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汪】野草闲花逢春生

【设定是旧上海】

蝴蝶儿飞去

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

拭泪满腮

是贪点儿依赖

贪一点儿爱

旧缘该了难了

换满心哀

怎受的住

这头猜 那边怪

人言汇成愁海

辛酸难捱

天给的苦

给的灾 都不怪

千不该 万不该

芳华怕孤单

林花儿谢了

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

身何在

天给的苦

给的灾 都不怪

千不该 万不该

芳华怕孤单

蝴蝶儿飞去

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

拭泪满腮

林花儿谢了

连心也埋

他日春燕归来

身何在

——《野草闲花逢春生》,电影《阮玲玉》主题曲

苗阜很早就知道人言可畏这个道理。他还小的时候邻居家那个看起来和和气气的阿姨有一天早上自杀了,苗阜的爹娘不让他去看,他只

能趴在门上听,隐约听到了“破鞋”“婊子”一类的词汇。苗阜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儿,他想不通为什么大人们会用这种词汇来形容邻

居的阿姨,在苗阜眼里,那个阿姨会对他笑,在爹娘都没回来的时候带他去家里吃好吃的东西,苗阜觉得这就是好人了。

然后他突然有点想哭。

那天半夜,苗阜又偷听了他爹娘说话,才知道邻居的阿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一个已经结婚的叔叔在一起了,然后被那个叔叔的老婆找上门来大闹了一通,再加上周围人的风言风语,终于是承受不住了。

苗阜想,大人们的那一张嘴,真可怕。

第二天,苗阜拿着足球准备出门,在楼梯上碰到了王声,同院的一个小男孩。苗阜一直觉得王声生得比女孩还漂亮,肤色白皙,嘴唇红

润,笑起来眉眼弯弯最有辨识度的是嘴角边的痦子。但也因为这样,他有些瞧不起王声,一个男孩长得那么漂亮肯定是娘娘腔。所以以往见到王声他都会白王声一

眼,然后在心里暗暗期待王声能够骂他两句甚至打他两拳好让他展现真正的男子汉是什么样。但是今天苗阜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做,于是他冲王声乐了一下。

可谁知王声根本就没看到他费尽心思的表情,径直上楼去了。

“砰!”足球被扔到了楼下倒扣的水桶上。

苗阜第一次示好被无视之后,心里虽然很别扭,但他还是决定下次再见到王声还是要对他笑,因为他觉得王声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凭着偏见对一个人不理不睬,实在不是男子汉的行为。

可是他抱着足球回家的时候,却得知明天一早他们就要搬家了,之前欠债的债主今天终于找到了他们,苗阜的爹娘决定这次走的远一点,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吧。

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家当的苗阜爹娘就拉着苗阜准备出发,苗阜怀里还抱着他那个宝贝的足球突然就挣脱了他娘的手,跑到王声他们家门口把足球放下,敲了敲门转身又跑了。

王声出来的时候,只看到苗阜的背影,还有那只其实已经挺破的足球。

原谅当时还小的王声,根本无从知晓同样是小孩的苗阜的想法。他只是抱着那只足球回了房间,放在书架下面。

这一分别,就是十年。

后来苗阜爹娘还完了欠的债就举家又回到上海,住的不是原来的那个院子,以前的故人也都没遇到过。苗阜已经变成了二十岁的大小伙

子,能说会道会来事儿,在外也混了几年练了点拳脚功夫,凭着这个在一家歌厅当保镖,一个月勉强养家糊口。有天客人喝多了闹事儿,等完全解决之后已经晚了,

苗阜本想雇辆黄包车无奈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只好走回去。

然后他就救了一个被打劫的人。

两三下解决了那伙混混,苗阜才有功夫打量被打劫的那个人。那人穿着大褂,皮肤白的在夜里都很明显,嘴角边长了个痦子,手里掂着块砖头也忘了放下,看样子如果苗阜没有从这儿走他就打算跟人家拼命了。更多的细节看不清了,苗阜就看见那一双眼睛,亮,特别亮。

“人都跑了还拿着砖头干嘛?”苗阜笑。

那人似乎才反应过来,手一松砖头直接就砸到了脚面上,痛的大叫一声。苗阜是个热心肠,急忙走上前蹲下来观察那只脚,问:“砸的严重吗?”

“不……不要紧。”那人说着往后退了两步,戒心还挺重。

“走吧我送你回去。别推辞,没用。”

于是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忽明忽暗的路灯终于让苗阜看清了那人的长相,看清了之后顿时吃了一惊'这人长得……真是好看!笑起来眉眼弯弯,没来由得让他想起一个人。

直到两人来到苗阜小时候住过的院子外面,苗阜才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王声!”

“王声!是你啊!”苗阜兴奋的拍了拍王声肩膀,好险没给王声拍倒了,“我!我苗阜啊!”

王声被苗阜冷不丁的抽风吓了一跳,冷静下来静心细看,那独具特色的地包天确实让他想起一位故人,已经没有多少印象的故人。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个足球,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早上。从那以后,苗阜就完全消失在他的生活里了。

直到今天。王声借着路灯打量眼前这个人,跟小时候一样的地包天,一样的脸大身上瘦,一身黑色西装愣是被他穿出了江湖气。王声顺着袖子看到手,才发现苗阜受伤了。

“跟我进去吧,你手上有伤,帮你处理一下。”被王声一提醒,苗阜才感觉手背有些疼,低头看见手背上有个口子,不严重,流了点血而已。

“么事,额回去随便处理一哈就行了,你不用管。下次额来找你,说定了啊。”苗阜冲着王声一乐,然后转身就走。

“哎!苗阜!”人都没了,王声叫谁去?

“这都是从哪儿学的怪话啊。”王声摇摇头,进了院子。

“王声!王声!”第二天一大早苗阜就到了王声家楼底下,结果王声没叫出来倒是叫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大婶:“小赤佬没事叫什么叫!王声早都出门去书店了!”

“大早上的就去看书?”

“他自己开的书店好不啦!”

于是苗阜又赔着笑脸问清楚了书店的位置和名字,转头雇了一辆黄包车往书店赶。

“哎,师傅,到了到了,就这儿!醉菩提!”苗阜跳下车付了钱,正准备往里走就愣住了。

王声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袍,衬得整个人更白了,他正抬头整理书架上的书,细长的手指抚过书脊和书的封面,一本本分门别类放好,动作特别温柔。

最起码苗阜这样觉得。

“王声!”回过神来的苗阜开口叫了一声,然后咧着嘴就进去了。王声看到他先是惊讶再是欣喜,转头走到柜台后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说话。

“你找什么呢?”苗阜问。

“酒……”

“王声你太客气了!哥哥不喝酒!不用拿了!”苗阜心想没看出来这王声也是个好酒的?

