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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荒古树盘踞的几座悬山间是云层的归处,名为云归,半神人的居住地。每到夜晚一轮月色无遮无碍,近得教人心怯。
钟林毓秀的地方被一层层的云海围绕,云海深处据说是令人胆寒的落魂海,掉落后便魂飞魄散,身殒无形。除了上古几个为捍卫云归陨落的大能外,即便半神也是避之不及。神殿巫晞带领几位长老在落魂海四周设了界壁,故数百年来安然无事。
哪知一日,暮色隐入云层后,神女尚仓的女儿尚鱼意外落海后再未起来。尚仓失魂落魄跪在青梅竹马巫晞那破旧的殿门口不起,一袭青绿色旧衣在淡淡的海风里孤独翩跹。
几日前尚仓耳畔皆是尚鱼对凡间的各种好奇,她一度怀疑女儿偷偷上了要命的悬阁,还有尚鱼口中那个谪仙少离,痴迷凡间的书籍,对其影响不小,是她疏忽了。
一声沉重叹息自殿内而出,瘦削身姿、神清骨秀的巫晞蹙眉踏出殿门,粗布灰衣随着风在婆娑,他缓缓走向石壁,用其苍劲的指尖迅速在眉心凝出一道金光,波澜不惊地朝石壁划去。失了色彩的石壁顿时斑驳变换,金光聚集中一个尚字未写完,石壁随即显出波澜壮阔的画面,尚仓强撑着身子,眼眶已噙满泪水,竟然是那次腥风血雨的对抗。云归将它记录在石壁上,随着画面开始窸窣剥落,遂见落魂海茫茫一片。
尚仓珠线般的泪珠滚落在地面,沿着望不到尽头的台阶蜿蜒而下,落入翻腾的云海消失殆尽。石壁上女儿尚鱼的身影在碎裂,逐渐化为虚影,眼神惶恐却似有期待。一丝疑虑掠过尚仓心头,只是那么一瞬,随即惊天地动山摇的哀嚎自她口中发出,尚鱼没了,落魂海吞噬了她的灵魂。她在云归只是象征意义上的神女,她的法术对比那些不死的半神,尚鱼只是云归的蝼蚁。
“你说,这满是界壁拦着的落魂海,她是如何破开结界掉下去的?”
尚仓垂目凝视满是古老纹路的地面,不知是问巫晞还是问自己,泪水过处,地面的花纹似扭曲的蛇群在眸中狂舞。中年的尚仓依旧似少女般出尘,除了那忧郁的眼神失了月色般的皎洁。忽然,她抬眼望向不远处悬浮的楼阁,那无人能上去的悬阁神秘莫测,除了云归的几位长老无人踏足过,那里果真是关着曾经灭了此地的恶魔灵识?说谁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如此处心积虑想扼杀尚鱼的灵魂?难不成有人勾结落魂海里的魔物?
尚仓的眼眸中再次溢满泪水,泪眼婆娑间一个眉宇轩昂的身影出现了,那是尚鱼追着她问了百年的爹爹。玄玉,这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尚仓心底,将她时不时撕裂成两半,一半是喜更多的是悲,一串落海泪,一片痴心水,都在云归的天道面前微不足道。
尚仓只对尚鱼说她的父亲在云归之外,他不属于此地。此外除了哀叹连连,悲极泪落,她再也说不出别的,她无法说她父亲为了凡间和天道抗衡,为了自己形神俱灭。
此时站在她身后的巫晞,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未能放上女子抽泣抖动的肩头。半响,极轻的响声自悬阁发出,他收回心神敛了诧异望向落魂海。不远处的羽山神鸟依旧欢愉展翅,️时不时清脆对鸣,隐藏在云层中的茫茫落魂海此时无声无息。界壁若隐若现依旧完好无损,只剩那轮极近的落日在悄然退去,余光照在错落花纹的石阶上满含惨淡之色,悲壮得仿佛曾经血腥的云归。尚鱼或许去过悬阁,或许有人助了她,如今尚仓该如何?
望着一群神色肃穆缓缓走近的长老们,巫晞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他陡然发现尚仓鬓发新添了几根银丝。
“求长老们救救尚鱼……我尚仓余生定奉献给云归!”
“神女莫非不知掉入这落魂海便形神俱灭,恕我等无能为力!”
三位长老忧心忡忡看着不停磕头的神女,蹙着眉带来另外一个消息,谪仙少离也同时不见了。
“谪仙不愧是谪仙,秉性不改,凭着舞象之年的样貌,令人朝思暮想的面容,被贬此处还蛊惑少女。”一向心直口快年长的那位开口了。
“前几日,听我家小儿说尚鱼连着几日去谪仙少离清修地......”
“我儿没了,长老们竟还有如此兴致妄加猜测......况且我深信自己的女儿,亦相信上仙……”
......
尚仓说罢拖着恹恹的身子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往回走去。她知晓数百年来的虔诚弥补都枉费了,她又成了云归的罪人,如同几百年前那次一样。一介凡人突然将云归搅得天翻地覆,同时带走了尚仓莫名的情愫。
此时巫晞朝着长老们一拱手,视线随着那袭青绿色在风中翩跹。或许看惯的风景比不得偶然闯入来的美好,玄玉,你便是那个不该来的偶然。
思绪万千的他捶了下胸口,想着谪仙啊谪仙,此生我也生不出你这般勇气。为了在乎的人说贬就贬,甚至伺机逃去凡间寻她。巫晞望着消失尽头的身影再次埋起了情愫,翩跹的身影终究抵不过那厚厚的禁制,他烦闷地捶了下胸口。
此时的尚仓,忽然转了方向,朝悬阁而去,她决意去闯一闯那禁地。
少女尚鱼此时身子已没入大海,看着几近透明的自己她惶恐不已。阿娘,她脑海突然疯狂地害怕起来,开始想念尚仓,那个虽一贯循规蹈矩却会为了她和云归禁制抗争的女人。
阿娘......云归......
尚鱼伸手乱抓,一个滑溜溜的生灵拂过肌肤,小兽,它怎也掉入了海里?它本是寸步不离上仙少离的。虚幻的身子在下沉,她却可以碰到小兽,落魂海实则没水,只有令人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她想起悬阁中时那个声音曾说,万一掉入落魂海必须身心放松,方会迅速下沉,否则便被落魂海吞噬。思忖间,无数个白色的影子朝尚鱼扑来,她眉心那忽明忽暗的亮点也提醒着她时间不多了。她必须活着,光亮在逐渐黯淡,尚鱼在白色的空间里快速下沉,她看不见,被一种无形力量支配着。白色的影子迅速攀附上她的后背,窒息的压迫直至脖颈,要死了吗?那点可怜的法术此时成了装饰,根本无法驱使,突然间她成了云归那群半神人口中的一介愚蠢凡人。
愚蠢凡人,单孤的阿爷是长老,曾说过她那十恶不赦的父亲便是这类人,故而尚鱼的悟性比不过云归那群天之骄子。天之骄子,尚鱼才不屑于做那般倨傲的人,少离上仙曾说无欲无求过着上千年,束手看着山河无聊,还不如活成朝生暮死的凡人。她不明白为何一个被贬的谪仙会有如此多的凡间书籍,上面记载着有趣的文字和故事,比如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云归的子都有谁呢?尚鱼没有发觉,至于阿娘,她甚至不愿提及自己的父亲,哪怕他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凡人。
死便死吧,死前还有如此心境,尚鱼脸颊滑过一丝苦笑。散逸的发丝,明明一掠而过,又似什么都未发生,却仿佛有人在助她。
小兽的尾巴在奋力驱赶那些勒紧她脖颈的影子,尚鱼闭上眼,彻底放松身心,以一种赴死的样子迅速下沉。灵魂脱离身子,虚浮上面俯瞰着自己纤瘦的苍白样子,白衣飘飘竟还有几分凄美。奔赴落魂海,胆大包天的自己为何有如此深的执念。
一瞬间,她仿佛瞧见了悬阁顶上千年的寒霜, 白茫茫的。
还有耳畔那个声音,带着寒意的温柔,当真是压在云归的魔物?
