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子在冯府的前厅里看戏。戏台上演的是《长生殿》,台上的女主角甩着水袖,胭脂从眼皮到眼角,再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颊边,两块胭脂中央是雪白的琼瑶鼻,眼神一转就妩媚多情起来,咿咿呀呀个没完没了。
台下的人们都激动起来,叫好鼓掌,往台上拼命扔铜钱。
公子扭过头跟旁边人说:“怪无聊的。”
那人小心翼翼道:“要不,让戏班子换出戏?换个武生来?”
“算了吧,戏看来看去总是那一套,别坏了别人的兴致。”公子颇意兴阑珊道。
他是警务处长的小公子。警务处长有三个儿子,他是最小的那一个。老来得子,他上头两个大哥哥,一个走文举,一个走武举,都是威严正经的人。
独他一个自出生起就是个好吃喝玩乐的料,铜豌豆似的,打也打不怕骂也骂不怕。调皮的孩子让人操心。时间久了,他反而最招人疼,处长和太太都宠他宠得不得了。
今天是冯府太太做寿,冯将军和警务处长素来交好,警务处长是要给个面子过来吃酒的,两个大儿子都有要事在身,只好领了这个最不成器的小儿子过来拜寿。
他本是不情愿过来的,相熟的少爷们今日都没过来,过来想也是无聊。却又禁不住他老子的怒吼和马鞭,只好乖乖过来。坐在前厅里,又看不进去戏,又跑不脱,真是如坐针毡一般的难受。
“真无聊——”他又喟叹一声。“就没些其他好玩的么?”
身后那仆人想了想道:“三公子,我们少爷先前吩咐了,他不在家,您要嫌无聊了,就领您去他书房坐坐,那里小玩意儿多,尽是西洋弄来的新奇东西。”
他是冯少爷的伴读,从小一块儿念书的,交情深厚,冯府里的仆人从他小时候就都认识他,都按他排行叫他“三公子”。
“行啊,那就去吧。”
三公子掸了掸烟灰,在仆人引路下,起身往后院书房走去。后院到处是忙着传菜的仆役,女眷在二厅里看杂耍,笑声四溢,人声营营。
花盆摆满了凉棚,全是名贵的花种,隔几步就有一盏电灯,院子里四处是明亮的黄色的灯光——电灯这时候在中国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仆人在一间房屋前停下,拿出钥匙开了门,躬身请他进去:“三公子,您请。”
他走进去,仆人就退下了。他在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黑暗里也没有慌乱,从容不迫地迈步过去,打开了书房桌上的一盏绿色电灯。
一有了亮光,他反而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几乎跳将起来:“嗬!”
“你谁呐你!”
他后背上糊了一层冷汗。书桌前的人倒是不慌乱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了,好家伙,是个漂亮姑娘。脸白生生的,下巴尖得很,眉尾也是尖尖的。
扎两只黑亮的辫子,一直垂到胸前。抬起的两只眼睛懵懵的:“别光问我是谁,你是谁呐?”
2
“我是谁你不知道,你不是这府里头的人?”三公子不大相信冯府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他是谁,“我,京城警务处长汪得慎的儿子,汪阎王。”
“阎王?”姑娘哈哈哈地笑起来,“这是你大名?你爹给取的?怎么就跟阎王爷重名了呢。”
三公子用严肃表情来掩饰心里的恼怒,从小到大他因为这名字没少被笑话过。他生出来时体弱多病,常常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整夜整夜哭得死去活来。
汪处长找了个颇有道行的老道士给他当干爸,还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八字轻,只有取个小鬼都不敢惹的名字才能辟邪。
小鬼都不敢惹,那可不就是阎王爷嘛!就取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名字叫汪阎王。小时候玩伴们没少咋呼他,眼下还被个漂亮姑娘笑话了。
他皱了皱眉:“啧,甭转移话题。”
姑娘不笑了。
“问你呢,你不是这府里头的人?不认识我?”
她点点头。“我不是这府里的人。京城离我们家可远了点,也怪不得我不认识你。”
“噢,”三公子背着手,煞有介事点点头。“小姐家在哪儿呐?”
“我家?那可太远了点,你们这儿是北边,我家在顶南边的地界,一小村子,说出来了你估计也不认识。”
“那就不问了。你怎么来的冯府?”
这下她真正地懵住了:“那我要是说实话,我说出来,你信吗?”
“你说我就信。”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冯府。”
“我的记忆都模糊在一块儿了,想也想不起来,就记得我家在南边的小村子,我爹妈叫什么,我叫什么。其余的都不记得了,一觉醒来,我就在这儿了。再然后,就有动静了,你就来了。”
敢情还是个糊涂姑娘,三公子想。他是半点不信她这鬼话的。他猜她是二厅里给女眷们玩杂耍的艺人,或是说书班子里的哪个丫头,再不然,就是冯少爷的相好。
他以前可不屑跟姑娘们多说话,唧唧歪歪的烦死人,可今天这府里头着实无聊的很,她又比他认识过的姑娘都要有意思。打发打发时间呗,他心里说。
“小姐接下来就准备在这里待着?”