“精……”王声从柜台后面直起身子,左手一瓶酒精,右手一包未拆封得纱布。

“我想你这伤怎么样也得处理一下,虽然是小伤,还是注意点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遇到你,就随身带着,没想到第一天就用上了。”

“……”

于是那天,苗阜裹着纱布去当保镖,被嘲笑了很久。

第三次见面,苗阜比较狼狈。他为了帮兄弟出头跟人打架斗殴,受了伤不说还差点被巡警抓起来,他踉踉跄跄的躲着巡警,猛然一抬头居然看见了王声的书店,苗阜赶紧躲进去,冲着王声比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就躲在了柜台后面抽屉底下的空间。

王声这边还没回过神,几个巡警又进来了。

“王老板,你见没见过一个受了伤的男人?皮肤不白,短头发,似乎还是个地包天。”

“没有啊,些许您记错了。”这时苗阜在桌子底下动了一下连带着桌子上的东西也动了,王声有些艹,躲人还躲这么大动静!然后他直接一脚踢过去,没想到练过武术的苗阜下意识就把“偷袭”他的脚抓住了。

王声这会是又气又急,表情也不对劲儿了,脚还被苗阜抱在怀里,他也不敢动。

“王老板,你那柜台底下,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您见笑了,这不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是我前两天养的猫',有些怕生。”王声笑没了一双眼,那模样由不得人不信。

“喵~”苗阜躲在桌子底下居然还有空学了声惟妙惟肖的猫叫,也终于想起来把王声的脚放开了。

巡警们看起来是信了,转身走出了书店。

王声退到一边好让苗阜出来,结果等苗阜钻出来两人看见对方的样子都笑了。苗阜今天没穿西装,就穿了普通的衬衣和裤子,结果一半袖子没了,脸上也青一道紫一道;王声则是脸通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发烧呢。

“至于嘛不就撒个谎!脸红成这样!走走走,哥哥请你喝酒。”苗阜拉着王声的胳膊就往外拽。

“我这儿还开着门呢!”王声都快被气乐了,哪有这种热情法的?当然,他也没提脸红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脚被他抱在了怀里。

王声觉得自己有些娘们唧唧的。

“不开了不开了!头两回就该请你喝酒的,不能再推辞了!”

罢了,喝吧。

从那儿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就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两个原本不应该有什么交集的人硬是被生拉硬扯到了一起,很久之后苗阜无比痛恨那天拉着王声去喝酒的自己。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有空会约出去喝酒,后来苗阜没事就窝在王声的书店里,说是看书却也不好好看,尽说些“哪脱闹海”之类不伦不类的故事,逗的来买书的小姑娘掩着嘴笑,苗阜也跟着笑,非得招的王声瞪他一眼才老实。

“你看这女子,有沟沟有丢丢!”又一日苗阜坐在柜台后面,对着书店门口来来往往的女人评头论足,正是时兴旗袍的时候,不一样的人穿出来偏有不同的味道。

“你这都是从哪学的怪话?小姑娘漂亮你就娶了人家啊。”

“我这一穷二白的,谁跟我啊。”苗阜想,他只想找一个能理解他的,愿意跟他一辈子的。

“是啊,还是个地包天。”

苗阜觉得自己永远也感伤不起来了。

日子若是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下去,苗阜跟王声两个人也就只是多了个交心的朋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苗阜每次受伤后都会第一时间见到王声?

王声的书店被小混混找麻烦的时候苗阜挺身而出?

苗阜每次见到王声都会觉得莫名的高兴与安心?

王声每次都说不管那个地包天了却永远都狠不下心来?

亦或者,只是因为两个人彼此在这乱世里能说上两句交心的话?

1937年,苗阜王声重逢。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那年早些时候,就有些传闻说日军要打过来了,但传闻总归是传闻,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该来的总归是躲不过,苗阜想。日军总有一天是要打进来的。他如果能上了战场死了也不可惜,就是苦了家里二老。还有那么个人,他也放心不下。

苗阜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王声就住在他心尖上了,压的他整天心思沉沉,却还偏偏取不下来,心尖儿啊,取下来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他本来想劝王声离开上海,但是始终没开口,他知道王声那个倔脾气在这个当口是绝对不会离开上海的。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七月八日。

那天苗阜不用上班,他和往常休假一样溜达到了王声的书店,就看见王声坐在柜台里看报纸,握着报纸的手关节都泛了白。

“呦,声儿你这是……”看见了王声抬起头看他的眼神,苗阜突然卡壳了。那双亮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与恨,王声把报纸摔在桌子上,说:“你自己看!”

日军终于在七月七日,在卢沟桥上完全展现他们的野心。

“王声,咱们走吧,上海不安全了。”苗阜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正经。

王声停下踱来踱去的步子,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苗阜:“这种时候你让我走?苗阜,日本人都快打到门口了,你居然想着逃命?!”

“我不是想逃命,我是想保你的命。”苗阜到王声跟前,无比认真的说。

王声突然就愣住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过去的几个月王声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有一个人陪自己聊天,无论时间长短

总是会来,有次苗阜被派去送老板情人,到了王声这儿以后第一句话就是“老板的情人真是!哎呀有沟沟有丢丢!”王声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你找她去别

来找我了!”

所以王声从来不敢往这方面想,怕想的多了连朋友都做不成。

“王声,你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走了。”苗阜转身把帽子戴上,走出了书店。王声盯着苗阜的背影,青色的大褂下摆随着苗阜的脚步轻轻晃着,晃的王声心烦意乱。

考虑?考虑什么呢?

苗阜想保他的命,他又何尝不是呢。

那一日不欢而散之后,王声再没见过苗阜。

王声还是守着他的书店,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或许还在等着一个他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的人。兴许他已经走了,兴许他还没走。

上海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到处都是日军要打过来的消息,物价跟着飞涨,王声每天晚上回家都得宽慰自己父母两句,时间一长他担心二

老一直这样精神紧张身体都会被拖垮,王声想就算自己不走也得送父母去安全的地方,去火车站买票却发现现在根本就是一票难求,大家都在逃命,都在离开上海。

王声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能。

然后他会想起苗阜,想着那个人似乎很擅长交际应酬,似乎朋友遍天下,似乎什么样的事儿在他那儿都不算事儿。

“我不是想逃命,我想保你的命。”

王声坐在柜台后面,盯着抽屉底下那一方空间,不由得出了神。

“我想保你的命。”

“王声……”

“声儿!”