睁开眼,尚鱼瞧见一轮弯月远远地悬在苍穹,清冷娴静。印象中的月亮不是应该大很多,此地何处?
风萧萧伴着人语声飘入尚鱼的耳内,什么生灵打着响鼻经过,她一惊,如此近的凝视还是头一次。远处甚至潜伏着莫名的危险,鼻息处拂过一阵香味,尚鱼有些渴了。
“此女如此嗜睡,莫非死了!公子,莫不是戎人细作?”一个胡商打扮的年轻人拨弄着火堆溅出一片绚丽的火星,他的视线从尚鱼身上转到火堆上烤着的食物。
“此女仿佛自天而降,你可见过如此仙气飘飘的细作......”身侧年长一点的商人接话道,用手扶了扶头顶的皮毡帽子。
“想必九公子也清楚宣王命我等来此的使命,我等本就......”年轻人又将火堆溅起一串火星使火堆更加旺些,蹙眉瞥了一眼说话之人。
“各位,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去瞧瞧戎敌在不在附近。”
篝火下一男子起身,无形的压迫感袭来,毡裘毛布裹在前身少了些肃杀,银色兜鍪工整地放在身侧沙地上,隐隐泛着微光。人畜无害的笑意在火光中漾开,束起的长发散落在他胸前,透着一股子落拓不羁的俊秀,浑身未散的血气,一时间收在他满眼的笑意里。几人随即住口,立即有人识趣地隐匿去了黑暗中。
一只静默的沙蝎子翘着尾部在艰难地翻越兜鍪的顶部,试图悄无声息地爬向那个白色身影。叫九公子的人驻足,敛了笑意端着手中的酒壶灌了一口,一擦了嘴角,盯着不远处火光中的白色身影若有所思,面部凝固的血痕为他增添了一丝狠厉,收敛的血性又散了出来。九公子眼中的尚鱼惊为天人,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在鄢都乃至整个中原都极少见,一种异样感在心底升起。九公子姞羲一直行走在阴暗里,都快忘了昔日稍纵即逝的美好,府中那些莺莺燕燕只是他的障眼法。
他伸手接过护卫递来的羊腿,抬手臂间一阵痛楚,绑着布条的伤口正在溢血。他双眉微蹙,忍住痛楚撕扯下一片羊肉大口嚼起来,胸口隐隐作痛,该死的毒是要发作了吗!窜起的火焰在眼前逐渐模糊,瞬间又清晰。在离尚鱼稍近的地方他席地而坐,日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又浮现出来。
骄阳烈日,鹰隼掠过,仿佛飘渺孤鸿,孤单影只。姞羲一行人心说不妙,戎人一小队人已悄无声息包抄了上来,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在祁连山脉东侧展开。兵刃挥舞目不暇接,厚尘扬起数尺高,溅起一片烟土,忽然天色暗淡,云罅里一点耀眼的光芒也被尘土吞没,扬起的沙尘弥漫住士兵们的眸子。胡商扮相的九公子一行人依旧未逃脱戎人的追踪。沙尘隔绝众人间,天地相连处似有一袭白衣徐徐下落,仿佛九天下凡的仙人。姞羲看着那柔软白衣上淡绿色云朵的暗纹,裙褶散开如盛开的花朵,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在她落地前拦腰抱起,揽上马背。杏脸桃腮的女子神态安详,细瞧那面容他震惊不小,太像了,太像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炎国的仇人。
忽听右侧有兵刃声,他举起长刃沙尘中奋力挥向侧边,一声惨叫有人落马。几个护卫围拢上来愣在当场,视线皆停在他环抱的身影上,九公子果然风流不减。
黄尘猖狂不必风吹,自会埋了一切。待风散去,抬眼间,鲜血和尸体被黄土半掩半埋,仿佛鬼魅刚刚离去。云层昏暗,似又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杀戮,胡虏有何难杀?这是他一贯的想法,如今看来也不是易事。苍隼远去,秃鹰闻着血腥在苍穹盘旋,简单善后,亡魂曲毕,活着的人迅速撤离。盘旋在山脉间,熟稔地形的小个子带着一行人翻过山头来了另一侧的月泉边。
一丝不易察觉的声响令姞羲回过神来,静谧的夜色中,方才那只沙蝎子已悄然爬到尚鱼身侧。银光一闪,刀刃掠过火堆上方飞向尚鱼,护卫们不明所以速速抽出兵刃。银光尚未落地,一条闪着白光的小蛇一口咬住死死挣扎的蝎子,刀刃落地正好钉住女子的身侧。愣神间,躺着的尚鱼倏地坐了起来,风吹起她薄如蝉翼的裙尾,九公子摒住呼吸生怕惊扰她。只见小蛇吞了蝎子后顺着尚鱼胸口绕上她的脖颈直至面颊,众人屏息静气诡异地看着眼前景象,静谧中那小个子咽了下口水,九公子方才呼出口气,他察觉不远处黑暗中绿色的眸子悄然退去,幽灵般隐匿无踪。
皎月的亮光拂开面纱,点缀上尚鱼轻柔的身影,在清澈的眸间凝出一点亮色,如银河里细碎的星辰。九公子的心莫名一动,女子身上那点香气似乎依旧未散。
“公子,是小的眼花了吗?蛇?”
“莫非此女并不是凡人?”
“都给我闭嘴,怎能惊扰了美人,娘子,你醒了?”这一声娘子惊掉了几人的下颌,互看几眼默默啃起手中的食物不再出声。
尚鱼置若罔闻,闭眼欣慰地摸了摸小蛇的头。忽然回眸对上九公子的视线,随即站起,掠过火堆径直来到九公子面前。姞羲看似年轻却久经沙场,几经战事也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这般景象他竟忘了手中动作,笑意未减地看着走近的女子俯身取走酒壶,心跳随之加快。眨眼间,酒壶已到她唇边,冷月凄风夜晚凉气袭来,他却生出温热,风流潇洒的九公子此时竟显窘态。女子的唇仿佛正贴着他刚才嘴唇碰过的壶口在不停下咽,耳垂的滚烫瞬间延伸至面颊,忽明忽暗的火堆极好地掩饰了他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佯装望了眼清光依旧的月色,恢复清明地瞪了几个护卫一眼,踟蹰地站起来对尚鱼道。
“娘子,酒量,酒量如此好,为夫,为夫佩服, 佩服!”
