋一毛一个。不搞价。
都说张老姑奸巧。奸巧,在袁店河是个很不好听的词,形容一个人吝啬、守财。她有两个儿子,各过各的。她说,我能动能干,不烦他们;也不叫他们烦我。儿子来借钱,也得有中间人,一张一张,数点好,说好还钱的时日。到期不还,她要,一遍遍,惹得儿子们没有面子,躲着她走,绕村后的小道。人们说,你将来老了咋办?不还是靠儿孙。她头一扬,摇着大蒲扇,“我爬挪不动了,就上山去,等死……”她说的是一个传说,以前人老了,不行了,儿孙就管好一顿饭,穿好衣服,送到丰山的洞里,等死……张老姑一个人吃住,就在村口,搭一间小房子。房前临路,左右两棵大槐树。
不过,张老姑对儿孙们好,包括儿媳。两个儿媳对她孝顺,洗衣,打扫她村口的小店面。人们说,张老姑不给儿子钱,给儿媳,还有儿孙们,特别是她的大孙女。大孙女学习好,一张奖状就奖励两块钱。张老姑说,好好上学,奶将来跟你到城里享福。
张老姑收过假钱,五元,她心疼得两天没有吃饭。过去后,就该干啥还干啥。假钱不花,嵌在玻璃板下面。有人掏同样面值的,她比对一下。小儿子想用二元真的换走那张假的,她不给。她说,“不能再叫人家谁也两天不吃饭。”
冬天来了,她卖炒花生、瓜籽。屋前一个烂铁锅,架着干树墩。谁来谁烤火,一边等着车。车是客车,烧柴油,轰轰叫。车来,人们就急急地上车。有的人急,瓜果钱没有来得及付,下次来,一定补上。她也不计较。
一天,晌午头,有个人称了几斤瓜籽、花生,车来,掂起就走,走得很急。老姑一回身,车走了。老姑觉得是个生人。一低头,见那人刚才坐过的椅子把上,有个布兜,就拿了过来,放在自己做的藤椅窝里。棉袄一遮,谁也看不见了。天擦黑,最后一趟车,下来那人,问布兜。老姑瞄一眼,是那人,问了颜色。,对上了。老姑说,“那你把两块三的账钱先给了吧。”那人一脸赧色……人们说,多亏是老姑捡到了。多年了,她捡到不少东西,从不看内容;来找,只管拿去。
老姑是本村张姓人家的女儿,嫁给了本村。习惯上,人们叫她老姑。男人去世得早,走前,还说了个秘密:外村有个孩子也是他的,叫老姑多照顾。那孩子,没少吃老姑的西瓜。老姑去世,那孩子戴了重孝,磕了响头,九个,梆梆响!
——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村口的老槐树没有了,老姑的小房子早没有了。小公路成了大公路,一辆车,又一辆车,东来西往,呼,呼,呼,跑得很快,都不知道要急着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