“那还能去哪,我从窗户看了,外面吵吵嚷嚷的,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出去走走?”
“行啊,你领我转转。”三公子领了命,起身朝外走,后面跟着她,三公子打量了一下她,穿一身素面裙,裙角绣着花,这布料连冯府的仆人都不乐意穿。
看到这裙子,他了然,她绝不是冯少爷的相好。他想了想又转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这我还是记得的。陶桃,我叫陶桃。”
“陶桃。”三公子重复了一遍。
“嗯。”
“成,走吧。”
三公子小心绕过地上的棋盘和西洋摆设,一些乱糟糟的衣服,几步走到书房门前。推开书房的门,光整个透进来,露出外面沸反盈天的一个世界。
这喧嚣的一刻,他耳边传来细小的声音。“陶瓷的陶,桃花的桃,你可记住了啊。”
3
他领她在冯府四处乱逛。人多眼杂,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俩。她神色终于少了点拘谨。她看到满院落的电灯,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三公子觉得好笑:“电灯呐,这都民国了,小姐还以为老皇历啊?家家户户谁不安个电灯啊。”
话音刚落又想起她是山村里来的,觉得不好,果然看见她脸上多了几分窘迫。他心中暗自后悔。她倒也没说什么,两个人继续往游廊走过去。
“这儿可真热闹,真大。”她摸着游廊上雕龙画凤的大红色柱子,不由眼露渴望。
两人对面走来一对外国人,走近了,两对人擦肩而过。
“妈呀!”她突然吓得后退一步,踩到了他的脚。三公子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冲她发火。“这么冒冒失失的,怎么了你!”
她回头冲他比划,嘴唇都在哆嗦:“刚刚那两个人……他们头发是黄色的,眼睛还是蓝色的……长得像个鬼!”她被吓得面无人色,脸色煞白,眼睛黑黢黢的。
三公子一腔恼怒消失得无影无踪,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看你才像个鬼!”
“你笑什么?”她脸色一变,不乐意了。
三公子习惯了她时不时暴露的对京城世界的匮乏和惊奇,就耐心给她解释。
“那是外国人呀。西洋来的,你明白吗?民国以后外国人经常来中国,当记者,写书,教英文,那都是他们擅长的。”
“他们人种和我们不一样,天生就是蓝眼睛白皮肤……你还没见过红头发的,我就见过,一大撮红毛,当时吓坏我了,跟火焰似的。”
她在他的描述里仰起脸,如痴如醉。“你说的这些我听都没听过,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啊?”
三公子心底起了点怜惜之情,伸手去拽她的辫梢。“你觉得我见识广博,其实我也是井底之蛙,世界大的很。”
她抽回辫梢。
“我不懂你说的什么蛙,我就觉得你厉害得很。”
他不免有点得意。他从小的玩伴就是冯将军的儿子,教育总长的少爷这些门当户对的男孩子们,他出生得晚,玩伴们都比他大,待他就像弟弟一样。
他多数时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又因为吃喝玩乐屡屡被拿来跟大哥二哥做对比,被父亲训斥。今晚还是他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收获赞美和仰视的目光。
“过奖过奖。”他拱了拱手。
两个人继续往游廊下走。她小心地躲开那些摆在横梁上的烛焰,她动作婉转,两只乌黑的辫子在背后晃荡起来。大红色的烛光把她那身廉价衣裙的寒酸给模糊了,衬托出一种热烈的美感。
他想她要是生在这京城就好了。投身在他家或者冯家,他的某个玩伴家,哪家都亏待不了她。她跟他年岁相当。
生得好看,不矫情,又有趣,他们俩一定能玩到一块去。虽然不知道她是哪个班子里的人,但想来也就那么几个杂耍班子。终究是不同的人,等今晚的寿宴散场,还得各回各的世界里去。
他叹息了一声。
她听见了,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没事,你玩你的。我带你去前厅看看。”
刚走到前厅,带他去书房的冯府老仆人就迎了上来,急得赤眉白脸的:“哎哟,三公子,可找着您了!您可把我给吓坏了,汪处长问起您,我去书房一看,啧,没人啊。急得我让几个小子沿着二厅一路往南找,要是还找不到您,没法跟将军和处长交代,我这条小命算是玩完啰!”
三公子窘笑两声:“瞧你这说的。我这不就是跟人去随便转了转吗?”
