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山东海边有个登州城,城东门外十里牌地界,有一个顾家酒店开张多年,生意甚是红火。主人顾福,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唤芙蓉,年方十五,正值及笄之年。那顾芙蓉自幼不喜针线,只好舞枪弄棒,日日与庄客操练比试,全不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顾家夫妇向来宠爱闺女,也不甚催促。
顾福浑家解氏,生性豁达善良。她有个胞弟原本登州城外山下猎户,某年因天降瘟疫,夫妻二人双亡,遗下一对幼儿解珍解宝,无人可依,由乡人送至其姑母处抚养。解氏悉心照料二侄,视同已出,现已长成。解珍年十四,解宝年十三,从小与姐姐顾芙蓉交好,同吃同住,感情深厚,自然也随她舞枪弄棒,练得一幅好身手。
且说那顾芙蓉,虽然名字如花,却不曾生得如花容貌,她眉粗眼大,面胖腰肥,不似女娘婀娜,幸亏天生雪样肌肤,尚留得三分姿色。顾芙蓉出生之前,顾福与毛家庄毛禄素有生意往来,毛家田庄的粮食果蔬卖至顾家酒店,顾家酒店从不赊账,两家关系甚好。此后,顾福浑家和毛禄夫人先后有孕,毛家见顾家生意兴隆,主动相约,若是一男一女,必结娃娃亲。及至顾芙蓉出生,毛禄听说芙蓉貌不甚美,先是心生不喜。待毛禄儿子毛仲义出生后,毛家更是心生悔婚之意。
那年春日乍暖,恰逢登州庙市。顾芙蓉见店内赴庙市的客商众多,携带各式玩意,以前不曾见过,不禁动了贪玩之心,遂约上解珍解宝兄弟俩,随客商入登州,看庙市耍子去也。
那登州庙市,果真市列各种珍奇,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顾芙蓉和解珍解宝兄弟俩,边逛边看,忽听庙市中心有人阵阵喝彩,三人过去一看,原来是父女二人在街头卖艺,那姑娘与顾芙蓉年龄相近,身材窈窕,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使得两把柳叶刀,在场内演练,一招一式,甚是养眼。顾芙蓉一眼看出,这姑娘的功夫,只得其表,不得其里。
“兀那姑娘,敢不敢跟小爷我比试比试?”忽听得场外有人喊道,“若赢得我,赠你父女纹银百两;若赢不得我,随我回家做老婆。”
顾芙蓉抬头看时,却见一少年男子带着四五个家丁,生拉硬推,已经从场外挤进场内。卖艺老汉见不是事,立即拱手致意:“这位小爷,老汉家乡遭遇大旱,颗粒无收,家中老妻饿死,不得已跑江湖卖艺,挣口饭吃。万望小爷不要为难!”
那男子听此言后,颇不耐烦:“我不听你这老厌物聒噪,小爷就想与这姑娘比试比试。”随后扭头使了个眼色,四五个家丁忽地上前把卖艺老汉掀翻在地,拿绳绑了,令他动弹不得。
那卖艺女子心下着急,手持双刀朝那男子砍去,不料那男子左躲右闪,竟是砍他不得。女子砍得兴起,不料那男子卖个破绽,就地一倒,一滚,撞向女子双腿,竟把女子撞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那男子遂抢了女子双刀,命家丁将女子一起绑了,带回庄上。
见此情景,顾芙蓉和解珍解宝早已气炸了肺。顾芙蓉大吼一声:“哪里来的泼皮无赖,使此腌臜手段,强抢良家妇女,眼里可有王法!”遂与解珍解宝上前,准备与那男子动手。却听那男子冷笑一声:“哪里来的母大虫,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模样,也配管小爷的事!”
顾芙蓉一听,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平日里爹娘疼爱有加,从不曾受得任何委屈,却在这庙市热闹街头,被这厮当众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解珍解宝,不要拦着姐姐,今日不打死这厮,我也不算姓顾。”顾芙蓉话音未落,一个箭步冲到那男子跟前,虚晃两招,先把那男子手持的双刀夺下,然后左右开弓,刀刀如风,直刺那男子命门。男子躲闪不过,肩上已中一刀,鲜血淋漓而下。
这边厢,解珍解宝已将那三五个扑上来的家丁打倒在地,眼见顾芙蓉出手凌厉,刀刀致命,怕她真出了人命,惹上官司,给姑父姑母带来麻烦;却又近她不得,不禁叫苦不迭。
正在此时,忽听场外有人高喊:“芙蓉小姐请住手,都是自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解珍解宝抬头看见一个老家丁,衣着与倒地的家丁无二,他慌里慌张挤入场内,面朝顾芙蓉不停地作揖,并说:“他就是你的未婚夫毛仲义!”