王声觉得自己魔怔了,满脑子都是苗阜,苗阜叫他名字的腔调。

“啪!”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王声抬起头。

“好久不见了,声儿。”苗阜把帽子放在柜台上说,“我叫你好几声咋没反应呢。”

这是半个月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苗阜不是空着手来的,他带来了两张火车票。

“你不走,我也不走。但是叔叔阿姨得走,上海真的不能待了。”

“你这些天就是忙这个去了?”王声问。

苗阜看起来比半个月前憔悴的多,胡子拉碴黑眼圈明显,眼睛里遍布红血丝。

好像有人在王声心上狠抓了一把然后再温柔的捧着,他没法把目光从苗阜身上移开。

王声知道现在搞到一张车票有多不容易,更何况苗阜拿来了两张。他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眼睛,不然他怕他会哭出来。

“对啊,不然哥哥怎么会这么久不来找你!我跟你说啊声儿,那伙王八蛋简直不是人一直为难哥哥!要不是这车票实在不好弄我才……”

苗阜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因为王声狠狠地拥抱了他。

“哥,谢谢你。”王声抱着苗阜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半个月来他从没有这么安心过。

苗阜觉得自己肩膀上凉凉的,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环住王声:”没事儿,你想去哪哥都陪着你。“

同行一生。

离开上海的事情已经不能耽搁了,王声立刻关了书店的门回家。

“爹,娘,儿子不孝不能跟您二老一起离开上海。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您二老多多珍重!”王声跪在地上冲着父母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已然红了眼眶。

“声儿啊,爹跟娘不怪你,但是……你也要平平安安的,知道吗?”王声他娘却是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瘫软在王声他爹怀里,哽咽着说完了这番话。

国仇家恨面前,那去了的断了的碎了的何止是一段儿女情。

王声护着二老到了火车站,跟苗阜在说好的地方碰了面,把两家的老人都送上火车,老人还是不放心,拼命挤到窗户跟前却又不说话,眼泪却不停的流。然后他跟苗阜不约而同地都跪了下来,对着各自的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汽笛声想起,火车渐渐开动,苗阜跟王声却是都跪在地上没起来,一直到火车消失在视野当中。

“声儿,回去吧。”苗阜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踉跄的站起来,搀起王声。

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更不知,还能否相见。

然后他俩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火车站。

上海终于人心惶惶了,王声索性关了书店的门,好在他之前省吃俭用还有点积蓄还能撑一阵子,苗阜保镖的工作却还要照做,说来也奇怪,歌厅的生意竟是越来越好,或许在这样的乱世里,麻痹自己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王声不开书店之后,和上海各界的热血人士多方联系,组织了好几次游行,他恨不得投笔从戎正儿八经的上阵杀敌,却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

一时间一晃就到了8月13日,日军终于开始正式进攻上海。

第一声炮响的时候,苗阜就从歌厅跑了出来,他脱掉身上的西装扯开领带,一路穿过惊慌的人群向着王声的家里跑去,他不知道王声这会在不在家,也不知道王声是不是还安全,他只希望自己能跑的快一点,快过炮弹,快过子弹。

“王声!王声!”终于到了那个他也很熟悉的院子,苗阜扯着嗓子吼,一边吼一边冲上楼。

家里没人。

苗阜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似有千斤一般往下坠,压得他喘不过气。

在那样一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在战乱时候跟一个人失去联系,有可能意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苗阜逼着自己不往这方面想,转头又跑向王声的书店。

没有,书店还是没有。

苗阜手足无措的站在书店门口看着紧紧关着的门,身边四散逃窜的人不时撞在他身上,他却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炮声还在不断的响,响的他心慌。

之前跑了那么久什么感觉都没有,这会安静下来苗阜突然发现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他用手扶着膝盖大口呼吸,却发现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在了一起。

“苗!”

苗阜听到这一声之后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抓着肩膀转了个方向。

他面前是同样气喘吁吁的王声。

“我……我去你们歌厅找你……没见到你,就想着你……你会不会来找我……还好你在这儿!吓死我了你!”王声气儿还没喘匀,就开始数落苗阜。

失而复得,去而复返。

苗阜一把就抱住了王声,周围逃难的人都回过头看着他俩,但这会儿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怕一撒手,王声就又不见了。

“哥哥以后不乱跑了,你也别跑了。”

那天之后苗阜跟王声就搬到了一起。一开始苗阜还想着王声睡床他睡沙发,结果被王声拦住了。

“两个大老爷们还讲究这个?”王声说。

苗阜也没再坚持,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日军进攻上海,叫嚣着“三月亡华”,却没想到遇到了一块铁板,上海守军死守着这片原本祥和的土地,这一坚持,就是一个多月,没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也没人知道谁会赢。

城内物价飞涨,满目疮痍,老百姓的生活都成了问题。苗阜和王声也很拮据,苗阜只会一身拳脚功夫,在这种乱世倒也能派上点用场,王声却不行,他除了读书写字也就只有一点家传的医术秘方,但有谁会找一个从没看过病的大夫看病呢?何况在这死去比活下来更容易的时间里。

王声很多次想参军,都被苗阜劝回来了。眼下这当口,王声这么一个从来没有正经训练过的人上战场,无异于寻死。

苗阜说还有许多其他的途径可以考虑。

上海被围困已经两个月了,然而在普通人的眼里,这两个月比两年还要长,在炮弹底下求生存,饿殍遍地,而这一切还远不知道何时结束。

苗阜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何时就会在头顶响起的炮声,但是他不习惯王声也待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跟王声住在一起之后他每天都处在快乐

和煎熬之中,晚上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王声,能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当然这是在没有炮弹轰炸的夜里。有的时候苗阜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梦里王声就在他眼前被

子弹射穿了胸膛,鲜血溅了他满脸,苗阜醒来之后往往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然后他会小心翼翼的握住王声的手,确认这个人还在他身边。

苗阜想,自己真的太害怕失去王声了。

偏偏王声总是往最危险的地方跑。从废墟里拖出还有一口气的人,把已经剩的不多的粮食分给他能见到的所有人。

那天王声刚出门就遇上了日军空袭,他往最近的防空洞跑的时候看到路边傻傻的站着一个小乞丐,也不知道跑也不知道躲,王声还没来得及往那小乞丐身边跑,就看到紧跟着他出门的苗阜一把抱起那个小乞丐然后冲他喊:“走吧!”

