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死亡与诞生相比要更为神秘,这点从研究生死的书籍上不难得出结论。大部分人都认为死前会经历一番走马灯,把过往今生都能如同观影那般迅速回忆一遍。
显然,狛枝凪斗没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他在类似圣歌的诵唱中双目渐渐失焦。在那之前,他进行了一番极为惨烈的伪装,把至今为止出于对自身的恨,那些幸运的,不幸的,被他热爱,又被他唾弃的过往,一刀一刀用力刻在自己身上。
他沐浴在痛感中,说来也奇怪,疼痛到极致仿佛感官都被从身体中剥离开来,他需要且仅能做到的事便是——
等死。
说好听点便是把自己献身给希望,让在看着这一切的人再去评判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希望。
他的双眼灼热而期盼地凝视着上方,仿佛会有人从上方向他伸出手,把他迎接到另一个世界。
狛枝再度睁开眼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想了想似乎在通关奖励上见过这个人。
啊,你是苗木诚,击败了超高校级的绝望的那个人,是另一位超高校级的幸运。那么这一次,我能成为希望吗?狛枝问,不知为何,他还不太想称呼对方为希望。
苗木诚模样的人对于被认出先是惊讶,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对,我就是他,跟我走吧,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双手覆盖而上,狛枝的手一向很凉,他也很少触碰别人的手,只觉得有些奇怪,苗木诚的手也是冷冰冰的,似乎跟他相比还要更凉一些,肌肤接触到的地方泛起了小疙瘩。
要带我去哪儿?狛枝有些犹豫,他回头看向自己尸体的惨状,熊熊大火中,冈格尼尔之枪正伫立其上。
不走吗?还是说……你想看?看看你的同伴如何处理你的尸体。那个苗木诚回头问他。
不……我只是想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苗木诚模样的人答非所问:这很重要吗,你为了追求所谓的希望,舍弃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回归到现实,你也只是以绝望残党的身份苟活着,在经历过背弃同伴这种事,你认为还有能回去的地方吗?况且,你已经孤身一人死去,这些希望不希望的糟心事也与你无关,就算你成为希望,那也是别人传颂的故事。
至于最后的结局,这很重要吗?苗木诚又问他。
狛枝被问得哑口无言。他顿了顿,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但是为什么你会对我说这种话呢?被认为是希望的你……应该不会说出这种话才对。
苗木诚狡黠一笑:因为我不是别人认为的希望,我正是你想要的,极度扭曲的希望。
不是那样的。狛枝想。
他被关在一个封闭的小屋里,最初他还记得他在那个房间里死去,到后来,记忆像流沙一般从脑海中漏进深渊,连带着其他人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像大多数失忆的人那样,他拿着冈格尼尔之枪试图回想,像标枪那般扔出去,又一脸茫然地捡回来,绳索绕在指缝中百无聊赖地转着圈,像是被锁紧的,出不去的圆环。
被捅一定会很痛吧,狛枝思考再三得出结论。
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在他的记忆被吞噬干净前,苗木又回来了,一出现还把他堆好的黑白熊看板压得七零八落。
噢,又是你。
这个看上去和超高校级的幸运完全不搭调的,在面对自己的试探时慌慌张张拼命解释的苗木诚,不知为何就像个计划破坏者,从此之后的事情都像倒下的骨牌,一发而不可收拾。
***
——苗木诚失联的第十个小时。
狛枝醒了。
正如雾切所说,异常状态的死亡后苏醒,最开始可能会造成记忆混乱,更可能还残留着梦境中的真实感触。
他猛地睁开眼,直挺挺地起身,左右环顾四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抱着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右手过长的指甲深深掐进太阳穴,向下一撕,江之岛盾子的左手并没能帮他减轻痛苦,而是在挣扎中脱离绷带,夸张地向外弯折。
“喂,快拦住他!”