此时,尚鱼脑海突然浮现一篇《扶苏》,就写此类小狂徒,还不知死活地叫她娘子,她却只想认识子都,或子充。脑海忽然出现的这些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何处读到的?罢了,她悻悻地晃了晃见底的壶底,递给高过她一头的男子,姞羲诧异地接过空了的酒壶!一条白蛇滑过他手臂舔去了壶口最后一滴酒水,遂静默地凝视着他,仿佛灵魂的凝望。姞羲被看得出现了眩晕,脑子清晰手脚却不听使唤,他站立不住,拉住眼前的女子缓缓倒了下去。随即耳畔一连串的脚步声围拢过来,他脑海混沌不堪。
片刻工夫,他瞧见自己举起刀刃,挥向帷帐中躺着的男人,在利刃落上那人脖颈时,男子那对清澈锋利的眸子毫无惧色看着他。当啷一声刀刃落地,他看到自己落荒而逃的影子。懦弱,这是炎国几个皇兄口里时常听到的。姞羲发觉自己浑身颤抖,随后视线到了天牢,顺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看过去是那人狼藉的模样。被困天牢数载,与黑暗腥臭为伴,姞羲本该开怀大笑,却无半分快感,为何?瞬间,男子的面容变成了女子的样貌,是那个白衣女子,她难不成是玄家人?可在玄府怎从未见过。
姞羲跳将起来,猛地对上尚鱼清澈明亮的眸子。少女正歪着脑袋瞧他,她肩膀上的银蛇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姞羲慌忙捂住眸子,指缝间满是女子的笑意,笑得月色皎洁明亮,笑得周遭有了异样。又是鹰隼,姞羲撑起身子来不及细想小蛇的事情,晃悠悠拿起身侧的箭筒,瞄准后一箭射出,可惜盘旋高空的鹰隼依旧逍遥。倏地银蛇闪着耀眼的芒色朝着苍穹舞动,鹰隼疯了般朝着低空掠来。准备充足的一箭射出,不远处黑影掉落。
“敌袭,灭火,速速撤离!”九公子话音刚落,暗夜中的护卫着急忙慌地窜出,只有尚鱼望着苍穹的云层若有所思。
火堆的灰烬随着风在打转,一吹散了,仿佛繁盛后的一地落寞。姞羲夷然不惧挡在尚鱼身前,年长的护卫嘟囔一声,九公子随即面色难看,宣王内应也罢,只需寻个适当的借口除了便是。一行人上马前戎敌到了,随之而来的有缓缓靠近的狼群。戎人已经很难对付了,还有该死的狼,姞羲方才的美好瞬间灭了,他将“傻傻”的尚鱼拉在身后,换了府中的女子早就魂飞魄散了,这女子仿佛置身事外的样子。此时尚鱼看着男子的举动,忽然莫名温暖,自身难保却仍旧想着护她,她悄然放出小兽去往暗处,自己在九公子身后静观其变,眉心有些发烫,这是危险的信号。
姞羲本想着身后有人没法毫无顾忌地厮杀,事实上反而轻松,女子总会灵活地避开,在关键时刻他总会化险为夷,仿佛有如神助般。而那些戎敌在厮杀中对尚鱼那些入骨调侃姞羲忍无可忍,他越杀越猛,片刻功夫面前影影绰绰许多尸身倒地。尚鱼脑海忽然出现云归的恶魔,经历落魂海后她的记忆时断时续,此时竟然想到悬阁的恶魔,可他偏偏帮了她,尚鱼心中善恶标准有了动摇,如今面前人杀的是恶魔还是?可她知晓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在护她。
此时那个跟着他们的小个子触不及防一刀捅向年长的护卫,随着一声惨叫姞羲结果了他,原来不仅有内监还有细作,剩下的几人堪堪撑住了地面,看着一地狼藉心有余悸。无人关心那些狼群去了何处,只有小兽默默地钻入了尚鱼的袖口。
收拾停当,拖着一身伤痕的几人上马。尚鱼耳畔是姞羲痒痒的呼吸,她与九公子同骑一匹马,望着漆黑的前方,她寻思着今后改如何,印象中与这位九公子并无交集,幸好不反感。她略一凝神,几马匹的速度提了起来。
“敢问,此去何方?”
“娘子,会说话啊,这下为夫放心了。”这说话声令尚鱼耳根微微发烫,九公子环抱着她,男子的手自她腰间伸出紧拽缰绳。还是首次和男子如此亲近的尚鱼面颊逐渐温热,想到娘子两字她竟然唇角微微上扬。
一阵阵挥鞭声裹挟在漠北的风尘里,月色下,一行人伴着一袭白衣正朝着南方绝尘而去,厚厚的尘土扬起吞没着一切。
尚鱼意识到自己来了凡间。
人间一晃秋过半,三月后跟着九公子一行人,尚鱼来到了中原都城鄢都。
数月间她见识了不一样的姞羲,嘴上风流的男子实则是个狠厉外表下本性良善的人。一路上凡人间的争斗,九公子并没无端杀害百姓。据说中原的宣王为了夺回北边的领土,命他率人去漠北探查。秋风起,萧风送雁群,尚鱼想着那些逐水而居的游牧百姓,漫漫的冬季她们将如何度过。内心深处的那个地方安逸平静,那有她喜欢的洪荒古树,微茫月色下盘踞的粗藤可以飞来跃去,浮云盘旋在锋峦中间......尚鱼生出了思念,阿娘......
鄢都城内喧嚣热闹,全然没了北方的荒芜与萧瑟。只是城门口聚集了不少无法进城的流民,没有路引的他们只好在不远处席地而坐。前些日子,一场秋雨令许多人感染风寒,尚鱼拿出一路上采集的药草熬了药汤给每人送去。
初冬时节,她一袭单衣外加一件披风,依旧难掩出众相貌。此件翻领小袖单衣是她路过慶国时看中的,上面五彩缤纷的颜色她爱不释手。她凝脂般肤色在花鸟图案玄衣的衬托下越发出尘脱俗,混在一行配刀剑赶车的人中间很是出挑。此时守城的兵卒留意到她身后的九公子,皆惊愕不已,此人除了杀人与风流竟然还会做善事!
安顿好流民,九公子带着一行人方才入城,守城的人也未敢细查。尚鱼进城后,眼眸东瞧西看一刻未停,堪堪维持的矜持破了,她早就没了云归端庄的样子。瑟瑟的风中隐隐飘着菊花的香气,尚鱼忽然想起那个院落,门口满地白菊花,一地纯净的白。思忖间一排五彩缤纷的花簇出现在一家铺子门口,门前齐整排放着一排酒坛。尚鱼闻着味再也不走了,心领神会的姞羲立马一个眼神丢给身侧护卫,随即年轻的护卫知趣地掏出钱袋。
“娘子,悠着些,留着品尝为夫府中的佳酿。”眨眼间,尚鱼已晃了晃第二个空坛,打着嗝拿着第三坛贴着唇边。
此时不远处的嘈杂越来越响,途径他们身侧的百姓皆议论纷纷。
“是幽王,午时三刻!那个幽王便要行刑了......”
“王终究还是下手了,这数年来......”
“据传他的名字来源于玄家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先祖,几百年前那人为了中原百姓的人命,竟然对抗天象......”九公子视线从尚鱼的壶口望向远处,那是城中公告墙的方向。那人要死了吗?他的仇终究得报了。
尚鱼好奇地听着周遭七嘴八舌的言语,视线落在身侧姞羲握着兵刃的手上,那手竟然在微微发抖,上面的青筋呼之欲出。她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酒,看着神情凝重的姞羲笑道。
“行刑便是杀人?”一边不忘擦去嘴角的酒渍。九公子握着利刃的手顿时松了,锋利的眼神划过尚鱼眸子,那眼神分明透着一丝哀伤,却稍纵即逝。姞羲展颜,风流放荡的德性又回来了。
“娘子这是未曾见过,为夫带你去瞧瞧恶人的头是如何落地的!”尚鱼看着他反常的行径,心知他和幽王之间定有很大的过节,便提着酒坛跟在身侧。她清新脱俗的样貌还是引起了周边人的注视。姞羲莫名愠怒,走过饼摊时,迅速沾了些许锅灰朝着尚鱼面颊轻轻抹去,尚鱼在他指尖触到肌肤时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娘子面似桃花,别被旁人看了去,还是掩饰掩饰为好。”看到她袖口伸出头的小脑袋,姞羲慌忙转头,笑意收敛后,他心事重重地大踏步朝着人群走去,他要看看那人死时的模样。
幽王玄玉,他中原的师父。当初不知是否宣王故意安排,少年姞羲以质子的身份到了鄢都后被带到幽王府,他是炎国的第九位公子,母亲出生低微且英年早逝,他只得来宣王朝为质。他埋起仇恨的种子开始质子的生活,哪知那个淡漠的男人却待他极好,毫无保留地教他所有兵刃的运用,以及中原的兵法,甚至文化和礼数。从前一点点丢掉的自信在数年间他慢慢拾了起来,他不再是炎国那个懦弱的皇子。
为什么?