世间最难得的就是一个懂你的人。

王声不用问苗阜为什么这么做,就像苗阜知道王声一定不会不管那个孩子一样。

空袭结束之后,苗阜和王声带着那个孩子从防空洞出来,王声给了他一个窝头,这本来是王声的中午饭,再多的他们也无能为力,毕竟

自己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谁知道那孩子拿着窝头也不吃,就一直跟在他俩身后,他俩停下那孩子也停下,他俩走那孩子也走。快到家的时候苗阜忍不住了,回头

问那个孩子:“你总是跟着我们干嘛?多的吃的我们也没有了。”

他也不说话,瘦的脱了型的脸上一双眼睛尤其明显,却只盯着王声看。

王声笑了笑,刚准备说话那孩子却扑过来抱住了他,个头只到他腰的小男孩哭着说:“爹!爹您不要丢下狗儿!狗儿会乖乖听话的!”

王声惊出一脑门冷汗,这世道还能白捡个儿子?

后来他俩才问清楚,这孩子叫狗儿,是跟他娘从东北逃难逃过来的,好几年之前他爹就把他们娘俩抛弃了,结果他跟他娘逃难来上海没

多久,日军就开始进攻上海了,他娘因为要给他找吃的被炮弹炸死了,他就成了孤儿。狗儿说王声跟他爹一样白一样好看,嘴角也都有个痦子,所以他才叫王声爹。

苗阜听完之后哭笑不得,一面想痛骂狗儿他爹不是个男人,一面又发愁到底该把狗儿怎么办。他看了看旁边站着的王声,却发现王声也在看他。

“苗,这孩子实在可怜,要不我们……”

苗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行啊,反正他一个小孩也吃不了多少。”

或许是因为知道在这乱世多一张嘴吃饭是多不容易的事情,狗儿懂事的让人心疼。自从他跟苗阜王声一起生活之后,家务活就从来没让他们两个操过心,饭总是早早的做好,衣服总是早早的洗好,吃饭的时候也总要等苗阜王声都动了筷子才开始吃。

“你就把我们两个都当你爹,不用这么拘束。”苗阜曾经这么给狗儿说。但是狗儿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王声待在家里不出去的时候,会教狗儿认认字,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狗儿聪明学得也快,没几天王声教他的就都会背了。苗阜看着也觉得高兴,或许是因为王声的关系,他一直认为会认字的都特别了不起,所以尽管他听不懂,也总是爱听狗儿背书。

但是狗儿却特别特别黏王声。或许是因为王声长得像他爹,或许是因为王声眯起眼睛笑的样子实在太好看,狗儿能见到王声的时候都是寸步不离的,就连晚上睡觉也要睡在王声旁边,王声怕他半夜掉下去就让他睡在自己和苗阜中间,苗阜觉得郁闷却又不敢说什么,跟个小孩争什么劲儿呢。

但是他就是觉得郁闷。

尤其是晚上狗儿总是让王声给他唱催眠曲,苗阜一开始也挺期待,结果没想到王声什么都好偏偏是个凉调的,唱起戏来还好,但是唱起歌来就……

第一次听王声唱歌是因为狗儿软磨硬泡了好久,王声终于答应了,他说:“先说好,等会你俩不许笑。”两个人自然是连连点头。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

结果这一句还没唱完,一大一小两个人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声儿,你唱歌咋是个这!我还没见过……”然后苗阜就看见王声红了一张脸瞪着他,下半句话就自动消音了。

“咳咳,狗儿,我给你唱吧,这歌我也会。”

“不要,我就要听声叔唱。”

所以苗阜才觉得郁闷。

但是这些都是小事,日军还在不停地轰炸着上海,每天都有尸体从前线运下来,每天都有伤兵被送到医院,每天都有伤兵因为治疗不及

时而送命。王声自告奋勇的去医院帮忙,不要任何报酬,还贡献了自己家祖传的秘方,方子需要的药材王声也会提前买到,买不到的就自己亲自去采,好几次都差点

死在采药的路上。然后就开始有人叫王声“活菩萨”,或许是因为他救活了人的秘方,或许是因为不管谁来求他他几乎都没有拒绝过,或许是因为他在自己都快过不

下去的时候还想着别人。

苗阜有的时候觉得很可笑,玉皇大帝西天如来观音菩萨这些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神仙在他们的子民受苦受难的时候从没有现身,反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因为做了很多很多好事被叫做“活菩萨”,这种信仰,还值得吗?

时间转眼就到了十一月,狗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已经快半个月了,王声越来越喜欢这个懂事的孩子,可是眼下他根本没有办法给狗儿更好的生活,就连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讲究,现下这日子,有的穿就不错了。

苗阜开始每天都送王声去医院,有天早上王声起床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劲,苗阜劝他说别去了愣是没劝住,结果就在离医院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王声晕了过去。

王声软软的朝下倒的时候苗阜吓了一跳,然后赶紧伸手搂住王声不让他摔到地上,叫了几声没见他答应,苗阜把王声往背上一搁打算背

着他去医院,没想到因为王声现在没有知觉,总是往下滑,情急之下苗阜直接把王声抱了起来,刚一抱起来苗阜就觉得心疼,比自己还高的个子,却像是没有重量一

样。

苗阜一边往医院跑一边想:“声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哥哥就跟着你去了。”

到了医院大夫一看是王声,赶紧就给做检查,结果是因为长期疲劳过度再加上营养不良,今天早上终于是到了一个爆发点。医院里有个

护士悄没声的往苗阜手里塞了个鸡蛋,再指指病床上的王声,羞红了一张脸。苗阜心里这个纠结啊,又想把这鸡蛋摔了又想赶紧给王声吃下去,结果他坐在床边看着

王声挂上了吊瓶之后依旧苍白的脸色,还是决定让这个鸡蛋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苗阜准备起身去给王声煮鸡蛋,却发现自己的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王声拽住了,王声人还没醒却拽衣角拽的死紧,怎么都弄不开,苗阜无奈只能接着坐在王声床边。

王声却睡的不太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苗阜凑近一听才听清。

“苗,你躲桌子底下别出来。”

“你抱我脚干嘛!”