雾切转身离开房间,站在一旁也不能帮上忙,她决定去外面透透气,一时半会狛枝的精神状态估计也无法稳定下来。
更何况,苗木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又过一会,日向推门出来,把医用针筒和药剂瓶残留物都扔进垃圾箱里,他对雾切汇报情况:“扎了一针终于安静了,现在在止血。再让他休息一会就去问问情况。”
回想起刚才的情况,日向仍心有余悸,如果不是九头龙和左右田极力按住失控状态的狛枝阻止他自残,针头说不定会在剧烈挣扎中断裂在那青筋暴起的手上。
未来机关的药物起效很快,狛枝像是被抽光了气力,喉咙中滚出沙哑而不明的呜声,如同受伤的困兽。
其他人满脸忧色地离开房间,一个安静的环境对狛枝而言能帮助他更好地承受精神上分裂重组的冲击。
“在恢复记忆的时候,我们都经历过类似的痛苦。”雾切告诉日向,“就像是身体里被硬塞进另一个人,大脑被强制嵌入另一段陌生的记忆。很奇怪吧,明明是发生过的事,抽离与遗忘是如此简单,再度接受过去发生的既定事实与原本存在过的另一个自己却是如此艰难。”
她顿了顿,又说:“别看他现在受药物的影响能冷静下来,人如果要想朝前看,总得直面过去的自己,该记住的,注定忘不掉。”
日向忽地想起在当初人造希望的实验中,他似乎没有感受到太大的痛苦,是因为所有的情感与回忆都被抽走,变成了一具空壳,再被集中灌输所有的才能。
而狛枝不同,他看上去一直纠结于江之岛盾子与苗木诚这两个人,纠结希望与绝望、才能与运气,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与自己较劲。在所有沉睡中的77期学生中,他恐怕是最难与过往和解的那一个。
“苗木君还没醒来吗?”
雾切摇摇头。
“狛枝的意识好像恢复了一些。”日向冲刚从房间出来的九头龙点点头,又对雾切说,“或许我们可以问问,梦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再考虑如何把苗木君救出来。”
“我来试试。”雾切说,“你去看看神座出流有没有具体记录,狛枝君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刚刚受过很强烈的刺激。”
紧张感再度把手指结成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会听到想要的消息。
果然,狛枝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苗木君,可能死了。”
日向和雾切对视一眼,超高校级的侦探并未对此感到消沉,她用手在狛枝眼前晃了晃,然后轻声说:“狛枝君,你已经醒了,这里不是梦。”
雾切在试探狛枝的反应。后者缓缓把头转过来,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她又尽可能用柔和的语调说:“苗木君还活着,他没事。”
白发少年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似乎整个人都缓和了不少。
“告诉我,你最后一次看见苗木君时,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包括他的状态呢?”
***
——苗木诚失联的第十四个小时。
新世界程序中每个人的梦境都被加密处理,日向无法得知在梦境中具体发生过什么,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苗木带着受重伤的状态,沉入了更为深层的梦境。
这是目前唯一站得住脚的推测,毕竟深层梦境和狛枝的梦境类似,都是无法初步探测的领域。
好在狛枝除了行动方面依旧有些迟钝,整个人还是基本能进行稳定的交流。他的精神境界之前处于高度混乱的状态,但此时恢复与自我调节的能力也同样惊人。在经历过初期的剧烈头痛,借助未来机关最新研发的药物与营养剂的帮助下,他勉强能恢复到正常的思考与反馈状态。
尽管如此,狛枝的回答大多为:不清楚,不知道,不记得了。
“他浑身都是伤口和血,应该活不了太久……”
“他……看上去并不是太痛苦。最后好像还对我说了些什么,啊抱歉,我很想帮大家,但是我这种垃圾废物一时还想不起来。”
“我没有受伤,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受伤的不会是我。”
“问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苗木君?后辈鲜血淋漓地躺在你眼前,换做是你会不在意吗?我又不清楚那是个梦。”
他的心情看上去不是太好,说一句呛一句,又显得耐心不足,一副别烦来我的模样。
除了最后的梦境,其他部分的记忆似乎并没能让他想起更多。
他们又针对狛枝测了一遍呼吸、脉搏、血压,初步判断基本生活能力无异常,再休息一阵可正常进行饮食等日常活动。
束缚左手的绷带已经脱落,狛枝低头看了一眼。
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没人敢上去帮他包好那只手。
最痛苦的回忆阶段似乎被药物抑制住,又或许有更紧迫的事需要处理,狛枝一脸恹恹倚在软垫靠背上,一时之间其他人被那非礼勿视的气场劝退,日向甚至有一种狛枝把那个混乱的精神领域从脑子里搬到现实世界的错觉。
左右田凑近日向耳边问:“还是先别告诉他梦境里自我防卫的事吧,万一苗木是因为他的防卫而受伤的呢?狛枝那家伙现在受得了这种刺激吗?”
日向也有些头疼:“应该没问题?他好像没有人格分裂的迹象,未来机关的药还是有用的。”
“别走啊,我还有问题要问。”看着远处咬耳朵的两人,狛枝难得开口,“就那么放着苗木君在梦里死掉没问题吗?”