姞羲的脑海被无数过往填满,他脚步一滞,竟有些害怕见到那张脸。那张对他慈爱有加的面容,他伸手握住胸口的符文,这是幽王在牢里偷偷塞给他的,说要护好它,或许有一天会用上它,至于如何用,他毫无头绪。
姞羲跟着玄玉历经数次征战有了些经验,舞象之年后独自领军打了几番胜仗,宣王便赏赐他单独的府邸与家仆。他走出幽王府后不久,幽王玄玉便因勾结戎人入了天牢,坊间甚至传是拜他所赐。
鄢都城池中心那九条雕龙石柱边,五大三粗的刽子手睥睨无双地杵着。
午间的阳光在缓缓移到柱子的中心,四周围拢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不止,没有欢呼雀跃声,却闻西北角有人抹泪涕零。幽王被关了将近五个年头,王府如今鬼影重重,玄族到了幽王这代原本就人丁稀少,此时几乎绝迹了。幽王玄玉曾是宣朝名贯一时的战神,杀敌无数据传也劣迹斑斑,不能安身而退只能将其毁了,仅玄家二字便令宣王萧煌忌惮。
尚鱼挤到了人群前面,姞羲却未再上前,站在她身后默默等着。囚车来了,那人还是如此倨傲,仿佛胜仗后站在车舆上受百姓瞻仰的样子。随着铁链拖地声,他踩着露出脚趾的破履缓缓走下囚车,长发齐腰,面色苍白,他一手握紧铁链抬高手遮住午时的刺眼光线。他习惯了黑暗,暴露在光线下令他看起来异常苍白。他深吸口气,凌乱的发丝下黑色的眸子似在微笑。尚鱼此时一眼不眨地盯着远处这个囚徒,此人毫无印象中气若游丝的猥琐样貌,反而身形似比姞羲还高出些许,牢狱生活未能令此人身影槁枯。尚鱼甚至可以透过凌乱发丝瞧见他不俗的样貌,淡漠的性情,毫不在意规则的松弛。一瞬间那清澈的眸子令她颤栗,脑海莫名出现“爹爹”二字,可眼前男子的年龄绝不会是她父亲的年纪,十恶不赦之徒吗?尚鱼反觉得他有着神的光环。
四目相交,正缓步前行的幽王也驻足,他放下抬起的手,将凌乱的长发往后草草捋了捋,似乎想看清楚不远处的人。阳光照着他完美的前额,他注视着姞羲和他身前之人,虽然沾了脏污却一眼便觉此人超然众人,幽王眸子聚着微光细细端详着。此时远处鄢都天地赌坊的楼台,一袭白衣的男子抱臂站着。须臾,玄玉被推搡着继续朝中心走去,刽子手提着酒坛也肃穆地走向场中。
“幽王无罪......”
此时高亢的一声大喊,宣朝的老人们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鄢都生死存亡时刻,挺身而出的是谁,那人提着战戟死死守住城门几日,救了一城的百姓,城门口尸骸遍地,血流成河,最终他乏力单膝跪地,战戟堪堪支撑着身子没有倒下去,是幽王玄玉。
瞬间呼声再次响起,幽王无罪......
“幽王是妖孽,他面容至今不老,乃妖孽所化......玄家皆是妖孽......”不同的喊声响起,这点姞羲早就察觉,初见幽王时他便如此模样,如今虽然衣衫不整但身形依旧,未显半分老态。
静寂的广场因为一句幽王无罪,此时人声鼎沸,尚鱼心里没来由的也不想那人死去。
“如若幽王无罪,那便是孤有罪了!”巍峨高台上的宣王萧煌开口了,见人便疑三分的他俯看着场中,场内顿时静了下来。
一声时辰到,便见那刽子手提起酒壶灌了几大口,壶口边的酒水顺着他的衣襟直流到胸口,湿了一片。随即酒坛一丢将嘴里的酒水喷将出来,洒落刀刃,霸气无比,酒汽在午间的光线中闪着水光竟然有些好看。尚鱼忽然嫌弃地将手中酒坛塞到身后九公子怀中,察觉他身子微颤。
倏地,苍穹的云层开始昏暗,尚鱼觉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非凡人所能释放。她四下查看发觉西面赌坊楼阁上有个白衣人,太远了,面容模糊不清却有种熟悉的气息。
幽王被按住单膝下跪,西北角的抽泣声逐渐盖住了喧哗。只见场中玄玉撕下一片破碎衣角,随着铁链声声他的长发被草草束起,底下哗然一片,幽王依旧是那个风神俊朗,目下无尘的男子。
“九公子未归,宣王手下留情,望改日处决幽王......”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明眼人一看是天地赌坊的灵彤姑娘。此女性情泼辣且胆大包天,初来鄢都不出几月便成了赌坊的当家人,无人知晓幕后谁人掌权,甚至有人猜测乃是当今宣王。此时她话一出口,姞羲一拍额头心说不好,他不敢去看场中的男人。过往的种种浮现,甚至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胸口收紧,眼眶酸涩,他极力睁大眸子,任深秋的风将流动的水光吹干,太荒唐了,竟然为了仇人落泪。
“斩立决!”宣王闻言眼神越发锋利,死死盯着场中的幽王,他抓着玄座的手在颤栗,深深的指痕印在上面。
此话一出,尚鱼回眸,他看出姞羲隐忍的难过,低声道:“如若对你重要,救下便是!”
说话间,刽子手已神色凝重地将刀刃挥下,场中的玄玉仰天大笑,似乎这刻他等了许久,随着天色的昏沉,底下哭声越发悲凉。尚鱼忽觉她的臂膀被抓住了,那指骨泛出青白色,似乎下一秒姞羲便会冲上场去将人掳走。忽然苍穹上方一个漩涡,恰巧在幽王头顶,浓烟般的黑雾朝底下压来。
此时,云归的悬阁内,尚仓触动了楼阁中心的禁制,千钧一发之时,一缕灵识凭空出现指引着她。尚仓浑身颤栗,这个感觉似梦里千百回出现过。玄玉,难道是你?一口积压了数百年的瘀血冷不丁地吐了出来,舒服了,心却更加难受了。
鄢都城内,刽子手握着的刀刃颤栗着硬是半分无法下落,他面色涨红,看着巍峨高台上的王,浑身的细胞都在风中微颤。此时赌坊的楼台上那男子凝视场中,指尖微微下压,然王宫西侧的角楼上,一个黑影也朝着场中凝出符印,那刽子手的刀刃瞬间一点点在下去,四周轰然发出惊叫。尚鱼唇间突然冒出“落魂海”三字,无形的压迫感袭来,无法吸气的感觉,是落魂海。姞羲手臂的力道传来,这人忍得如此辛苦。此时宣王人字须一翘,斜睨一眼胡商样貌的姞羲,似乎静候他的出场。刽子手的刀刃已触到幽王的脖颈,几乎看到一丝血痕在溢出,尚鱼发觉姞義一只脚踏了出来。无人知晓此时小兽悄无声息到了角楼黑影面前,就在九公子踏上场前一秒,一阵突如其来的雷鸣,刽子手的刀刃直愣愣弹飞出去,暴雨触不及防袭来 。
“下雨啦,太好了......幽王无罪......”
......
宣朝有规定,如若处决犯人时下雨那便是此人或有冤情。此时玄座上的宣王,这个四十开外的男子一身紫袍在风雨中目眦欲裂,废物!谁说今日无雨!抬眼望向角楼方向,昨日黑雾巧舌连环地确保今日无雨,此时仿佛上天的惩罚,他瞪了一眼角楼愤然拂袖朝着他至高权力的宫中而去。
姞羲弱弱地收回脚,眯眼朝天唇角微勾,抓着尚鱼的手臂松了,如释重负地长嘘口气。随即他脱下外衣挡在尚鱼头顶上方,娘子不可淋雨。
场中玄玉仰天大笑,苍穹瞬间一道光芒划过,生生将宣王面前的地面劈开一道口子,宣王一个趔趄后退几步,前梁翘起的发冠狼狈向侧倾斜,腰间金玉发出的撞击声,与天地愤怒嘶鸣。一时场面混乱不堪,四面皆是慌不择路避雨的百姓,玄玉被重新押回囚车前望向尚鱼方向,雨水清洗后的她清秀俊俏,站在姞羲身侧仿佛一对壁人,她是女子,似曾相识?铁链声随着囚车远去,玄玉的脑海充斥着几世轮回的讯息,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然而他退无可退,是否无需再退。死亡于他而言,只是轮回的一个环节,毫不惧怕,如同睡一觉明日换张面容而已。这一世,他像极了玄家族谱上的先祖,也唤玄玉。
小兽却朝着天地赌坊掠去,此时的赌坊楼台上空无一人。
逃散避雨的百姓几乎散尽,那位赌坊当家灵彤姑娘旋即瞥见了九公子的背影,竟然拉着一个慶人玄衣打扮的清俊人儿的手,她随即气不打一处来。
“小九,回来了!你怎也不出声,幽王方才可是性命攸关......”九公子闻言,赶忙拉着尚鱼加快了步子,被她抓住可没好日子过。雨中的灵彤双手叉腰,奇的是她四周竟没有一滴雨水。她置若罔闻,只是紧盯着九公子与姞羲的背影破口大骂,殊不知她的身后一道视线毫不避讳地凝视着。
溅起的雨水在石板路上欢快的跳跃,久违的愉悦回来了。姞羲遮着尚鱼的头顶,全然忘了湿透的自己,他异常欢快,不知是因身侧女子,还是因那人没死,幼时的美好仿佛一瞬间回来了。
青石的路面上积水里一道阳光反射过来,雨渐渐停了。他也该去述职了,去面对那张阴郁的青色面容。
“喂,去哪里?”尚鱼突然觉得此地也不错,至于失去的记忆,待静下来慢慢回想,至少如今鄢都有酒喝。
“为夫的府邸。”
......