“苗,是我拖累了你……”

苗阜握住王声的手,凑近王声耳边轻声说:“哥哥没事儿,不累。”

王声终于是醒了,但是脸色还是差的要命,苗阜用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鸡蛋给王声冲了一碗蛋花汤,放了点不知道从哪寻摸的白糖。王声一开始还不愿意喝,直到苗阜说:“你不喝我就硬给你灌下去。”才不情不愿的喝了。苗阜知道他是想把这个鸡蛋留给狗儿,但是在苗阜心里,最重要的还是王声。

没过一会,狗儿就闻讯赶到了医院,苗阜看着他那个样子都快哭出来了,刚想安慰他两句就被医生叫了出去。

医生说:“王先生这个病,其实就是忧心过度再加上累的,拜托您想想办法让他放松一下,不然弦绷得太紧总有断了的那天。医院这边也暂时不会让王先生过来了,务必让他好好休息。”

苗阜点点头,愁的却是怎么才能让王声不来医院,还有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到底该怎么样让王声放松。

他推开病房门,看到王声正帮狗儿整理衣服,脸色还是不太好看,表情却生动多了。

“反正他对狗儿比对我亲。”苗阜想。

那天下午王声就在苗阜半搀扶半监视下回了家,回家之后苗阜一刻没停就又出门了。再回来的时候,他居然扛着一个电影放映机和好多卷胶片。

“你这是?”王声坐在床上问。

“我给别人帮了点忙,人家以前是管电影院的,就给了我这些。我想着拿回来让你看看电影什么的也好。”苗阜嘴上说着手也没停,按照之前学的方法把放映机和胶片都弄好,然后坐到王声旁边问,“声儿你想看啥?那人给我的基本都是阮玲玉的片子。”

“随便吧。”王声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心情,一方面他懂苗阜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一方面他又觉得苗阜这样实在分不清轻重缓急。

但是一个人心里究竟什么重要,只有自己知道。

“我也不懂这个,你挑挑吧,随便我也没法放啊。”苗阜看着王声的脸色,心里庆幸没把自己帮的忙其实是往前线送东西说出来,子弹都不长眼,他今天差点就死在回来的路上了。这要是让王声知道了,那他就真得死了。

“《野草闲花》吧。”王声说,然后他往床边挪了挪,给苗阜腾了点地方出来,“我记得这电影有插曲,你把门关上,狗儿在那间屋练字呢。”

苗阜把门关上,坐在王声旁边,王声看电影他看王声,结果没几分钟王声就受不了了,说:“你这是看电影呢看我呢!”

“看电影看电影!”苗阜赶紧转过头盯着对面的白墙上的投影。

电影里卖花女跟富家公子的结合自然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苗阜看着觉得可笑:“声儿,你说这些人是不是闲的,谁愿意跟谁在一起不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嘛。”

王声苦笑了一下:“要真是这样,阮玲玉也不会自杀了。”

电影最后,卖花女还是和富家公子在一起了。

但电影毕竟只是电影。

电影不长,只有一个多小时,也是大团圆结局,奇怪的是王声看完之后并没有多高兴反而似乎更加郁闷。

苗阜觉得不解但是又不敢问,只好拐弯抹角的说:“声儿啊,你觉得这电影不好看?”

王声摇摇头:“好看,我只是想这卖花女和富家公子在一起之后,日子久了还会像以前一样吗?”

最难测的是人心,最难留住的也是人心。

苗阜咧着嘴笑了:“那肯定啊,这俩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周围那么多人反对都没用,还怕啥!”

“等闲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王声盯着对面墙上惨白的灯光,低声说,“这世上多的是不知道珍惜之人。”

“不一定,你要是跟哥哥在一起了,哥哥绝对把你当个宝贝!”

等苗阜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话早都收不回来了。

或许是一心想着让王声高兴根本没注意自己说啥,或者是憋的太久终于是憋不住了,苗阜就这么硬生生的把两个人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摆在了他跟王声面前。

王声转头看着就坐在自己身边的苗阜,一时语塞。

苗阜清了清嗓子,想伸手揉揉眉心却发现自己的手跟王声的手离得不能更近,近到他只要往旁边挪一点点就可以握住王声的手。

那手生的真漂亮。

然后苗阜突然就慌了。他直接跳起来往门口冲去,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苗阜!你今天要是从这儿出去了就永远别见我!”王声“腾”的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没来由的冒出一股火气。

“我……我就是去看看狗儿写字写的咋样了。”苗阜停是停下了,却没敢回头看王声。

王声其实这会也特别乱,但是他就是直觉不能让苗阜就这么走了,不然他俩之间永远都这么不清不楚。王声突然有点想笑,以前半夜苗

阜惊醒的时候他基本也都会醒,手被身边那个地包天握住的时候他也是知道的,但他从没有表示过自己醒了,也从没在苗阜面前提起过,这就像是他俩之间的秘密。

所以苗阜刚刚那句话,让他有一种被人把秘密公之于众的难堪,但更多的,居然是控制不住的心跳加速与欣喜。

王声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很多。

帮自己赶走混混的苗阜。

在自己书店里一待就是一下午的苗阜。

说只是想保自己命的苗阜。

拿着车票来找自己的苗阜。

还有他眼前的苗阜。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苗阜已经成为了他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王声觉得自己心里不乱了。

“你过来。”他说。

苗阜慢慢转过身子,一路盯着地板走到王声跟前。他现在只希望王声不会因为自己这种龌龊的想法而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

“手伸出来。”

苗阜迷迷糊糊地把右手伸出去,眼睛又开始盯着自己的手,自己的手不好看,勉强算得上细长却遍布各种伤疤,跟王声的不能比。

然后他就看到王声白玉似的左手慢慢的跟自己的右手掌心相贴,手指渐渐嵌进他指间。

十指相扣。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屋子里都没人说话,苗阜就像被人定在了原地,只知道盯着他和王声扣在一起的手看。

王声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结果看到苗阜这种呆愣的样子是越看越好笑,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声似乎叫回了苗阜的魂,他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声在他对面笑得开心,自七月以来从未有过的开心。

“声儿……”苗阜只叫的出这一声,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没出息的想哭了。

在这乱世里,还好有你愿意陪我。兵荒马乱,满目苍凉,我却这样幸运。

苗阜把王声搂进怀里,这样王声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了。毕竟大男人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媳妇儿,以后我一定把你当宝贝。”

然后他就被王声一把推开了。

“谁是你媳妇儿!”

苗阜顺势抹了把脸,又恢复了死皮赖脸的本性凑上去:“我是,我是媳妇儿。”

王声还是不理他。

“喵~”苗阜学了声猫叫。

“滚!”