“跟你关系不大,你还是躺着休息吧。”左右田嚷道。
“怎么关系不大?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狛枝一脸惊讶,“那是我的梦,左右田君,谁知道我会不会一睡着又看见苗木君的尸体……啊不,看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会做噩梦的,这样对我的恢复也会有负面影响吧。哎,好累,我刚醒精神状态还不稳定,要救苗木君就快点带上我……”
左右田翻了个白眼,对日向说:“告诉他!管他能不能接受,现在就全都告诉他!这家伙还是和之前一样烦人,精神状态肯定没问题。”
***
——苗木诚失联的第十八个小时。
狛枝起初还在提问,到后来沉默着垂下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忌到他可能刚苏醒,精神可能仍旧处于高度敏感且易疲惫的状态,雾切提议让她也一同潜入苗木的梦境。
出乎意料地,狛枝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并不是说超高校级的侦探洞察力会比不过我这种渣滓的意思,而是说,如果正如方才日向君提到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苗木君进入我的梦境是因为我本身,这是一个意外,那苗木君进入深层梦境,原因很有可能也是因为我,毕竟他受重伤时只有我在场。苗木君的精神状态比一般人要更稳定,是吗?”
日向点点头:“而且他很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或者说,他还认为自身处于潜入狛枝的梦境那个状态。深层梦境大多为循环梦,想要唤醒苗木,必须让他意识到,他本人正在沉睡。”
狛枝用右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一下子接收关于梦境的信息太多,他还没能全部吸收进脑子。
在场的其他人也是一脸费解。
雾切打了个比方:“就好比,苗木君是侦探,他的任务是调查嫌疑人,这时候狛枝君出现,直接对苗木君说,你才是嫌疑人。何况苗木君还当了许多年的侦探。这种突然之间的立场调转,你觉得苗木君会信吗?”
“他的话,一定不会,因为我也不会相信。”
几双眼睛刷刷地盯向狛枝,一脸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的疑问。
“倒也不用这么惊讶地看我,就是一种直觉,说不定发生过类似的事。”狛枝被众人注目也还是一脸淡定,“虽然我大部分都忘记了。”
有关梦境的信息交流完毕,日向还在翻看有没有要补充说明的问题,让狛枝这么匆匆忙忙地再进去一趟,他总有些不安心。
索尼娅似乎看出来他的焦虑感,走过去小声询问,听完后她对日向笑了笑说:“那倒要看看,狛枝君是不是真正的勇士。”
日向没反应过来:“啊?”
小公主看上去非常有信心:“在我的王国,勇士们都必须要跨过自身这道坎,真正的勇士,永远不会畏惧自己的过去。既然苗木君都敢潜入狛枝君的梦,狛枝君也一定不会认输的。”
左右田也凑过来补充:“索尼娅小姐的意思就是,狛枝那家伙,要看看他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黑历史。”
***
——苗木诚失联的第十九个小时。
雾切问:“进去后有什么打算吗?梦境世界对我们是保密的,遇到突发状况没法帮忙。不过苗木君的梦境和你的不大一样,他的精神状态很稳定,似乎潜入后可以呼叫神座出流的帮助,你不会出现失联的状况。”
“那看来我的任务很简单,找到苗木君就好。”
日向问:“说着到容易,但你打算如何唤醒他呢?”
狛枝思考着说:“要让苗木君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让他自愿醒来,是不是可以从激起他的自我保护程序入手?”
雾切听到后面露难色,日向直接喷了出来:“你刚醒来又着急去送死吗?越是稳定而强大的精神力,自我防卫意识就越是强烈,你该不会想主动让苗木攻击你吧?”