解珍解宝一听,心下大惊;但见顾芙蓉硬生生地住了手,气得满面通红,她恨恨地用刀指着毛仲义的鼻尖,说:“我且饶你狗命,回去告诉你那老子,退了这婚,免得污了我的清名。”
毛仲义带领家丁们抱头鼠窜而去。
毛禄见毛仲义从登州庙市回来,一身刀伤,心疼不已,待他问明原由,少不得把随从家丁们一顿臭骂。他原有与顾家悔婚之意,正好趁此机会写下退婚书,差人连夜送至顾家酒店。又请郎中前来给毛仲义治疗刀伤,郎中诊后,说未伤及要害,并无大碍,只需将息一月,便可痊愈。毛禄见儿子吃此一亏,越想越气,忍不住又修书一封,送往登州知府,状告登州城外十里牌顾家酒店主人顾福,纵女行凶,庙市街头持刀砍伤其子毛仲义,求登州知府严办,并随书附银票一张。登州知府闻此大惊,立即派属下张捕头前往十里牌,捉拿顾福。
那日张捕头领命出城,在街头路遇军中兄弟孙立,这孙立原是琼州人氏,后随军驻扎到登州,得了个提辖差事,无非协同州府负责治安事宜。他听张捕头说起捉拿顾福之事,蓦地想起父亲说过,曾有一妹远嫁登州,因瘟疫去世后,遗下一对儿子,现寄养于十里牌顾家。莫非就是这顾家不成?于是,他随张捕头一起前往十里牌,在顾家酒店果然探得两位表弟在此。张捕头与孙立交好多年,见此情景,哪有不帮衬之理?但官家差事,不好应付。孙立与顾福商议,由顾福修书,张捕头带信给知府,说原是两家因婚约起争议,才有此争斗。知府在收到书信的同时,也收到打点银两不在少数,他乐得无须费力,即得双方好处,也就将此事不了了之。毛禄得知此事后,怀恨在心,却也无可奈何。
再说那顾芙蓉,自从在庙市上与毛仲义争斗以来,胸中一直窝着一口鸟气,时时与父母拌嘴吵架。虽然与毛仲义的婚约已经解除,但也恨爹娘早年糊涂,为自己定下这等腌臜婚约。她自作主张,将庙市上的卖艺父女接回顾家酒店,强行要求父母将卖艺父女留下,在酒店里帮工打杂。卖艺老汉感激顾芙蓉收留之恩,将柳叶双刀赠与了她。顾芙蓉得此双刀,爱如珍宝,每日把玩,烦闷之情才稍微有所纾解。
顾家夫妇经此一番折腾,觉得闺女是该找个正经人家嫁了。他们见孙立一表人才,便问他可曾婚娶;孙立说自己已与登州乐家联姻,但有一弟孙新尚未婚配,愿为弟当牵线月老。
那孙立孙新两兄弟,本是登州外来人氏,孙新随孙立在登州驻扎后,诸事听兄长安排,婚事自然也不例外。
那孙新,自幼随兄长舞弄鞭枪,习得尉迟枪法甚是了得,有“小尉迟”之称。他与孙立不同,不喜官场之事,常与一帮江湖朋友每日比试武功,喝酒吃肉,甚是快乐。自与十里牌顾家酒店顾芙蓉定亲之后,有几个朋友常拿他打趣,说他要娶一个母大虫,将来有吃不完的苦。孙新不明白母大虫诨号的由来,揪住一个朋友的耳朵询问半天,才知数月前登州庙市街头发生之事。
孙新不禁佩服顾芙蓉行侠仗义,不愧女中豪杰。可是,这容貌不美之事,却令他不免心中嘀咕。自古英雄爱美人,孙新也不例外。嫂嫂乐大娘子就是登州远近闻名的美人,他要是娶一个长相难看的母大虫回家,这脸面可往哪搁?思来想去,孙新觉得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直接退婚终归不是好汉所为,他应该找个缘由,名正言顺地退婚。
自此,孙新放出话来:他要在某年月日与顾芙蓉比武,若是顾芙蓉胜得了他,他就娶她。若是胜不了,婚约作废。
这话从登州城传到十里牌那天,顾芙蓉气得拿柳叶刀砍坏了酒店内十几副桌凳,吓得爹娘不敢言语,解珍解宝追在后面直喊姐姐。顾芙蓉砍完了酒店的家什儿,兀自跑到后院,在枝叶繁茂的老树下默默垂泪。想来那孙新与毛仲义一样,也是好色之徒。她自忖直接与孙新退婚了事,日后侍奉爹娘终老,再也不提婚姻之事。可既然孙新提出挑战,她顾芙蓉不去应战,倒先露了自己的胆怯。可万一比试落败,岂不自取其辱?
正思忖间,数月前搭救的那位卖艺老汉到后院抱柴,见顾芙蓉在树下垂泪,便走上前去,深深地做了一个揖:
“小姐切莫难过,在下有一言相告,不知小姐想不想听?”
“说!”顾芙蓉揩掉一把眼泪,当即应答。
“在下与小姐相遇,当是上天安排。老汉我原本不是习武之家出身,当年在二龙山上砍柴,偶遇一道姑,她将这两把柳叶刀赠与我,要求我妥善保管,日后遇到贵人时,当将双刀转赠贵人。”
“所以,我将你父女从街头救回,你就认定我是你的命中贵人,然后就把双刀赠与我了?”