刚想回身给老仆人介绍这叫陶桃的姑娘,叫他把她领回她的班子里去。谁料想老仆人根本没看他身后这姑娘,急得扯着他就要往里厅走:“三公子快跟我来,汪处长找您呢。”
“你别拽我呀,”三公子哭笑不得,“我跟你走还不成吗。”
他丢下陶桃跟着仆人进了前厅,他老子和冯将军,以及几个部长正在搓麻将,见他进来了,汪处长只轻飘飘瞥他一眼:“哪儿疯去了?”
三公子差点给他爸跪下了。
“爸,没疯呀。我就跟人四处转了转。”
汪处长打出手中一张牌:“算你识相。你要再敢吃喝嫖赌,老子打断你的腿。”
几个部长都哈哈大笑起来。
“爸,你这可冤枉我了,”三公子在沙发上坐下,觉得委屈,“后面那两项我可从不干,至多吃喝玩乐罢了。”
他爸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算是对小儿子的不屑。
身后传来细细一声:“真没想到你还是个纨绔子弟。”三公子回头一看,差点蹦起来:“姐姐,你怎么跟过来了?”
小小的一张白脸从沙发后探出来,她睫毛长得很,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的眼珠,扬起来又飞扬跋扈:“跟过来还稀奇?我就跟着你走进来的呀,没人拦我。”
他伸手去推她:“甭捣乱了啊,给我爸看见了我可没活路,你快回你班子里去。”
她撅起嘴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急了。“我爸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快走吧!”
“怎么个不是闹着玩的?”身后传来汪处长的声音。三公子吓得一激灵,下意识把身体往右挪来遮掩住陶桃。汪处长的眼皮窄起来。“你藏了什么这么怕我看见?给我让开。”
4
他把三公子拽开,三公子腿一软,完了,这回完了。他爸早就宣扬他们哥仨的亲事要门当户对,没成婚前不许闹出任何红粉胭脂的风流逸事出来。
这回要是知道他跟个姑娘出去游园子了,还把她带进来前厅,还不得活活打断他的腿啊!他紧紧闭上眼。
该来的鞭子却迟迟没有来。
“你干嘛呢?闭着眼等我抽你?混账东西,你到底藏了个啥?”
“嗄?”三公子睁开眼,看见他爸的手在虚空中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到陶桃的头上,那只手生生从陶桃的头部中间穿了过去,又穿了回来。
三公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吐出来。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用口型问陶桃。姑娘的两只眼睛弯起来,长睫毛扫得人心里发痒。她也冲他做了一个口型。
三公子脸色发青,差点晕过去。
我是鬼呀。
汪处长狐疑地瞧了小儿子一眼:“真没东西?”三公子把喉咙口的酸水又吞了回去,冲他爸摆摆手:“真没东西,爸。我刚刚就自言自语呢。”
“自言自语?”他爸气得要命,给了他的头顶一巴掌:“整天胡咧咧,破马张飞似的不着调!”马褂下摆一掀,又回桌子上打麻将去了。
三公子如遭大赦,赶紧把头凑到陶桃身边:“有没有搞错啊,你说你是个鬼?”
“对呀,”她还有几分不好意思,为着之前对他的欺骗。“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刚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鬼,后来我溜出去转了转,跟她们聊了会子天,她们告诉我——我是个鬼。”
“她们?”
“就是跟我一样的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谈论各方逸事,八卦得很。不过我听都听不懂。”
“嗬,你们鬼还挺闲的。”
“反正又没事情做。”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骗我,不跟我说实话?”
“我也没有骗你呀。你只问我是不是这府里的人,我照实说了,不是;你又问我自哪儿来,我也照实说了,不过是我生前的家乡罢了。”
三公子被她的机智堵得打噎。
“不管,你就是骗我了。”他开始撒泼。
“好好,我骗你了。你要怎么着吧?”她承认得诚恳。“我一个鬼,又不能给你钱,也不能给你什么好处,你想要什么呢?”
他想了想。“我的玩伴们最近都不在京城。我看你一时半会也投不了胎,不如陪我玩一段时间,我玩得开心了,我给你找个道士——我认识一个老道士,本事挺大,是我的干爸。我去找他,保管让你投个好胎。”
她眼睛一亮。
“这倒是不错。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你能看见我,我也早烦透了。倒不如早早投胎的好。”
“成交?”
“成交。”她伸出小拇指去勾住他的,果然是鬼魂,那拇指凉丝丝的。她觉得很新奇,说:“哎呀,这还是我做鬼之后,第一次碰到人的躯体。”
三公子突然有了种奇异的温情感。他老爹看不见她,仆人看不见她,全世界看不见她也触不到她,只有他是唯一能触碰到她的人。听她说话,和她拉钩的人。
“跟鬼打交道,我也是第一次。”三公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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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把这只鬼带了回府。这是一件极冒险的事:他从小八字轻,被处长和太太喝令不准听与鬼怪传说相关的说书故事,仆人们在他面前都闭紧口舌,鬼是讳提的一个字。越是阻拦,他就越好奇。于是冥冥中,二十二岁这一年,终于还是跟一只小女鬼有了交集。
晚上洗过澡,他换了绸缎的睡衣,靠在床上看书。她好奇地过来摸他的衣料子:“啊呀,这是绸缎吧?”