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
宣王书房,方才角楼上的黑影,此时已化为一个蒙着眼的干瘦身影,垂着较宽的黑色衣边,锦带为缘缚根宽腰带勾在腰间,衣物缠绕在身上,甚是古怪。
“王,微臣察觉有股此前未有的力量在暗中作祟,恐要变天。”胸口此时尚隐隐作痛的黑影依旧心有余悸,那力量非凡间所有,难不成这幽王还惊动了上面。
“那魔王怎说今日无雨?
“可还记得你如何承诺孤的,玄家上下孤已除去大半,可这玄玉似有不死之身,他活着孤寝食难安,玄玉死后玄家便是你的,别说什么灵树......”萧煌原以为百姓信奉他的萧家,孰料鄢都百姓皆是白眼狼,今日看来玄玉非除不可。
“王,放心,玄玉必死无疑,然天地赌坊和那个炎国的质子定有问题,不得不查......”
此时,书房外的青石径上,换了朝服的姞羲前来述职。白色雕玉在腰间发出清脆声响,引得王宫侍女频频娇羞回眸,炎国男子无故玉不去身。姞羲发束顶上英气逼人,他脑海依旧是牵着尚鱼手的感觉,抬眼忽见宣王书房上方被缕缕黑雾笼罩着。据说半年来,莫名黑雾围绕鄢都,随之而来的是宣王的决策越发狠厉,首当其冲的是大司马莫名亡故。彼时姞羲尚在外打仗,只听说司马虢公尸身胸口一团黑色,太医诊断并非毒性却令人瞬间干枯,说其中邪了。如今大司徒和宣王之间亦是矛盾重重,司徒鼓励新兴作物种植,反对征税来安抚百姓和日益增多的流民间的矛盾,然而宣王毅然驳回奏章,这几日大司徒一夜白发......种种迹象表明有人在干预宣王的决策。姞羲面色凝重,结合方才行刑时的天象料想其中必有隐情。
思忖间,宣王书房已明净如初。
宣王自诩直臣遍地,一派圣明景象,姞羲看来一切皆是假象,还不如炎国的朝纲。
此时,天地赌坊门庭若市,鄢都民风开放,百姓生性洒脱,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赌坊内,众人言谈中赌幽王定无罪释放,也有嫌少的人赌幽王必死,这赌期很长,赌注很大。鄢都百姓皆信天命,那刑场的一幕便是幽王命不该绝,这不赌坊当家灵彤脑袋一热便免了众人的酒水,姑娘春风满面招呼得满座愉悦。一时间客人络绎不绝,有钱的没钱的皆来凑光顾,好生热闹。
此时一个声音七跌八撞地冲了进来:“我,我赌这......这宣朝必亡!”所有人看向门口,一个清绝醉态可掬的长者两颊绯红地闯了进来,有认识的立马说,这是司徒大人。老头似乎醉了,翘起的人字须上还沾着酒水,话音刚落眯着一线眼倒在了赌桌上。
随即,众人皆说司徒大人不要命,酒后如此失言。
“这宣王萧家蛰伏半个朝代夺了曹氏的权,如若不是玄家相助何来今日的一切。”
“我看这玄家也没什么立场,曹氏当权助曹氏,萧家夺权便帮萧家,如今又反过来针对宣王,恕我等愚钝看不明白了。”
“这还需如何看明白,玄家便是一直站在我等百姓这边,曹氏后期昏聩无道,宣王虽说顺势而为,如今也是颠倒黑白......”那人看了眼白发苍苍被扶走的司徒大人,摇头轻叹一声。
此时,赌坊二楼靠窗的酒桌边,一白衣男子自斟自饮听着楼下的喧嚣不语。清灵脱俗,落拓好看的样貌胜过一楼众人,此样貌世家公子中也属上乘,细看见他白色衣袍上隐有点点血渍,袖管中若隐若现一条白蛇吐着红信子盯着他,蛇身左右晃动,男子频频点头。桌上酒壶和杯盏摆放工整,碎钱几两散落着,他不时瞥向赌坊忙碌不停的当家人。
一丝轻不可闻的玉珠清音,风姿卓越的灵彤姑娘冷不丁站到男子身侧。
“这位客官,不上桌玩几把,盯着老娘看......这双眼是不想要了!”灵彤凑近男子耳畔低语,一撩发丝笑出声来,拢成髻的发顶上横贯一支晶莹剔透的玉骨簪,风姿卓越,下垂齐肩卷发妩媚动人,颈上的玉珠管串饰随着笑声发出摄人心魂的清音。
“彤儿,当真不认识为师了?”男子淡淡轻叹,唇瓣未启话已飘出,虽轻却仿佛刻在灵彤心口,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冲着赌坊一楼笑声再起。
“都听听,此人自称是老娘的师父,给我说说,老娘何时有这么个师父,仰慕老娘便直说,哈哈哈!”男子微微蹙眉,视线却转向王宫方向,细看一丝黑雾正朝着鄢都西北而去,他知道炎国质子姞羲住在那侧。
一楼赌局声不绝于耳,越来越不堪入耳。
“我赌今夜当家的陪我一晚……哈哈哈”
“我赌彤姑娘非幽王不嫁......”
“依我看这幽王必定已有心上人......”
……
男子凝紧的眉心几近打结,一声叹息极轻却极长。灵彤姑娘听到最后一句,大踏步走到栏杆边朝着底下破口大骂,身后一条白蛇掠出男子袖管朝着黑雾方向而去。
“都给老娘听着,幽王定是我灵彤的,谁再敢胡说造次,老娘打断他的腿。”
“来啊,来打我的腿……”嘻笑声伴着浑话传上二楼。
灵彤忽闻虚空几声轻唤,彤儿......彤儿......她慌忙四下察看。虚空中人间仙境般的地方有一对壁人相拥而立,那男子赫然便是方才酒桌边的人,而那女子样貌和自己十分相像,仙气飘飘,灵气逼人,女子还侧脸拉着男子的手缓步飘去霞光深处。灵彤猛地转身,窗边已空空如也,仿佛根本无人坐过。回眸再看下面,依旧是赌徒聚集,浑话连篇,喧嚣声此起彼伏。定是幻觉,她说服自己那人只是一介登徒子,长得俊俏些而已。灵彤自知被许多人觊觎,而她无半分儿女之意,幽王只是推脱的借口。幻境中有个身影虚虚实实,每每想起酸楚便涌来,方才那人到底是谁?