“梦境世界里的死只是会醒来而已,我又不是真的会死。但是如果不去救苗木君,他可能处境会比在场的许多人要更危险。”狛枝一脸不在意,“放心,我只是想看看在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会轻举妄动的,毕竟还是会痛在我身上,只是必要的时候,我会挑衅他。”
登入新世界程序前,狛枝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梦境的指令。
日向先是一脸讶异为什么狛枝会知道,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苗木一定是在梦里的某个阶段呼唤过神座出流。
***
——苗木诚失联的第二十个小时。
希望之峰学园。
一切都未发生的最初,狛枝穿过低年级教室前的走廊,不留痕迹地活动着属于他的左手。
狛枝推测这应该是处于苗木最表层的梦,久违的美好与平静,他似乎只有在沉浸式阅读书籍时才会有这般宁静安稳。
或许因为是梦境的主人,苗木的身影并不难找,狛枝总能在人群堆里一眼看到他。苗木总以为自己是没有特殊才能的普通人,实际上他的才能——幸运,总是有意无意在暗示他人自己的特殊性。
比如现在,狛枝就在心里暗想——
他怎么又摔倒了一次,还让超高校级的程序员扶着他去医务室。
下大雨不带伞,真自信啊。幸好风纪委员多准备了一把伞愿意借给他,这下可欠人情了。
苗木君裤子口袋破了个洞,他还没发觉,钱包放在那边会掉吧。
啊……钱包掉进水池,里面的钞票都湿了。
看,果然,一口气拿那么多书,还在那位偶像面前手忙脚乱的。
这位低年级的幸运,看上去就是个倒霉透顶的家伙。
“这不是真正的苗木君,这只是表层的意识。真正的他还在下层梦境。”没有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是说,你想回到过去?”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不想被分析。”狛枝转过身,又回头往苗木的方向看了一眼,“快到下层去吧,再不走……我可能就要产生错觉了。”
……
超高校级的偶像把剩下的几本书捡起来抱在怀里,走了两步,回头发现苗木正愣愣地看向窗外。
“怎么了?苗木君,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哦。”
苗木回过神,两步小跑追上来,脸上还带着歉意:“我总觉得刚刚好像有人在看我。”
调侃式的笑容出现在她宛如瓷娃娃那般精致的脸上:“一定是苗木君的追求者,因为你很受欢迎呢。”
苗木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哪有……舞园同学不要拿我开玩笑……”
……
狛枝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地方,苗木的梦境过于安详舒适,让人容易迷路。
他印象中苗木最后出现时倒在血泊之中,所以这里遇到的哪一个苗木都不会是最后那个。
神座给他指了一条通往下层梦境的路,随后隐去了身形,在梦境中的保密工作一如既往地出色。
没有其他人旁观,狛枝在放松状态下几乎面无表情,卸下了平日里伪装成亲切好人却疏离的笑容。
在孤身面对这场梦境时,一股真实感才开始侵入他的脑海。
他与许多个苗木擦肩而过,有意无意,知道了许多有关对方的事。
如果不是进入了苗木的梦境,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曾坐上同一趟电车,进入过同一家书店,吃过同一款便当,看过同一场电影,在短暂的时间里相聚,又往反方向渐行渐远,直到下一次毫不知情的擦肩而过。
以前都没有注意过,他们曾经距离如此近,近到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而现在,一旦意识到,满世界都有他出现的迹象,似乎转身也避不开这种看不见的相交线。
一个苹果滚到狛枝的脚边,不用抬头看,他也知道那个人就朝自己跑过来。
直觉告诉狛枝,这是这一层梦境中遇到的最后一个。
“啊……谢谢!咦,希望之峰学园校服……你一定是前辈吧!”苗木跑了过来,接过苹果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前辈,你知道医院该如何走吗?同班同学受伤住院了,我正准备去看他。”
狛枝低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用手指了一个方向。
“太感谢前辈了!”苗木鞠了个躬,走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跑了回来。
又怎么了。狛枝站在原地没动,倚着墙看向他。
只见苗木喘着气,从纸袋中挑了一个最漂亮饱满的苹果递了过来。
“这是谢礼,前辈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
***
——苗木诚失联的第二十二个小时。
塔和市。
终于还是又回到这里,看来这个地方对于苗木对于他,都有着放不下的意味。
不知道有几个人看出来他在隐瞒这段记忆,那位侦探似乎有所察觉,预备学科也对他欲言又止。是是是,大家都是亲切体贴的人,只有自己为了私欲没有敞开心扉全数交代。
想知道梦境中发生了什么又想全身而退,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绝望时期的狛枝不想承认他,反过来,他也不太想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居然会陷入绝望的人。
他低头看了眼,左手仍旧是完好的,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这场梦境外来者,出现在这里取代了原本存在的另一个狛枝凪斗。
接下来该做的,便是扮演自己。
给左手套上手套,穿上召使的那身花花绿绿混搭风格的衣服,再在脖子上套一根沉重的项圈与链条,在镜子前走两步,用自己都觉得厌恶的思路说话,停下来又开始扶额。