“你怎么知道?”
“我前世的记忆还有一些,记得这是富贵极了的料子,在我们那里是见不到的。”
“可惜你没有躯体,”他拽拽她的辫子。“否则让他们给你做一身了,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又在炫耀了,”她旋身躲开。“我要是有躯体,也来不成你府上啊。”
“这倒也是。”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支起一只手斜睨着她:“嗳嗳,你们鬼都什么样的啊?”
“你不是能见到么。”
她漫不经心地回他。
“哪能啊,我只能见到你一个。”
她终于肯正眼瞧他。“这么邪门?那我是你见到的第一个鬼啰?”
“那是。”
“鬼没什么好怕的,”她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给他解释。“你也看见了,就跟我差不多,生前的模样,正儿八经的。走来走去,乱糟糟地讨论各家的阴私事儿,没什么大法术,也不害人的。”
“那你知道的事儿肯定还挺多,”三公子放肆地笑。“鬼也多八卦嘛。”
“去。”她瞪他。“你眼前就有俩老妈子在议论你家的事儿你知道吗?”
“啥玩意儿?”三公子腾地一下坐起身来,两眼瞅着她。“好姐姐,快告诉我,她们说了什么?我家能有什么事?”
小女鬼故意卖关子,扭了个身子袅袅婷婷往衣柜边去,兴致勃勃地去看架子上摆着的紫地粉彩雏鸡纹花瓶了。三公子急得不行,披衣起身跟着她满屋子转。
“姐姐,你喜欢花瓶?这我们家多的是,回头你跟我说你坟头在哪,我上那给你烧一批康熙年间的,瓷碗啊花瓶啊珐琅器,什么样的都有。保管你喜欢!”
“我才不喜欢呢。我又不识字,要这些花瓶字画之类的作什么用?看也看不懂。”
“哎哟,可别再转了。我累坏了。”
三公子终于拦住她,一张清俊的脸上放大在她眼前,挂着汗珠,气喘吁吁。“那你喜欢什么?”
他是她近距离见到的第一个人。她给看呆了,不禁伸手去触碰他浓黑的眉弓,手指带着凉意,再往下,是凹进去的眼窝,跟额头衔接得流畅的鼻梁……她喃喃地道:“你生得真好看。”
三公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往后倒退一步:“不是吧,你喜欢的是我?这可不成!我要跟了你去,我爸妈得哭死,他们多疼我啊!”
小女鬼哭笑不得,用巴掌拍拍他的脸颊:“胡咧咧什么!只是夸你好看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三公子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算了,我就说给你听吧。”
女鬼轻轻一跳,就跳到置物架子上盘腿坐着,三公子得仰头看她。她在这样的仰视里终于大发慈悲,肯给他讲一讲她听来的事。
“我听那两个老妈子说,你家太太和四姨太不和。四姨太请了庙里的尼姑,帮忙做了法,扎了个小人,写上了你爸的生辰八字,叫一个丫头藏在太太枕头底下,想找机会伺机冤枉你家太太。”
“就这事?没了?”
“就这事。没了。”女鬼很坦然。
三公子在原地顿了一会儿,穿上大衣就抬腿往外走。他心里气呼呼的。四姨太?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爸到哪都不闲着,姨太找了好几个,以前他管不着,也不想管。现在可好,都敢爬到他妈头上算计到他妈身上来了,不整治整治那还得了!
“哎,你去哪儿!”女鬼在背后叫他。
“去整治那帮子不安好心的鬼祟东西!”他头也不回。
“你别去,”小女鬼跳下来,绕到他前头张开双臂拦住他,“我听她们还说了,你爸很偏宠这个四姨太的。你没有证据,贸贸然去了,岂不是给人把柄么?”
“呵,”三公子冷笑了一声。“我逮人还要证据?我早就看不惯我老子这点了,他少年落魄,我妈陪着他不离不弃,跟着他一路爬到现在警务处长的位置。要我说,他就不该纳什么姨太。他倒好,老了老了,还来个色字头上一把刀。”
小女鬼的手慢慢放下来,还是面有为难。
“可是……”
“别可是了,这把火都烧到我妈头上了,我要是还能忍,我还是个男人么?”想了想,三公子又回身从桌上拎起一把手枪,抄进怀里。“我爸今儿要是敢为这么个玩意说一句话,我直接崩了她!”
“退一步嘛,海阔天空。”
她还是好言劝他。
三公子失笑。“你一个鬼,怎么还信这个?”