抬眼间,一众炎国商人踏进赌坊,与灵彤对上视线,彼此相视一笑。
生意来了。
暮色时分,九公子府邸热闹异常,彩灯和纱幔影绰相叠。
尚鱼蹙眉看着一众莺莺燕燕睁着一双双迷花眼眸,围着府门目送那风流公子出去。被姞羲叫惯了娘子的尚鱼,那几分府中主人的错觉散了,散在众女子的调笑声中,原来这许多女子皆是风流公子捡回来的娘子。将她安顿在西侧厢房后,九公子换了朝服便去了王宫,玄黄色的装束令风流公子更加的倜傥。尚鱼无聊地数着那轮落日穿过竹林照在青石上的影子,满含惨淡的色彩寂寥无比。
夜色阑珊,皎洁的月儿涌上涛头,似要洗尽世间的种种腥污。府门口众女子早就散去。弯曲林径上,忽影忽现的是尚鱼和小兽的身影,她好奇地打量着姞羲府中每个角落,还在书房内寻出画本,掉落的一本令她羞红了面颊。转身来到酒窖顺了几坛走。
待她经过门房,就着酒坛和门房小厮一番天花乱坠的搭讪,小厮口中炎国风流质子的样貌瞬间和姞義重叠了。原来这中原之外的炎国,虽疆域不大,却国力强盛,全民皆兵,中原宣国怕其联合戎人及漠北其他游牧部落形成后患,故姞義以质子之名成了掣肘两国的筹码。姞義每每出征皆有宣国将士同行,实则谁都心知肚明。
小厮一句,姑娘你也是公子路上捡回来的吧?话音刚落,那厮便住了口,尚鱼回眸对上姞羲英气的面庞,涨满了血潮,那小厮瞬间便隐匿不见。
“娘子,只有你是我的娘子,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便遣散府中所有女子。”
“我,尚鱼何德何能,能劳烦九公子为我兴师动众!”尚鱼整了整短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看不见的尘土便要离开。姞羲随即反手将她拉住,此时竹罅里散出烛火的芒色,映在尚鱼透明如银箔般的肌肤上,姞義闻着一身酒味的女子有些情难自禁,全然忘了和宣王间的不悦,刚想低头俯身却瞧见了尚鱼眸子里的水光流转。
“衣衫怎,怎还未换过来?”姞義有些心疼,那水光似被夜风漾开,呼啸着直卷他心里,掀起一片波澜。数月间的朝夕相处早就生出了异样的情愫,那情愫随着光阴在发散,避无可避。
“不日,不日,我便要北征,此番是最后一次,只要退了戎敌,我们便回炎国,方才宣王亲口承诺,娘子,我们可以回炎国了!”尚鱼触不及防被面前人抱住,本就心起微澜,此时更是万向波澜。风扬起他的发丝蹭过她的面颊,一掠而过扫过心底。尚鱼被抱着转了个圈,心想着我们二字,她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一时间两人莫名开怀大笑,烛影重重,花影温柔。
忽然一阵无形压迫袭来,令人窒息,似幽王行刑时的感觉。尚鱼轻点眉心之际,姞羲已闪身护着她,他注意到了尚鱼的异样,那隐隐的黑雾与宣王书房上方的一样。尚鱼脑海出现落魂海,却间姞羲捂住了胸口,她眉心凝出金光朝着黑雾射去,黑雾散了又聚拢,忽然雾气凝出一只虚手对着尚鱼的脖颈直去。九公子本能地抱住身后的女子,同时抽出利刃挥了出去,随着一声“蝼蚁”姞羲脸色苍白,尚鱼一个转身将姞羲挡在身后,本能地使出术法凝出金色利刃朝着黑雾劈去,一声惊呼,伴着小兽的诡异身影,黑雾散了。
尚玉扶住羲姞,一声“痛”,九公子顺势倒在她怀中。
翌日,天地赌坊,灵彤听闻九公子改了性,正在府中遣散昔日收留的女子。传闻他此次回来府中藏了个男子,如今有了断袖之癖。灵彤想到那个他拉着的背影,莫非是那人,瞧着身段不错,定是个祸国殃民的主。
几日后,司徒大人莫名抱恙在床,卸了朝中一切事务。宣王却在集结大军,准备出征北方。
此时,天地赌坊三楼密间,灵彤将一本账本交到姞羲手中,九公子寻常鄢都百姓装扮,束起的长发散落在肩部,俊秀慵懒,苍白的面色分外好看。
“小九,面色怎如此难看?”
“别提了,鄢都城来了不速之客,十分头大!”如此这般一说,灵彤顿觉不好,随即说到正题。
“前些日子,赌坊的七成收入都交给了炎国来人。”
“辛苦灵姐。”
“对了,半月后我将北征,接下来北方即将寒冷干燥,牛羊难以繁衍,戎人会南下滋扰中原百姓,我将与漠南边塞的蒙将军会合,驱赶走南下的戎人后我便回炎国,此处赌坊,我会暗中派人盯着,万一宣王下手,你趁早撤走,王宫内有人会通报与你,切记,这几月间将所有的账本销毁,钱财会有人转移至炎国......”
“啰嗦,小九是信不过我灵彤,对了,据说你府中藏了个男子,何时你有了这断袖之好?”
“打住,男子?那是我家娘子,艳福如我几世修,名花入手销魂极,与灵姐不分上下,于我而言,甚至在你之上,哈哈哈。”灵彤假装愠怒,接过账本打在姞羲胸口,他立马悄悄捂住。忽然灵彤揉了揉眼睛,窗棂上一个白衣男子的背影映出,姞羲顺着她的视线也瞧见了,迅速拔出兵刃掠向窗口,眨眼睛男子已到了灵彤身侧。
“彤儿,你原本心中只有为师一人,如今不是幽王,便是这个风流子,为师……唉!”
“又来了,小九,此人交给你了!”灵彤意欲拿着账本跑路,男子随即一句,幽王你们救还是不救?两人愣了愣。灵彤好似想起什么,随即吩咐贴身护卫几句,须臾,一个上了年纪的炎国老叟被提了进来,姞羲一看便知此人犯过事,炎国罪人耳后都刻有字,炎国的囚字。
干瘦男子一番声泪俱下的说辞后,姞羲愣在当场,脸色阴郁难看,风流之气荡然无存。炎国那场危机,竟然是宣王派人从中作梗,那些死去的人不是幽王玄玉所杀,而是萧煌想嫁祸于他。那场下了几天几夜的纯净白雪下,姞羲母亲的尸身埋在里面,年幼的他命如风中之烛,蜉蝣蝼蚁般活到现在。
老叟被拖了下去,姞羲转而寻问男子名讳。少离二字直击灵彤的心房,少离,少离……她默默念着,不明所以却瞬间泪如雨下,这两个字仿佛开启了她的禁地,虚幻的薄纱被撩开,看清了里面的人。曾经红珠帐前,絮语三生过,玉珠帘前,嫣然一笑。她黯然垂眸,一丝切肤之痛涌起,姞羲扶住她,视线不明所以地在两人间徘徊。
“那日行刑,赌坊角楼上的人是你!”姞羲问他,少离颔首,说幽王不能死。
“公子可知,这玄玉与尚鱼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难道未看出此二人眉眼的相似之处......
“你怎知我的娘子?”姞羲惊骇,知晓面前的人非同寻常。此时屋外频频传来撞击之声,上仙不急不徐,说有人在试图破开他设的结界。
姞羲惊骇之余忧心重重,他想到了那团黑雾。须臾,灵彤在上仙输入一道灵力后,以往的记忆在快速浮现。原来她是为爱触动天制而贬凡间,她的心上人竟然就是面前的男子,师父谪仙少离。他被贬云归,阴差阳错间与尚鱼一同落入凡间,落魂海实则是连接云归和凡间的通道。
九公子感慨不已,随后这两人在彩灯下你侬我侬重叙旧缘。身无彩凤双飞翼,灵彤瞬间娇滴滴、光艳艳的傻样耀花了他的眼。姞羲赶忙捂住眼飞身出了赌坊,临走不忘提醒灵彤,她乃他九公子花了上千文钱买回来的。
山川明月,这世间缘分天注定,叫了几月的娘子竟然是个神仙,难怪那夜她不惧那黑雾,难怪那小蛇如此厉害。九公子的风流忽然间拾掇不起,他不知所措地游荡在白天香客熙攘的天国寺,寺庙和天牢一墙之隔。月沉云层,星子隐没,不见天光,那人关在里面,这许多年的恨意原来皆是他姞義的自我折磨。冷厉的训斥声隐隐隔墙传来,附耳一听,原来是有人要秘密处置了幽王。
姞羲脱去外衣,整了整一身夜行玄鸟黑衣,提着兵刃来到了牢门口。
忽闻九公子怒气冲冲来了天牢,狱中衙役皆六神无主地慌了,无人不知这炎国质子和这幽王之间的那点你死我活的仇恨。不明所以的衙役赶忙打开牢门,站立两侧谨小慎微地在外候着。
姞羲支走所有人,忍住阵阵的腥臭瞅着臂膀粗细的铁链踏进牢门,这人到底是如何在此地忽忽过了这许多年,换做他估计早已生不如死了。
牢内还算干净,一方小石案,铺着翻烂的几本旧书籍,似翻了至少上万遍。昏黄的烛火下,那个身影盘腿坐在地上。此时苍穹的一丝光线照着他的发丝,泛起银色的光芒。欢愉嫌夜短,寂寞恨夜长,他就是这么坐着一天天过来的。
“未曾想你会来,那日,你身侧之人是谁?”幽王玄玉说话淡漠,姞羲却听出了其中的迫切。
“我来看你怎么死,那人是谁关你何事!”