生平第一次会担心自己表演得不像过去的那个自己。
再抬头看时间,差不多该准备被苗木君逮捕了。
“狛枝凪斗……先生,我是未来机关的苗木诚,请在放下身上的危险物品后把手举起来。”
苗木直接称呼了他的名字,语气中还带着点犹豫。
就是这点犹豫让狛枝感到惊讶,想不到苗木会这么照顾他的情绪,连称呼这种无所谓的小事都会令他为难。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同回忆中的那般再度开演,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自己当初的脑回路,导致扮演自己的难度也徒然增加。
说到搜身,拉开外套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的左手应该是不能用的,好险好险。
苗木在自己身上瞎找一通,他没看明白这是在找什么,但又不能表现得一脸茫然。
似乎是没找到,苗木的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想停留在这个梦境中。也难怪他会这么想,那些刁难人的台词说出口,狛枝只觉得头大。
苗木试图用指令呼出神座出流。
脑子转的还挺快,狛枝暗想,如果在这里能呼出神座,那事情就能顺利解决,皆大欢喜。但很显然,这个梦境中,神座只能接受来自潜入者的指令。
狛枝忍不住打断了苗木的第二次尝试。
事实证明,再三挑衅苗木,也只能得出这种结论:被称为希望的人,精神世界就是比一般人要稳定许多。无论狛枝如何威胁他,甚至再三提出两难选择,苗木也能迅速冷静地思考,寻找新的机会。
似乎还是有些慌张,苗木拨开那几个带着黑白熊头套的孩子冲了出去,狛枝从地上捡起枪,一打开保险栓,辅助的瞄准线便出现在眼前,他估摸着里面还有十几发子弹。
没能在刚才激起苗木的心理防护让他处于劣势,他的目的是让苗木的潜意识出来攻击自己,但苗木怎么都不愿意伤害他。接下去面临的问题远比想象中要艰难。
因为后续的记忆……算了,都忘得差不多了。
即兴发挥吧。
狛枝竟然有些兴奋。
***
——苗木诚失联的第二十四个小时。
即兴发挥的后果就是,事情总会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没有经历过走马灯,如果让他主动总结一番自己的过往人生,狛枝会觉得自己像在拼拼图。托他的幸运所赐,除开那些在不幸中死去的人,包括他的家人,每当他遭遇一次不幸,他就从接触到的人身上拿一块拼图,再拼在自己身上。
没有人告诉他的真情实感,他就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有的人在遭遇不幸时,会怨天尤人,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那边那个在遭遇不幸时,会恨不得把其他人都拉下水;还有人会害怕他的不幸,告诉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
看过了千人千面,但狛枝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收集到的感受是拼图碎片,实际上他也只是片面看待。他自以为看人性很通透,能在学级裁判中迅速说出对方的顾忌,揭开试图掩盖的伤疤,但总归不完整。所以他在看待苗木时,总是带着点怀疑,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为什么在遭遇如此多的不幸后,苗木对人的态度依旧不会变呢?
又比如说,为什么苗木只是一再地躲开,潜意识中也没有想过要回击?按理来说,他应当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这里才对,都这种时候了潜意识还不出来自我防卫,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当苗木以一种同归于尽的觉悟拽着他下落时,狛枝的认知又被彻底打碎了一次。
有句话说得很到位,谎言说多了会变成真的。
意外的坠落导致他毫无防备地摔伤了左手,尖锐的痛感咬断腕关节,这下可好,他离召使的距离又近了些。
狛枝倚在纸箱上,脸上还残留着清凉的水痕。
真的是一点都没搞懂苗木诚到底在想什么,无论如何刺激他,这人似乎都不会太生气,跟苗木理论只会被带入莫名其妙的乐观思维中。而这种乐观情绪,怎么看都是自己不能拥有的。
左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是说了一会话,额头上就冷汗涔涔,他从未想过跟苗木对话是这么吃力的事,再拖延下去,自己的精神状态可能会撑不过这场梦。
狛枝突然回想起,刚潜入这场梦境时自己看到的,苗木的周围似乎都是他的同伴。
他脸色一沉,在心里向苗木说了句抱歉,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也不想用死去的同伴来刺激你。
接下去的发展比想象中要顺利许多,大楼开始晃动,被乱刀捅入的痛感让他猛然清醒,神座及时听从指令出现后封闭了他的感觉神经,残留的痛觉不至于太强烈,但身体里力气正在被一点点抽走。
看着神座干净利落地,一个手刀把苗木放倒在地,狛枝无语:“……你倒是轻点。”
神座把苗木扶到一旁,又回头看了看他:“苗木君似乎还没醒,但我可以直接破坏掉这片领域,把他从梦境中救出来。不过,听你的意思,你想继续下潜吗?”
“当然要继续,”狛枝仰躺着,目光停留在苗木身上,“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在深层看见了什么。”
他闭上双眼:“在那之前,别让我那么快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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