“佛家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呐,那也得看面对的是谁不是?我面对佛,我自然也是佛;若我面对的是鬼祟,那也怪不得我成魔了。”他说。
他一脚踢开门,潇洒地往汪处长的院落那边去了。
6
桃树的枝桠从屋顶多余地伸出来,掉下来的花瓣落在他黑色大衣的肩上,月光赋予了他温凉的一层蓝色。
陶桃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心里一怔。她几乎想要伸手为他拂去肩上的落花。黑夜中传来对面寺庙相呼应的钟声和鼓声,交错不息。
几千年的钟声和鼓声,几千年的寺庙。都不及他一人有佛性。她想。
那天的事闹得很大。这也是她后来才从府里下人的闲谈中听说的了。三公子气势汹汹地去了太太的卧房,从太太的枕头底下搜出了写着处长生辰八字的小人。东西拿到了,他又拎着枪去了四姨太的屋子。
“据说去的时候老爷正和四姨太喝茶。”一人说道。
“三公子直接把四姨太拖了出来,嗬,好家伙,差点没把老爷气得厥过去。他把那小人亮出来,问老爷处不处置四姨太。老爷舍不得。他把手枪掏出来顶着四姨太太阳穴,说舍不得就一枪崩了她。”另一人补充道。
“后来呢?”
“后来?”那人失笑出声,“你问的什么傻话呀,后来你还见到过四姨太吗?”
“怪道是个阎王呢!还真是个活阎王。”大家啧啧称奇。
“还有更荒唐的。太太听说了这件事,去三公子的屋子里抱着三公子狠狠哭了一通,说他做得好,是妈妈的心肝儿哩。”先前那人又说。
大家都不说话了。没人笑话太太。
“太太不苦么?”
“要我是太太,我也疼三公子。那些名啊利啊都是虚的,前面两个哥儿倒是名声好,却顾忌太多,哪个敢给太太讨回受的委屈?反是三公子,名声虽说不算好,可是实打实的贴心孝顺。”
“你说得对。三公子这人啊,心好。”
说起这段时,三公子在书房里读书,一本她看不懂名字的书。窗外是夕阳的余晖,给他的侧脸笼上一层金边。女鬼抱膝坐在他书桌上。
“你在看什么?”
“你不识字,说了你也不知道。”三公子调侃她。
“不说就不说,”她别过头去。“那天你为什么那么气愤?不仅仅是因为太太受了委屈吧?”
三公子放下书。“是,但也不是。”
“你别看我平时二六不着调的,其实我还是懂道理的。小时候我爸妈公事忙,都懒得管我,其实很多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不说而已。”
他把她辫子拽在手心玩弄。细细地给她讲小时候从书里受到的影响,讲他小时候性格内敛,他爸爸跟他妈妈闹冷战,某一房他爸特别宠爱的姨太太借机把他的小狗给踩死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讲他两个哥哥的人情冷漠。讲他小时候八字轻,老道士怎么给他作法,收他当干儿子……
“折腾得我心里那些好地方全都没了。后来我就想,得给自己造一块好地方出来。以后娶了亲,不娶什么姨太太,也不走什么名利场,搞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就两个人,书里不是说的吗,一生一世一双人,好好搭伙过日子,平平安安的,护得住我自己在乎的人就行。”
三公子从小在紫禁城边长大,声音是跟着老北京养出来的。正宗北京话,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软和文气。
小女鬼托着腮看他,说:“嫁给你真好。”
三公子带着笑意瞧她:“怎么着,你想嫁给我哇?那可不成,我们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人鬼殊途。”
“我一直陪着你,不就等于嫁给你了吗?”
三公子唬了一跳。
“不想投胎啦?”
她把辫子抽回来,低着头不说话。
“还是投胎吧。我早晚要娶亲的,不可能一直留着你。我叫我那干爸给你找个好人家投胎,好不好?”
“投就投,”陶桃板起脸。“别以为我就想赖着你,我前辈子也是有情人的。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定了婚约的。他可好看了,比你还好看。还会读书,读了很多书。”
“后来呢?”
她挠挠头:“记不清了。我的记忆乱七八糟。不过想来是娶了我,我们在一起幸福的生活了吧。”
7
三公子活了二十二年,也没想过跟一只鬼能相处得这么愉快。太太跟几个夫人打麻将,他在旁边坐着,小女鬼十分懂事,游走四方,不停地看牌冲他打手势。三公子心领神会。
“妈,您出这个。”
“你懂什么,就在旁边胡吣。”他妈啐他。
“您就听我的吧!”