“羲儿,听着,如若胡来,你必将引来杀身之祸,连同你在意之人,你不会以为宣王萧煌真会放你回炎国,不出所料的话你踏出中原之日便是除去你之时,风流放荡掩饰不了你的坦荡天真,天地赌坊你以为宣王不知晓是你开的......”姞羲后背爬满凉意,惊出一身冷汗,牢里的气氛更增添了阴煞森冷之意。过往种种如今看来此人都心知肚明,难怪他如此容忍他,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在和心魔斗争,姞義忽觉好气。
“那日的女子,冥冥之中我察觉与我有着牵连,我是将死之人,羲儿,答应我,务必好好照顾她。”
“你不如担心自己吧,我的娘子我会护好,给我记住,你只能被我杀死,别人不行!”说罢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幽王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之人,澄净似寒潭乌金的双眸一眨不眨,不敢想象他是当初那个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少年。
“羲儿,无需管我,先祖玄玉和上苍争斗过,我的记忆片段中有他和云归一女子的身影,今日所有碎片拼合起来,我料想那女子是云归半神和先祖所生,羲儿,她,不属于凡间......”
刚在赌坊受的刺激似乎不如此时来的猛烈,姞羲简直疯魔了。他抽出兵刃朝着牢房一通乱砍,火星直冒。牢房外的衙役听着如此动静皆瑟瑟发抖,估摸着幽王今晚要死在牢里了。
“莫要在此发疯,那黑雾想必你已看出蹊跷,我察觉他在来的路上,羲儿,走!去找那日的白衣人......”他连上仙少离也知晓,姞羲想走,可翌日鄢都便会传出噩耗,诸如幽王含恨自缢亦或抱恙......
他一把扯下炎国皇子的令牌,拍在桌案,破旧书籍被震落一角,忽悠悠飘在幽王掌心。幽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隐隐的笑意泛起。姞羲命令衙役们死死看住幽王,此时他真希望赌坊的上仙能从旖旎中出来,可来不及了。这世上没几个待他好的,娘亲一直在军营,最后死了,好不容易有个待他好的,一直以来以为是个仇家,不行,要死也要他说了算。几个箭步他消失在茫茫暗夜中,朝着王宫方向掠去,即便那青面宣王在温柔乡,他也要跪求他下旨。
翌日清晨,姞羲才捧着口谕,拖着麻木的双腿回到天牢。此时的幽王已奄奄一息,胸口聚集了大片黑雾。正当那黑雾再次聚集袭向他时,九公子及时闪身挡在面前,同时利刃挥向黑影,黑血瞬间自他唇角溢出,他体内的毒终于爆发了。一抹嘴角他不管不顾,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干瘦的蒙眼身影,黑影重新聚集毫发无伤。
“给小爷听好了,宣王有旨,此人的命是我的,难不成你这东西想抗旨!”姞羲耳畔是玄玉痛苦的声音。
“羲儿,你回来作甚!”
“炎国的废物皇子,哈哈哈,自己都是死人一个,还要护着另外一个死人,有意思,玄玉,你我的交易想好了吗?”说完黑影凝出手印袭向姞羲。
“住手,我答应你!”
随着一声干笑,黑雾飞掠出窗缝,晨曦透过缝隙照在姞羲苍白面颊上,他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耳畔出现幻觉,他竟然瞧见尚鱼在跑过来,满脸担忧,身后是幽王急切的呼唤,这是要死了吗?
所有的影子里,竟然还有他娘的身影,炎国王身侧的贴身女护卫,娘等等孩儿,娘......
“娘,娘......娘子,呃是娘子,我娘呢?”姞羲睁眼看到的是尚鱼的眸子,她满脸是汗,一身洁净的鄢都女子衣服衬得她格外好看,他意欲说出娘子你真好看之类的话时,面颊被结实地打了一巴掌,原来是梦啊。
“姑娘,公子是醒了还是依旧疯魔着?”
“醒了。”
姞羲无语,这一巴掌他后来记了好久。身子轻松不少,闻着香气他肚子开始抗议。尚鱼随后给他讲了昏迷这阶段的情况,轻叹一声的九公子拉住尚鱼的手在面颊摩挲。身侧侍女看着尚鱼逐渐涨红的面色笑着退了出去,随即里头传出九公子嗷嗷求饶的声音。
半月后,姞羲身披战甲,在曙色微染的清晨携男扮女装的尚鱼正欲出发时,宣王忽然传口谕要尚鱼留下,女眷不可带去战场。这措手不及的举动,九公子瞬间怒了,抽出兵刃的手生生被尚鱼按住,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臂,一句“我没事,等你回来” 尚鱼便缓缓走出队伍,临走一眼落在那个众生相的兵卒面颊,袖管里小兽不知何时钻了进来。
此时天牢里的“幽王”已经哑了,据说是被九公子所害。天地赌坊的楼台上,灵彤攥紧了拳头,隐在暗处的少离默默看着这幕,除了给姞羲解毒他不可再干涉凡间太多。没几日了,他已听到苍穹的传音,该回去了,回去等着灵彤将此世修完。
大军开拔,锣鼓喧天,尽显天朝的威力,王宫内说不定筵席已摆好。无人注意到那个众生相的兵卒悄然离了队伍,在隐秘之处换了装束朝着玄家祠堂而去,此人就是被换出天牢的幽王。三人本打算一起逃离这鄢都,出了此地便天高无人管,玄玉料到不会如此顺利,哪知留下的是尚鱼,先祖的女儿。玄家宗祠里,先祖的魂魄不全,少了一缕,玄玉甚至怀疑是否存在尚鱼体内。看得出这女子是真的喜欢姞羲,可在他先祖记忆中云归是无法容忍半神和凡人结合,正如先祖与尚鱼的娘亲,最终生离死别。云归斑驳的石壁上刻画着百年前的那一幕,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天道不可逆,他不知道。
随着蹄音逐渐远去,尚鱼眼角的泪溢出眼眶。在少离上仙的相助下,她恢复了往日所有的记忆,云归,阿娘,一瞬间都充满脑海。然此时眼前皆是姞羲盛满璀璨星子的眸子,愠怒和不舍一下下地清响荡在风中,平添酸楚。姞羲的眼神分明透着绝望与愤恨,离人的泪落在玄衣上悄无声息,尚鱼仿佛看到姞羲捏碎宣王所敬的杯盏,拔出兵刃刺向青面玄紫袍的萧煌,面色发黑的萧煌身侧魔物当即扼住他,姞羲痛苦的样子尚鱼不敢再想下去。
那阿娘和爹爹呢?娘亲似乎没有上仙那么大的决心。记得在云归,阿娘受制于那些长老的威慑,此时她还好吗?她如今也对一介凡人有了情愫,云归人眼中愚蠢的凡人可以为了她一而再地连死都不顾,被贬凡间的灵彤亦是如此肆意洒脱,她竟然是上仙的心上人。
尚鱼看了眼苍穹上空浓密的云层,阿娘在想她吗?那个几世轮回的幽王,存留着爹爹记忆的人,那个奋不顾身的凡人,为了人间正道也同天道争上了一争。那落魂海的魔物,是否就是那黑雾,没眼珠的王八,可明明自己落海时围绕自己周身是白色影子。
它与幽王的交易又是什么,幽王为何不肯说。尚鱼拾阶而上一直在想,想到簌簌而抖,想到离开,想到如何解了姞羲的后顾之忧。活了百年又怕什么!她握紧胸口姞羲留给她的物件,上面除了一枚黄色的符文还有一枚狼牙,据说是炎国的男子中意哪个女子便会给出擒狼得来的狼牙。
姞羲,你要活着,等我去找你,尚鱼内心呼唤。
此时的小兽蹭了蹭尚鱼的肌肤,它是上仙的跟班,少离没有带走。
月余,边塞捷报握在宣王手中,青色阴郁的面色有了神采,姞羲联合蒙将军杀退南下的戎人。与其同时粮草被劫部分,故请旨要宣王增加一路上的粮草供给,宣王只是笑了笑并未打算下旨。
此时玄家的宗祠中,黑雾随着幽王玄玉找寻着他要的东西,一株玄家的灵树。据说可以救活身陨的亡灵,这团黑雾找遍了整个中原,才来鄢都试试。果不其然最终打听到在玄家,黑雾起先以姞羲威胁,最后目标落在尚鱼身上,这相似的眉眼,果真和玄家关系匪浅,玄玉为了她不惜一切代价。
“灵树何在!”