“小姐所言正是。当日那道姑还说,日后贵人若遇到难解之事,请贵人携带双刀去二龙山玄都观里找她。”
顾芙蓉听罢此言,谢过老汉,独自思忖良久。
第二日,解珍解宝起床后,四处找寻不见顾芙蓉,却在她的房间看到姐姐留下一张纸条:解珍解宝兄弟,替我多照顾父母并照应店里生意。姐姐此去一别,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定会回来!
不曾想,顾芙蓉这一走,竟是半年。她离家时树木葱绿,归家时已大雪漫天。
顾家夫妇见女儿平安回家,自是高兴异常。他们安排庄客伙计把酒店内外打扫一新,杀猪宰羊,一片欢腾气象。解珍解宝更是欢天喜地,虽然姐姐始终不告诉他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旧历新年到来之际,又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顾家酒店来往客商减少,生意比往日清淡了许多。
一日清晨,顾芙蓉来到父母面前,弯腰深深地鞠了一个万福,请求父亲修书邀请孙新前来比试高下,说她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顾福担心女儿脾气,不敢多问,只管依她要求修书,请孙新来此。
孙新收到书信时,正在登州城内饭馆与一帮朋友吃酒。在朋友们的调笑和撺掇下,他当日便趁着酒劲儿应了战,由信使带口信儿给顾家,即刻收拾妥当,一行十来人,骑马奔向城外十里牌。
孙新赶到十里牌时,天色已近黄昏。雪依旧在下,顾家酒店门前,庄户和伙计们一字排开,顾芙蓉手持双刀,站在队列前方,解珍解宝一左一右矗立,如两尊护法天神。
孙新下得马来,但见风雪中的顾芙蓉,并不似传说中那样长相难看,不过虎背熊腰,体态壮硕,却面部肌肤雪白,眉宇间一股英气,似一错生女儿身的男儿。孙新不由得为自己先前放话通过比武定婚姻之孟浪行为深感懊悔。不过此刻懊悔为时已晚,他已经别无选择,只好远远地冲顾芙蓉作一个揖,然后手持鞭枪,如蛟龙出海,直刺过去。
顾芙蓉面对如箭一般飞刺过来的鞭枪,岿然不动,直到鞭枪到达面前不到两尺远时,突然跃起,横刀直劈鞭枪。孙新鞭枪出势凶猛,受此一劈,力道改变方向,斜刺入雪地,差点拔不出来。他用力拔出鞭枪,马步立稳,抬头却看顾芙蓉挥舞双刀,闪电一般,同时向他的上盘和下盘袭来;孙新大惊,以脚踢偏下盘袭来的刀,以鞭枪扛住上盘袭来的刀,奋力一挣,跳出三尺之外。
两人大战了三十回合,孙新已觉气喘吁吁,他分明觉得顾芙蓉这双柳叶刀,刀刀招式奇特,功力非浅,似受过高人指点,他只有防守之功,却无还手之力。在第四十回合上,顾芙蓉忽然双刀往雪地上一戳,借势跃起,双刀如泰山压顶,直奔孙新脑门而来;孙新急忙拿鞭枪抵挡,不意一刀突然改变方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刀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孙新立即跪拜在地,说:“姑娘的刀法了得,在下心服口服!”
顾芙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服的话,可以让你那十几个兄弟一起上,本姑娘不惧!”
孙新的十几个朋友原本年轻气盛,哪经得起这么一激,呼啦一声,全部围了过来,他们将顾芙蓉团团围在中间,互相递了个眼色;顿时,各式兵器,排山倒海一般向顾芙蓉同时袭来。但见顾芙蓉的双刀在雪地上越舞越快,几乎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一体,已然分不清哪里是刀,哪里是雪。孙新暗叫一声:“无影刀!”话音未落,但见他那十几个朋友,有的兵器脱了手,有的手腕挂了彩,有的帽子被挑破,个个东倒西歪,在地上叫唤不止。
此刻胜负已分。
顾芙蓉昂首回到最初所站队列前方,不卑不亢地对孙新说:“本姑娘虽然已经战胜于你,但也不会强求非你不嫁。先生请自便吧!”
孙新整理衣冠,在雪地里站稳,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郑重地说:“在下先前挑战实属鲁莽,特此向姑娘赔罪。我孙新就此立下誓言:此生非你顾芙蓉不娶!”
尾声
两个月后,顾家酒店张灯结彩,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婚礼第二日,孙新是鼻青脸肿离开洞房的,但他回登州做值事时,却逢人就夸老婆的好,令其先前的朋友们痛恨不已。
两年后,解家兄弟既已成人,遂告别姑父姑母,回家乡山里自立门户,以打猎为生。
此后十几年过去,顾福夫妇相继去世。顾芙蓉念在众庄客和伙计们相帮多年,生存不易,决定继续经营酒店,并办起赌肆创收。她隐起了闺名,让众人称其为顾大嫂。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在爷娘面前任性撒娇的顾芙蓉,江湖上多了一个侠骨柔肠的顾大嫂。
再此后经年,由于解珍解宝奉官令捕虎落入毛禄庄园,遭毛禄和毛仲义陷害,这才引发了众英雄参与的“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