最后麻将搓得他妈是眉开眼笑,另几个夫人面如菜色。“汪夫人今儿手气好得出奇,跟见了鬼似的。”其中一位不阴不阳地道。
“听说前阵子汪府四姨太刚被处置了,这可不是喜事嘛,人逢喜事啊,这运气也好。”另一位怼得更直白。“哎哟喂,就是可怜那不知在哪的四姨太了。”
三公子听着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吐出一口瓜子皮,不乐意了。
“几位夫人可不知道了吧,要不怎么说福气自有天定呢。这心好,有福气的人啊,搓个麻将都有小鬼帮她;可是这心丑的人呢,那不仅没福气,还会天天遇霉事,打麻将输钱不说,走路上摔一跤,府里出个什么事,这都是说不准的,您们说是不是?”三公子翘个二郎腿,笑眯眯地怼回去。
几位夫人银牙咬碎,面色铁青,面面相觑。
“备车,回府!”
还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阎王呀。人情世故一点不通,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既正直,又耿直。小女鬼默默叹口气。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阳光炽烈,三公子顶着太阳兴冲冲来找她:“你看过戏没?”女鬼摇摇头。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大衣,戴顶英伦格子贝雷帽,帽子里看得见乌黑浓密的发鬓,实在是龙章凤姿的一个翩翩公子。
“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精心?”
三公子丝毫没在意这话:“嗨,我妈给我挑的。我哪在意这个!女人家才打扮,娘们唧唧的。”
她没说话,却直觉有些不妥。
“来了个新的戏班子!”三公子兴致勃勃地冲她比划。“我不爱看戏的,可是这次是真有趣。既有丑角,也有杂耍和说书,最奇的是,还有个会变魔术的男人!”
“魔术你知道吗?魔、术。我小时候在上海见过一回,能把瓶塞变鲜花,手绢变白鸽,那白鸽就扑哧扑哧地飞走了,奇了去了!”
他终于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她一直没回应他。
“你怎么了?”
“没怎么。”
“嗄?”
“不是说看魔术么?走吧。”
三公子在她身后一脸不解。女人真难缠,做人的时候捉摸不透,做了鬼还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他们俩去了会客用的前厅。挤满了人,乌泱泱的。三公子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他妈,冲他招手道:“阎王,你过来。”走近了才看见他妈身边站着个姑娘。梳单缕麻花辫儿,额前刘海呈个三角形,刘海尖儿在眉心,深绿色的绸缎上衣和大马褂裙,一副大家闺秀的打扮。
姑娘瞧见他过来,颇害羞地低下头。
“这是张家二小姐,”汪太太说,“你们年轻人,互相认识认识。”
三公子第一次见识这么大的相亲阵仗。在他妈的逼视下,他只能乖乖带着张家二小姐去看魔术。魔术师是个日本男人,在凉棚下变魔术,把啤酒瓶塞变成了一枝带刺的玫瑰,送到他手里。他将这只玫瑰送给张家二小姐,全场喝彩,对方用手帕遮住嘴,笑得含蓄害羞。他突然怀念起另一个笑。
陶桃呢?
他这才发现陶桃不见了。
三公子找到小女鬼的时候,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都跑去看魔术了,只有她不知何时来了二厅,二厅里昆曲班子在排练惯唱的曲子。她靠在最前排的椅子上,听得津津有味。
“好听吗?”三公子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
“听不懂,但是好听。”
三公子在她旁边椅子上坐下。“我就不爱听这些,咿咿呀呀的,没劲。听得我想打瞌睡。”
“你就是个牛嚼牡丹的家伙,”小女鬼奚落他。“我听那些鬼说的,说你是什么焚、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三公子气得倒仰:“我焚琴煮鹤?你搞错没有?本公子从小通读经书,七步成诗,文武双全,只不过不乐意听这些没劲的东西罢了,居然被你们这些鬼说得如此不堪?”
“就说这曲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知道它的典故吗?”
“不知道。”
“这是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杨贵妃死后,唐明皇日夜思念她,夜不能寐,终于访得能人异士,从此每逢八月十五,唐明皇就与贵妃香魂在月宫相会。”
小女鬼听痴了:“阎王,你不是说人和鬼不能在一起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不依不饶,拉着三公子的手臂,问他,“阎王,我投胎了你会记得我吗?你是不是要娶亲了?我看到你送花给那位小姐了;阎王,我能不能不投胎?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只有你能看见我,我就在这儿待着,陪你到老死不好吗?”
她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三公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忍心回答她。
8
正踌躇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熟悉的声音:“我干儿子,说了多少遍你八字轻,不要跟这些鬼气玩意来往,你还招个小女鬼回家?”
三公子回头一看,一个白胡子老道,穿深蓝色道士袍,手上拿只拂尘,笑吟吟地瞧着他;却又不是瞧着他,目光锐利,直直地盯着他旁边虚空的座位。不是他那有本事的干爸又是谁?
“干爸!您回来了?”
三公子站起身迎上去。
“回来了,回来了。”老道笑呵呵,目光却仍旧停留在那座位上。
“哎呀!”陶桃仿佛被那目光刺到,捂住脸,叫嚷起来。“你是谁?你也能看见我?”