“在我族宗祠密室中,随我来。”玄玉不急不徐地走在前面,该结束了,他想。
前方密室门如同黑色漩涡,玄玉首先踏了进去,黑雾尚在犹豫时被吸了进去,随即一道无形壁障将二人隔开。密室实则一个密闭空间,当黑雾察觉异样时已晚,它横冲直撞然而气息逐渐微弱。幽王却神色平静,缓缓解开灰色衣衫,苍白色胸前一片青绿色在荡漾,那流动的血管仿佛一棵枝叶散开的灵树,原来它长在玄玉身上。目下无尘的幽王如僧佛,玉树开花般坐下。他无时无刻都活在先祖的轮回里,看透了这上苍和凡间的规则。他知晓这魔物来自落魂海,想寻了灵树去云归掀起腥风血雨。只有同归于尽方可化了此次劫难,幽王身子在逐渐消散,虚空中淡淡飘来一句。
“这葬魂之地如何?哈哈哈!”灵树枝繁叶茂,正在吸取黑雾。
此时的云归悬阁,那缕将灭未灭的灵识逐渐虚弱。数月前为救那个熟悉身影它拼尽全力,可最终在云归数道禁制面前她被押解走了。此前那个女娃又是谁?熟悉的血脉气息,灵识感受到血脉相通的错觉,它才会不遗余力地帮她。此时它灵树轮回的气息飘来,它凡间残破的灵魂即将转世,又会依附谁人身上呢?
灵识在消散,逐渐飘渺无踪。
而落魂海的无数白色虚影,正等着一团黑雾的归来。魔气意欲吸收仙气,除非有株百年轮回的灵树,方能搅动百年来半神的安宁,吸取神界的钟灵毓秀之气。
鄢都城外,一辆马车朝北疾驰,尚鱼望着前方,身侧灵彤却回眸看向天地赌坊,转而望向昏沉的苍穹。要下雪了吗?师父为何不辞而别,他在天穹可好!
“灵彤姐,你说幽王会来找我们吧?他口中的灵树究竟何在?”倏地,尚鱼身子一颤,那是类似界壁的威压,如同落进落魂海的感受,难道是幽王有恙?
尚鱼不知为何眼眶噙泪,自从那次牢里见到幽王,一触那寒潭般深邃的眼神她便想靠近。仿佛是爹爹的样子,虽说不是尚鱼真正的父亲,可那人却有着爹爹的记忆,都说幽王长得与其先祖极其相像,连名字也相同。
尚鱼想着想着瞬间心神崩溃,心一缩声已哽咽,眼底秋水化为薄雾。身后之人吉凶未知,前方之人亦是吉凶未卜,来这凡间仿佛是来磨练其心境的,一地无法收拾的痛楚。那阿娘呢,她看着心爱之人陨落又是何等痛心疾首。
凉意潋潋,苍穹飞舞起了雪花,尚鱼伸出手,晶莹剔透的冰凉,瞬间化在掌中。她依旧一袭单衣,雪花落在沉沉的暗纹上,仿佛凡间几点微亮的萤火,渺茫闪着银色,那是她来到凡间的衣裳。
灵彤让她靠在肩头,擦拭着她滴落的泪水。车窗外,穿梭在飞舞雪花中的小兽兴奋不已,时不时转头看向马车内的二人,它除了打打杀杀不懂伤心,有那么一瞬好奇地看着车内紧紧依靠的两人。鄢都城已在几百里开外,这是魔王和幽王的交易,无一兵一卒出来阻拦。
说好炎国西面会合,幽王,会来吗?或许他至始至终都在说谎!
尚鱼的泪再次夺眶而出。
炎国的西北面,几十里开外皆是荒芜一片。地上是没足的白雪,白茫茫一望无际,尘世间一片纯净,一片宁静。
万籁俱寂中几匹骏马在雪地上驰骋,拉向无边无际的尽头,仿佛生死间的全然忘我。
尚鱼仿佛看到了云归的白色云层,金色的光线照射在雪白的地面,蒙上了神圣的光芒。
思念的种子在冰天雪地肆意生长,这是姞羲的故土。尚鱼不觉寒冷只觉干净清澈,身侧的赌坊当家人却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谪仙早就没了往日的仙气。尚鱼闻到了冷意中的温暖,那是初春的味道,胡杨在拼尽全力生长,姞羲如今何在?半月前在漠南听说有中原的士兵被俘,只因粮草不够饥饿难忍失了斗志。
不会是他!
此时尚鱼胸前似有金色光芒射出,是与狼牙一起的符文,符文指向面前的那座山峰,云雾缭绕的地方应该是回去云归的通道。
两人谁也没理会那云层间的密道,只有小兽飞掠而去,它思念上仙了。思念或许是没来由的,尚鱼飞快地驾着车马,数日便到了炎国边塞,玄色的旗帜插遍城垣,一瞧见那个姞字她眼底再次起了水雾。
翌日清晨,只有灵彤一人将薄衿裹得紧紧的,一步步走向炎国的城池,手中紧握着炎国九皇子的令牌。
几十里之外,尚鱼一袭白衣快马加鞭,迎着料峭冷意,在山川密林间驰骋。不远处,关山阻断,一眼看不透的万里迢递路途。永夜难眠,她将裙摆打结,连日颠沛无暇生出愁思。戎人的地界就在暗夜的尽头,她似乎瞧见了那个风流不羁的身影张开双臂叫她娘子,此时狼牙在心口疯狂跳动。
白茫茫的尽头是什么?是纵身一跃的云海,还是厮守百年的归巢。厮守到白头相对,不知是何意味,尚鱼嘴角莫名含笑,寂寂的荒漠上只有她与风声。
原来凡间便是如此这般,可上仙未曾说过会生出情愫来,尚鱼理解了为何阿娘时常望着云层发呆。
千里开外,那个带着风霜与沧桑的男子,站立在漠北的风中。兵戈已起,他所到之处插遍他用鲜血所写的“義”字,这是姞義的旗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没想到宣王不拨粮草令蒙将军也反了,不出几年,联合西戎和各部落便可杀回鄢都。一夕倾颓便盛景不在,得知幽王用他自己换了尚鱼,换了云归的安宁,姞羲立誓此次换他来守护玄家守护了百年的人间。姞羲用干裂溢血的手背轻轻抹了下眼眶,竟还担心破相的面容,尚鱼会不会认识。
曙光初开,一匹青鬃大马,九公子一身玄衣狐裘跨上马鞍,满身伤痕却眼含笑意,驰骋在白茫茫的无垠大地。骏马飞上雪坡朝着东方疾驰而去,一阵风一声悠扬的马嘶回荡在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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