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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一家没有房子，寄居在县城的外婆家。小童已七岁，该读一年级了。他爸四处打听。几番周折，有幸找到了县城某小学的一个熟人。熟人说，他不是校领导，面子不大，一万多元的捐资费大概可以少两千吧。小童爸还是很感激，他早就听说这个学校师资雄厚，教学很有质量，心想他们这样的乡下孩子能在这样的县城名校就读，也算是难得的福气和荣耀了，花这么多钱值得。小童读幼儿园时，老师就说他反应迟钝，学习困难，特别是识字、算数都比不上同龄孩子，这一直让小童爸烦恼不已。就这么个儿子，怎么能落在起跑线上呢，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孩子吃亏。现在，他感觉像投了保险一般，放心多了……

开学才半个月，班主任就打来电话。小童爸已外出做生意，是小童妈接的电话。班主任语气有些惊讶地说：“……没想到你孩子学习这么差，别的孩子早在幼儿园就掌握的东西，你家孩子还是稀里糊涂的，拼的音口齿不清，识字写字总出错，记忆力有问题，特别是数学，怎么教都不入脑，思维很迟钝，怎么看都不是读书考试的料……拖了班级的后腿不说，平时好多作业都堆积着做不来，根本无法跟上呢……希望你们做家长的不要整天就只顾着挣钱，也应该在家里管管孩子，辅导辅导，家庭教育也是相当重要的，哪能光靠我们老师啊！……”

小童妈听了又愧又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班主任，除了诚惶诚恐地听着，嗯嗯地应着，一直到班主任挂了电话也没插上什么话。

从这天开始，小童妈在忙完一天的家务活之后就紧紧地管住小童，给他辅导作业。虽然她也就初中毕业，但教小童拼拼读写写字算算数，还是绰绰有余。可问题是一年级的语数虽然简单，小童却还真像班主任所说的那样，思维迟钝，时不时地走神，说了这个忘了那个。小童妈沉住气使出浑身解数，手把手地教，讲了又错，错了再讲，时间一久，小童又屁股抹了油似的坐不住凳子，满身躁动，心神不宁……几天下来，小童妈教得又累又烦，无名火嚯地直往脑门上蹿，忍耐不住了就用手指戳着小童的脑袋责骂：

“你怎么就这么笨！脑子长哪去了？……那……那万把元都要叫你给泡汤了……”

小童被戳得愣愣的，也不知道哭，骂他好像骂别人一样。小童妈越发生气了，就往小童的大腿上拧了两三下，小童顿时“哇”地哭出声来……

在课堂上，小童总是焦虑不安。别的孩子都在认真地听讲，紧紧地跟着老师的节奏，可他呢，一会儿抓抓头，一会儿又挠挠耳，眼神茫然，四处飘忽，浑身不自在。越听不懂，就越做小动作，他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看上去渐渐地忘记了他是坐在教室里，就坐在老师的眼皮底下。

“老师——”同桌皱着眉头，拖长了声音突然叫起来，“老师——，小童……小童又动我的铅笔盒……”

“他起先还故意拉了我的头发！”前排的那个女生也翘起了嘴巴。

“王小童！你——，又是你！”班主任声色俱厉，瞪起了眼睛，“不认真听课还去动别人，你……你站起来，站到后面去！”

小童身子猛地一抖，如同正在甜蜜的睡梦中突然被人惊醒，他没站起来，倒是一下子缩紧了身子，整个人弓背弯腰地陷在座位里一动不动，恰似一株营养不良而没长好的萝卜歪在泥地上。那双怯怯的目光直呆呆地望着班主任。

“真是的，还要我拉你起来呀！”班主任快步走到小童身边，抓小鸡似的把他拎出了座位，干脆利索地放到了教室后面的墙角里。小童踉跄了一下刚想转身，班主任凶凶的目光随即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那目光如同一条条无形的绳子把小童轻而易举地捆在了那个位置上。小童很自觉地转回身再也不敢动了，班主任这才慢慢地退回讲台，继续引导大家神采飞扬地上她的课。