老道士表情严肃起来:“不仅能看见你,还要替你来超度。你一只鬼,不投胎,还在人间晃荡,跟人混在一起,安的什么心?”
“干爸!”三公子拦住他,神色焦急。“她没什么坏心的。”
老道士拂开他的手。“我儿,你年纪太轻,还不懂这世间的鬼神惑人之术,形形色色,你是看不清的。你且让开,让贫道这就把她给收了,我也不害她,替她找个好轮回让她去了。”
“我没有!”小女鬼尖叫起来。“我没有骗人,也没有害人!我不想投胎,想留在阎王身边。”
老道士一只拂尘朝虚空砸过去:“听你这小鬼胡说八道!人鬼殊途,你怎能留在他身边!简直痴心妄想!”
三公子听见那凄厉的惨叫,几欲落泪。他半跪在老道面前:“干爸,我求求您!她帮了我很多忙,您看在我面子上,别收了她。”
老道士叹口气。“痴儿,痴儿。”
“这事我说给你爸你妈听,他们也必定是不肯的。你八字轻,她阴气重,长久待在你身边,你也得死,她也得死,两败俱伤。我必定是要收这鬼的,最多拖延几天罢了。”
三公子咬咬牙:“行,那您给我一天时间,行不行?我起码在她投胎前替她祷告祷告,也不枉我们俩相识一场。”
道士用布满皱纹的手去摩挲他的头顶。
“痴儿,痴儿!荒郊白骨卧枯莎,有鬼衔冤苦奈何?人鬼本是殊途道,痴心错付何求多!”
这就是答应了他的请求了。
老道士给她头顶上贴了张黄符,今明两天一过,她就得魂魄消散,到老道士的收妖袋里去走一趟轮回。这是拒绝不了的。
“记住喽,你的魂魄会越来越淡,最后时辰一到,天王老子都保不住你,别再妄想些什么了。”
蓝色道袍渐渐地远了。三公子回头去看陶桃,她脸色白茫茫的一片,尤有泪痕,瘫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都没有说话。
9
“你有什么愿望吗?”
三公子问她。屋里没开灯,只有泛着蓝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衣服上。仿佛又回到了她刚见到他的那一天,怀揣着一腔阴郁的,愁苦的,不知所措的心情待在陌生的地方,门突然开了,他跟月光一起漏进来了。是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吃的,喝的,玩的。我都可以带你去见识。”他尽量小心翼翼不伤害到她的自尊心。
女鬼笑了。“阎王,你真是个正直又善良的人。”
他也笑了。“夸我呐?”
“你们这种纨绔子弟,不是应该鱼肉百姓,横行霸道,欺凌乡亲的么?”
“嘿,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三公子失笑,“你这哪儿看来的纨绔子弟?小说话本里的吧?甭瞎猜,纨绔子弟也是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也有善心也有恶心,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欺负你,就是普通人。”
小女鬼不信。“阎王,你在说你自己吧?你就是个异类。我跟你相处了这么多天,都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人。你不通任何人情世故,随性而来,想怼就怼,怼完就走。”
“我在你身边时可以护着你,替你给别人下点绊子,给你讲点别人使的坏招。我以后不在了,你可别这样了,”她絮絮叨叨,“不爱看戏,也别扰了别人的兴致;别瞎显摆自己的学识,别总骂姑娘娘们唧唧……”
“你别跟我妈似的。”三公子把脸撇过去,极力掩盖眼底的酸意。
“你也别跟小孩似的。”
好一会的沉默。
小女鬼拍拍他的肩:“阎王,我是心疼你、喜欢你,怕我走了没人护着你,才跟你妈似的叨唠。我要是不喜欢你,管你是什么样呢。”
“别说这些丧气话。”
她微微笑了。“我还真有个愿望,真希望你能帮我实现一下。”
“你说。”
“我想去我的家乡一趟,去看看我的坟头,看看我上辈子的日子。我成了鬼,不记得以前的事,也没感受过幸福的滋味。好歹上辈子是我真切经历过的,我想去看看。”
三公子说:“行,明天就去。你家在哪儿?”
她摸到他丝绸睡衣的一片衣角,如同记忆里缥缈的月亮,冰冰凉凉,迢远茫茫。
“江南,德州。”
10
他们坐的是铁皮火车。从北京到江南,只有这么一班。车呜呜地开动了。她对火车倒是没什么陌生感。她说:“总感觉坐过似的。”三公子笑话她:“说不定你记错了,你前世不是个农村姑娘,是个大家闺秀,常常坐火车来来往往的。怪不得熟悉呢。”
陶桃瞪了他一眼。
到了江南,又找了辆马车辗转去往德州,到德州的时候,天已是漆黑了。三公子看了下表,离十二点已经不到三个时辰了。似乎是黄符起了作用,她整个人的色彩变淡了一些,疲倦得要命,路也看不清,走也走不动。三公子索性让她趴在他肩膀上,勾着他的脖子,两个人慢慢地朝村庄口走过去。
确实是像她形容的那样,一个破旧到极致的村庄。路上极颠簸泥泞,走到后来,三公子的皮靴上全是湿漉漉的黄泥巴。
“新鞋子吧,对不住你……”
她看到他的鞋子,在他耳边轻声地说,声音已是很虚弱了。
三公子抹了把脸上的汗:“说什么鬼话,咱们俩的交情还用在意这个?”
