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吉芳
那年,父亲买回了一头母牛,屁股后面跟着一头小牛。父亲让我放牛。我牵着大牛去沟坡渠摆滩边吃草,小牛跟在后面。小牛小,没有带笼头。在种田人的眼里庄稼是命根子,关系到一家人的饥饱。多打了粮食可以卖钱,用于应付家里日常开支。村里人有一个共识:不管谁家的牲口,都不得糟蹋庄稼。
小牛既顽皮又嘴馋,它经常和我捉迷藏。一不留神 ,就溜到庄稼地边。溜的时候,铜铃似的大眼睛偷偷看着我。我紧跑慢跑赶过去,几棵鲜嫩的麦苗已被它拦腰咬断嚼在嘴里,吃得是狼吞虎咽,还满嘴淌绿沫子。看着,我心里那个气啊!我举着鞭子试图吓唬着把它吆喝回来,不让它再糟蹋庄稼。
牛是小牛,牧童是孩子,本来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与老牛无关。可当我拿着鞭子驱赶小牛时,老牛怒气冲冲像风一样冲过来。那气势,吓得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两腿酸软,扔掉了鞭子,紧紧闭上眼。想着这下可完了,来不及多想,老牛已戛然而止。静了一会儿,我睁开眼,上下打量一番,再伸伸胳膊,踢踢腿,发现自己完好无损,一切正常。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对,一股恼怒却升腾而起。
经历了几次胆战心惊,我虽然毫发无损。但憎恨大牛,怨恨小牛。明明儿子偷吃庄稼,行为可恶。妈妈却蛮不讲理,借势欺人。
吃草吃累了,小牛依偎在大牛身边,大牛舔舐着小牛的毛发,满眼都是慈爱疼惜。看着眼前的一幕,我特别想回家找我妈。
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放牛,可哥姐要上学,弟弟还小,父母披星戴月在自留地里耕作,仿佛拼尽最后的力气和土地搏一搏---一年的收成到底如何?我不放,谁放。
其间,小牛似乎觉得自己错了,牛妈过分了,伸着舌头,摆着尾巴向我示好。惧恨交加的我,敬而远之。
那是秋季的一天,生产队分高粱。那天,我放牛时穿着一件方格上衣,衣服的花色一格白的,一格红的。记忆中,牛向我冲来。我撒腿向前跑,没跑几步,就摔了个狗啃泥。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嘴唇的疼痛,牛向我低下了头。等它抬起头时,我的一条衣袖挂在牛角上。所幸的是,我并未受伤。
我害怕牛,更记恨它们,可我不得不每天去放它们。秋季开学了,我要上学了,父亲卖了家里的牛。它们被车拉走的时候,我远远地看着。它们被卖了,我如释重负。可是想到我和它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我心里又难过,又不舍。就在车子发动时,母子俩冲着我哞哞地叫着。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自此,家中再没有养过牛,关于牛的记忆只有被牛撵得满滩跑,袖子被牛挑掉了一只。记忆是恐惧的,狼狈的,伤心的。由此,觉得那些赞美牛的语言,虚假得很。
这个牛年,我已人到中年,早已身为人母。我又细细回味了童年那些牛事,觉得冤枉了牛。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它追着抵我,只是护犊情深,警告威胁我:不要伤害它的孩子。不然的话,就它那个体量,稍稍一用力,我就命赴黄泉了,怎会安然无恙。
至于它卸掉我的袖子,这确实错在母亲。千不该,万不该给我穿那么一件衣服,挑战了牛的尊严。这也是我知道了西班牙斗牛士以后 ,才明白的。牛若不反击,妄称为“牛”。
牛年的牛事里,让我悟出了新意:层层叠加的乌云里,也有阳光露出的缝隙,看似冷酷的一面,背后都有温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