苗阜跟王声就算这样在一起了,然而两个人的关系除了那天拉了拉手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苗阜没说,王声也没提,倒也不是不好意思,只是眼下国难当头,都没有这个心思。

于是日子还是一样的过,进入十一月份上海的战事一日一日的吃紧,三个月的防守已经让上海的每一寸土地面对炮声变得日渐麻木,但没有人会放弃防守。寸土必争是每一个上海守军的信念。

王声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短,苗阜一个大男人还好,狗儿却是每天晚上都要去巷子口等着王声回来,苗阜怎么劝都没用,只好陪着他出去,一等就等到了将将半夜。王声每每回来看到巷子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总是会有一种希望时间停下的错觉。

但是每天这么等等了一个礼拜之后,狗儿的身体却是撑不住了,十一月份的上海不说冷的刺骨却也不遑多让,狗儿天天在外面冻到半夜

终于发了高烧,却忍着不说。还是半夜苗阜无意间摸到狗儿的额头才发现,他赶紧和王声把狗儿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一番说需要打吊瓶,王声本想在医院陪着,

但上次他的病还没好全,医院里上次塞给苗阜鸡蛋的护士又红着脸跟王声保证一定把狗儿照顾好,苗阜才得以把王声拽回了家。

结果回到家两个人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说起来这是那天之后两个人第一次独处,平时狗儿黏王声黏的太紧,但冷不丁没有他两个人都不太习惯。

“狗儿会没事的吧。”王声问。

“肯定没事,咱明天一早就去接他。”苗阜把自己的手覆在王声手上,扭头看着自己的王声,黑夜里,王声的眼睛还是像他俩第一次见面那么亮。

苗阜突然就魔怔了,他用胳膊支起身子,俯过身在王声的眼皮上亲了一下。

“……”王声被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睡觉睡觉!”苗阜转过身背对着王声,脸不易察觉的红了。

第二天一大早,苗阜跟王声就去接狗儿回家,走到上次王声晕倒的那个小巷的时候,从城门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一开始还有些距离,后来越来越近。

那天是1937年11月12日,上海守军在坚守三个月之后,在粉碎了日军“三月亡华”的野心之后,终于再也无力守护这片土地。

城破,上海沦陷。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苗阜王声眼里就像慢动作一样清楚,面目可怖的日军进城之后将子弹和刺刀对准了他们见到的一切,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王声嘶吼出这句话就想往外冲,却被苗阜一把拉进了最近的一间早已算不得屋子的屋子,四面墙倒

了两面,苗阜拉着王声躲在剩下的两面墙的墙角里,把王声圈在自己怀里不让他冲出去,还用手捂着王声的嘴不让他发出声音。王声急红了一双眼,拼命想挣脱苗阜

的束缚,但 他怎么会是当过保镖的苗阜的对手呢。

“声儿,你听哥哥说,哥哥也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但是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知道吗,我留下来不是为了看着你死的!声儿,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他们会跪下来向我们认错,老天爷会让他们一报还一报的!”苗阜贴在王声耳边说完了这段话就松开了王声,谁知道王声还是一扭头就往外冲。

苗阜心里又气又急,直接拽住王声的胳膊把人拉回来就亲了上去。

其实苗阜完全是下意识的想做些什么让王声别再冲动,直到他亲上去的前一秒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王声则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就好像一堆烧的特别旺的火被人兜头浇了一大盆凉水一样,心里的愤怒也暂时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也没过多久,苗阜跟王声分开了,苗阜看着王声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你手上,可还有我的命呢。”

你就是我的命,若是你死了,我也不会苟且在这世上一天。

“可我一看到那些日本人,就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王声的眼睛还是红的,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深深的恨意。

“哥哥也恨他们,但不能那么冲动,这群畜牲总有一天会滚回他们的老窝,哥哥陪你一起等着。”

王声低低地应了一声。

“狗儿还在医院!”苗阜突然想起来他们出来这一趟的目的,王声也慌了,结果两个人一转头就看见医院里的那个护士领着狗儿愣愣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看到苗阜跟王声发现她了那个护士才好像回过神来一样领着狗儿走到他俩跟前,说:“今天一大早狗儿就吵着要见你们,我本来想带他去找你们,没想到在这看见你们……在这儿就听到了日本人打进来的声音。”说话的时候护士一直低着头,声音低到都快听不清了。

王声把狗儿拉到自己身边,却发现这孩子似乎受到了惊吓,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王声叫他也不答应,急坏了王声和苗阜。

“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应该是刚刚吓到了。”护士又低着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苗阜对护士说:“现在这城里也不安全了,我送您回去?”

“不……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医院在租界里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护士还是没有抬头看苗阜跟王声,转过身几乎落荒而逃。

“爹!爹您是不是又不要狗儿了!”这时狗儿却突然一把抱住了王声哭喊着,王声心里真不是滋味,他蹲下身把狗儿抱在怀里说:“爹不会不要你的,早知道这样爹昨天晚上就在医院陪你了。”

那天最后,苗阜小心翼翼的护着王声跟狗儿回了家,他们是幸运的,不知有多少人在城破得那一瞬间就已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日军占领上海之后,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接手上海的事务,渐渐的上海似乎恢复了以前的样子,除过整日在街上巡逻的日本兵以外。

然而苗阜王声知道,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人知道,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知道,整个中国的人都知道。

不一样了,最根本的东西不一样了。

国将不国。

上海并不是一个容易遗忘伤痛的城市,但是在日军惺惺作态的控制管理下,竟然也是缓缓地恢复了一些生机。

王声不怎么爱出门了,他怕自己看到在街上巡逻的日本兵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举动,最后只剩下苗阜跟狗儿两个人,他不想这样。

其实王声想要的很简单,只要国家独立自主,只要家庭幸福美满。可是眼下,王声觉得自己只能盼着苗阜跟狗儿平平安安,不要出任何事情才好。

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了。

苗阜知道王声一贯心思沉,总是见缝插针的给他说说宽心的话,而狗儿自打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更加黏王声了,而且也开始改口管王声叫“爹”,至于苗阜,则还是“苗叔”。

若是这日子能这样细水长流一直过下去,也是千般万般求不得的好事。

苗阜清楚的记得那件事情发生的那天,他准备领着狗儿去做一身新衣服,小孩子的个子总是窜的特别快。然而他和狗儿刚走到靠近法租界的地方,就看到有一堆人围在一起,指着墙上的什么议论纷纷。

这时不知道有谁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苗阜之后立刻大声喊了出来:“哎!那个就是苗阜!”

人群哄的一下散开了,所有的人都在回头张望,看到底哪个是苗阜。

苗阜一头雾水,他牵着狗儿穿过人群走到刚刚被围起来的墙那儿,看到上面贴着一大张纸,纸上写着字。

“狗儿,你给苗叔念念。”苗阜说,然后他发现狗儿似乎在浑身颤抖,他赶紧蹲下来摸摸狗儿的额头,“狗儿你怎么了?发烧了?”