“我是鬼,可不就是鬼话。一直拖累你。临了临了,还要拖累你一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头一歪,终于睡着了。
又走了一刻钟,三公子终于看见了人家。他敲响了屋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来一个老人家的头,左看右看:“哪个哟?”
“奶奶,我过来探亲的。问个路。”
看到相貌堂堂的小伙子,老人家终于放下心来,开门让他进去:“探亲啊。你来,进来烤烤火吧?”
“哎,好。”
三公子走进屋,在灶门前坐下。锅炉里的火苗把柴禾烧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背上的她依旧没醒,想是倦得很了。
“小伙子,你探哪家亲哇?”
“我说出来,您知道不?”
“我在这村里待了几十年了,哪户人家,你说出来,我保准知道得清清楚楚。”
三公子沉吟片刻。“是一户姓陶的人家。有个独生女,叫陶桃。陶瓷的陶,桃花的桃。您知道吗?”
老奶奶一拍大腿。
“啊呀,你怎么找他们家来了呀!你跟他们家什么关系啊?”
“陶氏夫妇跟我家有旧,奉我爸妈的命过来探望。”三公子的谎话眼都不眨,张口就来。
“你来晚了!”老人家痛心疾首,“他们家没人啦,全死光啦。爹妈也死了,独生女也死了。坟头就在村口,离我家不远的地方。”
三公子蹙眉。
“这……怎么个回事?您能说给我听听吗?”
11
三公子提着老人家借给他的灯笼,一步步往前走去。终于看见山头上那三座孤零零的坟。火光映照下,坟头的杂草多得数不清。
“嗨,醒醒,”三公子呼唤背上的她。“你不是想看看你自己的坟吗?”
她嘤咛一声,终于醒过来,声音还是虚弱沙哑:“……到啦?”
“到啦。你快看看。”
她睁大眼睛,视线却怎么都是模糊的。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个隆起的土包和一座墓碑。“我看不清呀,我快要魂飞魄散了……反正我也不识字……你去看,看完念给我听吧,好不好?”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三公子低低地说道:“好。”
三公子蹲下身,借着灯笼里的光,仔仔细细地看着墓碑上的字,一行又一行。碑文不长,他看了很长时间。
“阎王,看清了吗?我生前过得怎么样?”
“唔,”他额前垂着一绺子头发,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看清啦。我念给你听,陶氏女陶桃,与王氏青梅竹马,后成婚生子。王氏耕田种地,儿女双全,生活美满。最后死于疾病,过得平平淡淡的。真没出息。”
“就你有出息。”她推搡了他一把,又得意洋洋起来,“真好。原来我上辈子那么幸福啊。”
远处的山峦像起伏的野兽,吞噬着他内心的情感。他笑了一下,抬起手看看手表。“十二点了。”
“我该走了。”她的声音不再虚弱,“阎王,谢谢你。”
他“嗯”了一声。感觉到背上的重量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彻底没了重量。他慢慢地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水。
……
“你说陶家那女孩子啊,记得记得。可惨了嘛。”老人家感叹道。
“她男人把她抛弃啦。她供她男人读书,结果她男人考去了京城,见识了花花世界,在外头又找了个大官的女儿结婚了嘛。”
“后来她也没找人啊,就一直等啊等。最后我们村里有人去了京城,见到了她男人,回来就说了这个消息。她等不了了,就死了。”
“怎么死的?卧轨死的嘛,死得可惨烈!江南到京城的火车道上,尸骨都找不全的。”
……
无数片段在他脑海间掠过,她说“我也有情人,是我的青梅竹马,也许后来结婚了”;又是她说“我怎么总觉得好像坐过火车”;怪不得她的魂魄会出现在京城,原来她是跟着那趟火车一道来的。
那趟火车带走了她的命,带走了她的魂,也带走了她的记忆。
12
公子又在冯府的前厅听戏。唱的还是那一出《长生殿》。这次冯少爷从奉天办完事回来了,陪公子坐在前排。冯少爷问他:“你不是一向不爱听戏?我叫他们换个丑角来,好不好?”
“现在倒是爱听戏了。”公子说。
冯少爷就笑他:“嗳,到底是大了,口味都变了。”
公子微笑着听戏。台上的主角甩着水袖唱:“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掊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
台下的人纷纷喝彩,往台上扔铜钱。
公子扭头跟旁边的人说:“唱的怪好的。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