狗儿只是盯着那张纸,表情说不出的难过。

苗阜于是也明白了那张纸上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他拍拍狗儿的肩膀说:“没事儿,你给叔念念。”

周围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只有狗儿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

“苗阜王声,罔顾人伦,行断袖之事,存苟且之心,令天下人耻笑,有德之人皆鄙之。”

狗儿的声音不大,但是落在苗阜耳中却像炸雷一样。

他满脑子就剩下了一个人,王声。王声现在在哪?王声知道吗?王声会怎么想?王声会不会怪他?王声王声王声王声王声……

周围议论声又渐渐大了些,好像苍蝇一样包围着苗阜,苗阜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样,只知道盯着那张纸发呆。

狗儿红着眼睛摇了摇苗阜的手:“苗叔,我要找我爹。”

苗阜喃喃自语:“对,我们去找他。”然后他上前一把把那张纸撕了下来攥在手里,领着狗儿离开了包围他们的人群往医院走去。

“呸!”有人在苗阜身后啐了一口。

结果王声不在医院,这还是那个护士告诉苗阜的,说话的时候她像上次一样躲躲闪闪,不敢抬头看苗阜。

苗阜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问,他现在只想见到王声。那样一个清高的人,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羞辱,苗阜觉得心疼。

苗阜马不停蹄的带着狗儿回家,推开门就看见王声坐在床上,电影放映机被他找了出来,但是他不会用,只能盯着墙上惨白的灯光出神。

听到苗阜进门的声音,王声回过头笑了笑:“回来了?”苗阜发现王声的眼睛不像以前那么亮了。

狗儿叫了一声爹就扑进王声怀里,王声愣了愣,问:“这是怎么了?”他抬眼看向苗阜,苗阜把那张纸摊开给王声看,上面的墨迹都有些花了,将近十二月的天气苗阜愣是手心一层层的出汗。

把纸摊出来的时候苗阜做好了一切准备,哪怕是王声现在就跟他说咱俩还是散了吧他也绝没有二话,只要……只要王声还是原来的那个开心的时候笑起来连眼睛都看不见的王声,而不是现在这样,笑的那么勉强。

“这个啊……”王声又笑了,然后跟狗儿说,“狗儿你先出去玩一会,别跑远了,我跟你苗叔说点事情。”

狗儿出门之后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苗阜,你这个放映机怎么弄的来着,我想看电影,阮玲玉的《神女》有没有?”

出乎苗阜意料的,王声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声儿,你……”

“我什么我,你赶紧的!”

“可是这纸上……”

“别管那个了我想看电影。”

“你难道不害怕吗!!!”苗阜把纸摔在地上,“不害怕周围人怎么说你!不害怕被人戳脊梁骨!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跟哥哥说呢!你这样憋着……我……我心疼啊!”

说完最后一句,苗阜的眼泪夺眶而出。

王声似乎是被苗阜突然的爆发吓到了,他低下头半天没吭声,苗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我害怕,我当然害怕。”王声开口了,声音已经嘶哑的不像样子,“天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今天早上我去医院的时候这东西就

已经贴在医院门口了,医生护士还有病人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就好像我是最可怕的病菌。我在医院待不下去了想着回家,结果走在路上周围的人也对我指指点

点,他们以前叫我‘活菩萨’,现在却叫我‘就那个!就那个烂屁股的’。哥我跟你说我现在好像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那样我就听不到

他们的声音了。但是这个放映机我不会用,你教教我吧,教会我怎么用,或者你给我找点事情做,或者你让他们不要来管我们!我们的事情凭什么轮到他们来管!凭

什么!”

王声此时就像一个疯子,再没了平日里的斯文,他歇斯底里的吼着,直到苗阜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还在问,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苗阜在道歉,为自己把王声拐上了这条路道歉,为让王声承受这一切道歉,为时至今日所有的一切道歉。

而蹲在门外一直没离开的狗儿,也早已经哭的泣不成声。

苗阜从没想过,在王声痛哭流涕的时候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一切的起因,也是他自己。苗阜知道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王声和自己分开,然后王声再去娶一个好人家的姑

娘,但是苗阜发现他的嘴像是被粘在了一起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如果是王声提出来的,他二话不说就会同意,但是让他自己说这句话,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的。说他自私也好说他懦弱也罢,他要的,就只是王声而已。

“声儿,你相信我,我肯定查出来这件事情是谁干的!”苗阜咬着牙说。

“查出来又有什么用,别查了。”已经冷静下来的王声说,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苗阜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用这种手段把他跟王声的事情公诸于众,更想不通的是明明没有人知道……

然后苗阜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医院里那个喜欢王声的护士,是了,她喜欢王声,却亲眼看到了自己和王声之间的事情,由爱生恨这种戏码,苗阜见得多了。他想现在就去质问那个护士,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但同时他也知道,王声不会让他去的。

那天晚上,苗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借着窗外冷冽的月光观察着王声,发现王声只是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没有翻来覆去,没有唉声叹气,安静的就好像他已经睡着了。夹在他俩中间的狗儿似乎也被他俩的情绪感染了,于是三个人就这么一直醒着,直到天亮。

王声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出门的时间越来越短,除非苗阜跟狗儿主动跟他说话,否则他不会说一个字。苗阜总是想着法的逗他开心,但是收效甚微。

苗阜知道王声为什么不愿意出门,这段时间只要他上街,必定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话,那些人躲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用不怎么大声

却又刚好能让他听到的声音说着他们嘴里的正义与道德,甚至有嗤笑与侮辱。这样过了半个月,苗阜终于动手狠揍了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士,拳头落下去的时候,他觉

得无比的畅快。

然而他同时也觉得,上海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声儿,我们走吧。”那天回家之后,苗阜握着王声的手,声音很轻却很认真的说。

王声眉头皱了皱,似乎是不理解苗阜的意思。

“我们离开上海,带着狗儿一起,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那时候不管你是想上阵杀敌还是想再开个书店,我都陪着你。”

“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王声低声重复道。

“对。”

王声笑了起来,笑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了:“好啊。”

“我明天早上就去弄车票,你收拾好东西等我!”苗阜在王声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自己也乐了。

第二天一大早,苗阜就出门直奔火车站,排了很久的队之后买了三张去西安的火车票,他和父母逃债的时候去的就是西安,那是一片安静祥和的土地,民风淳朴,到处都能看到历史留下的痕迹。苗阜想,王声一定会喜欢的。

苗阜怀里揣着三张火车票回到家,也揣着他们的未来。

“王声!我回来了,王声!”还没进家门,苗阜就开始喊。

结果进屋之后只看到了慌慌张张的狗儿,他看见苗阜就像看见了救星:“我爹刚刚收到一封电报就出去了,他不让我跟着,你快去找找我爹吧,他出去的时候脸色特别差!”

苗阜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想现在就见到王声。

“你在家等着,我出去找你爹。”苗阜把车票小心翼翼的压在枕头底下,刚嘱咐了狗儿一句却听到有人在敲门。

苗阜过去把门打开。

然后他看到了衣着破烂连身子都遮盖不住的那个护士,她身上披着王声的外套。还有被她搀扶着的,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王声。

“苗先生,您快救救王声吧!”那个护士哭着喊。

苗阜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面上却是没有表情,人也愣在了那里。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人,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爹!”狗儿哭着跑到王声身边,却在粘了满手的血之后又惊又怕的缩到了墙角。

苗阜却是被这狗儿的这一声叫回了魂,他拼命压抑住满脑子快要爆炸的念头,想伸手接过王声,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颤抖,他抬手抹了一把已经模糊的眼睛,跟那个护士一起把王声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

“苗先生,我……”

“我要做什么才能救他!你告诉我,需要什么我现在就去准备,我一定能把他救回来的!”苗阜给王声擦着从嘴角流出来的血,却发现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苗……不用了。”王声睁开了眼睛,望着苗阜吃力的笑,他说话已经很费劲了,却还是说了下去,“本来……我没想回来,但是她……咳咳……却趁我昏迷把我弄了回来。苗阜,算我求你……不要……咳咳……救我,我本来……就想一了百了的。”

苗阜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东西了,他拼命的眨眼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干:“你说什么呢,我车票都买好了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别闹了啊,哥哥肯定能救活你,然后我们一起去西安,那地方可好了,你肯定喜欢。”

“我爹……今天给我发电报说……他要……咳咳……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王声在他父母安顿下来以后就一直跟他们维持着书信往来,然而战乱时信件丢失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王声收到父母寄来的上一封信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再收到来自父母的消息却是这么诛心的话。

而为了什么,王声没说,苗阜却懂。任何时代,流言都像是长了飞毛腿的巨人。

“所以……算我求你……不要救我。”王声费尽力气说完这句话,整个人都变得灰败不堪。

旁人的流言蜚语尚能忍受,来自至亲的决绝却能粉碎最后一点希望。

苗阜红着眼睛扯开一个笑容:“好……不救。”最后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苗阜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床边。

“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王声不会这样的!”那个护士突然冲着苗阜跪了下来,哭着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天早上她去医院上班,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一队日本兵,那群天杀的禽兽大白天竟然就起了色心,把她生拉硬拽到巷子里,她身上的

衣服就是那时候被扯烂的,她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大街上路过的人都加快了脚步,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人冲着那群日本兵大喊了一句“住手!”然后冲过

来一脚踹开趴在她身上的日本兵,把外套裹在了她身上。

是了,那个人就是王声。看到那封电报之后的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本想一了百了的他却在听到了她的呼救声之后,国仇家恨一起涌上心头,下意识的就冲了上去。

然而丧心病狂的日本人因为被坏了好事,竟然直接用刺刀刺穿了王声的身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王声破坏了兴致,那队日本兵没有接着对她施暴,而是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边离开了,有一个人还回头对着王声啐了一口。

等那群日本兵离开了她的视线,她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搀扶起王声就往医院一瘸一拐的赶,却没想到到了医院医生竟然不愿意救王声。

医生说,怕影响不好。

她一个护士并没有取药的权力,只能拿了些纱布先给王声包住伤口,做了些简单的处理,然后又搀扶着已经昏迷不醒的王声回家,半道上王声醒来过一回,说自己不要回家,提醒她把外套披上之后又晕了过去。但她没办法,她想救王声。

护士说完之后不停地哭着说对不起,苗阜却再也不想说什么。

“苗……别怪她……”王声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却还想着为别人操心。

“你走吧,不要再来害他了,上次的事情还不够吗?”苗阜根本不想多看那个护士一眼,如果不是因为她,王声不会变成这样!

护士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把外套脱下放在床边,她擦干了眼泪,直直地看着苗阜:“苗先生,我知道您指的是什么,但是不管您信不信,那件事情,不是我做的。”

苗阜觉得很可笑:“不是你还能是谁?”

“是我。”一个稚嫩的童声在房间响起,本来一直缩在墙角的狗儿站起身,双眼无神地盯着床上的王声,话却是对着苗阜说的:“你为

什么要拐跑我爹?我爹之前抛弃我跟我娘就是因为一个男人!我娘死了之后我好不容易找到他,结果他又跟你纠缠不清!你为什么要拐跑他!我娘说你们这种人都靠

不住,最怕的就是周围人说的闲话,于是我写了那东西,上面的话都是以前周围的人说我爹的,可是为什么这样了你还是不放过我爹!你放过他啊!你放过他他就能

活!你还我爹!你还我爹!”狗儿冲到苗阜面前扯着苗阜的衣服拼命想把他从床边拽开,吼得声嘶力竭。

有时候,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是残忍,做出的却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残忍的事情。

“我不是你爹……咳咳……狗儿……你走吧。”王声这句话声音已经很轻了,却好像一句咒语卸干净了狗儿的力气,他松开苗阜的衣服,一步步退到门口,转身冲出了他曾经生活过的家。

“王声,我喜欢你。”护士带着眼泪冲着王声笑了笑,也离开了。

苗阜用手支起身子,又伸手去帮王声擦嘴角的血,他发现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不真实。他觉得只要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的就还是那个好好的王声。

“苗……给我放电影吧……就放神女……我一直想看来着。”

苗阜红着眼睛点点头,把一切安顿好,坐在王声身边,握着王声的手。

十指相扣。

“声儿你看,阮玲玉长得真漂亮,有勾勾有丢丢。”

“可惜……芳年早逝……”

“声儿,你说这些人怎么就这么爱管闲事呢?”

“对啊……怎么就这么……爱管闲事呢……”

“声儿,她把恶霸砸死了,自己肯定是会坐牢的吧。”

“……”

“声儿,这个校长是个好人啊,这种好人生活里可不多了。”

“……”

“喵?”

“……”

苗阜絮絮叨叨的说着,王声一开始还会回几个字,最终,却是归于永久的沉静。

电影放完了,苗阜松开一直握着的王声已经冰冷的手,起身想把放在床边的外套给王声盖上,他怕王声冷。

苗阜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

外套被拿起的时候,有一张纸掉了出来。

苗阜捡起来,那是那份电报,然而背面好像还写着字。

“苗阜,我不后悔。”

那时从屋外经过的人,听到了屋子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甚至那哭声都不像是人的,像是野兽在哀嚎。

三天后,有人在黄浦江畔打捞上来一具面目全非的小孩的尸体,因为一直无人认领,便被扔到了乱葬岗。

没过几天,有家医院的护士跳楼了,听人说那护士跳楼之前曾经大喊了一句“我是清白的!”想来也是个被流言蜚语缠身的可怜人吧。

后来的后来,在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争结束后国军出具的阵亡通知中,写着苗阜的名字。

开书店我做不到,上阵杀敌,我可以。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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