小童低下头，掰着手指……过了片刻，他偷偷地扭转脖子，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只看到同学们坐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的一个个后背，没人理睬他。小童反复看了几次就觉得有些无聊了，但他双腿仍然很规矩地站着，真像春天里的一棵小树刚刚被班主任栽种在这里。班主任拧眉瞪眼的模样还在小童的脑海中晃动着，宛若悬挂在讲台那边的闪电随时都可能抽打过来……小童还是忍不住慢慢地抬起头来，左右看厌了他想朝上看，一抬头突然看见眼前竟是五彩缤纷的文字和图画，小童觉得很奇怪，之前的那些天自己怎么就没注意过呢。那是班主任出的一期庆祝教师节的黑板报，中间是用好几种彩色粉笔写的大大的美术字“老师爱我们，我们爱老师”，两边分别画着活灵活现的唐老鸭和米老鼠。小童不由自主地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晃头晃脑摆钟似的看起来，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咧开嘴巴，微笑悄悄地挂上了嘴角。小童被那两个经典的卡通人物吸引得想入非非，已经忘记了刚才被班主任训斥的那一幕，他发现就这样站在这里也比坐在座位上舒服……没有了小童的打岔，班主任的课上得顺风顺水，她的心情也逐渐地风和日丽……

第二节上课前，小童一边做眼保健操，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四处张望，小手在脸上乱按乱揉，刚好被大队部的值日生发现，扣了班级的两操分数。班长嘟着小嘴向班主任告了状，小童又被拎到办公室批了一顿，罚做了两遍眼保健操。回到教室，开始校对昨天做的那张练习，大家都及时地拿出了试卷，可就小童一个人不知道放哪了，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个影儿，他再次被班主任安排在教室后头看黑板报去了。

小童不但学习很差，而且让班主任更加头疼的是，上课常常不知道遵守规则，不懂纪律，对学校里的很多规章制度都懵懵懂。或许是年龄还小，或许是心智发育比同龄人慢吧，他一直就不大明白读书学习是怎么一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规规矩矩地和大家整齐划一地坐在教室里每天花那么多的时间做着相同的事情。他常常在上课铃声响了忘了回教室，上课时不知道拿出该拿的课本和学习工具，或者老拿错了课本，下课后又玩得忘记了上厕所，轮到他值日时也不晓得应该主动留下来扫地，班主任提醒了好多遍，不久他又忘在了脑后，久而久之在班主任眼里就成了一个“屡教不改”的“问题生”了。

在学校，最让小童高兴的是下课铃声响起来。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在操场上自由自在地跑啊跳啊，常常毫无目的却又很忙碌地跑来跑去，要不就随心所欲地一圈圈地绕来绕去，张开双臂像飞机一样在操场上飞啊飞。虽然并没有同学愿意和他这个“品学兼差”的“差生”一起玩，他也能时而一个人欢呼雀跃，时而一个人打打闹闹，就像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狗那样自得其乐。有时候，他就那样独自蹲在操场上不厌其烦地看一只两只三只的小蚂蚁在地上曲曲折折地爬来爬去，他也渐渐地趴下跟着爬来爬去。有时候，他会兴奋不已地追逐着一片片被风吹舞的落叶，手舞足蹈地抓住它们，向前方投掷过去飘过来，再投掷过去又飘过来，然后又不经意似地仔细辨认着叶面上的条条脉络。还有时候，他会神情专注地看着高年级同学在玩游戏在打篮球在追赶玩闹，看着看着就在一旁很起劲地跟着他们跑前跑后，蹦蹦跳跳地自言自语，那投入的样子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小童要么因为学习问题，要么因为违规违纪，仍旧三天两头地被老师训斥，站墙角蹲办公室更是家常便饭，他成了班级的累赘，同学们的反面教材。班主任原先还一直为小童的学习差烦恼得焦心，她怕小童那糟糕的成绩会拉了班级的平均分及格率。果不其然，期中考她班就比另一个班少了零点几分，她更是寝食难安啊。后来教导主任向她透露，小童的户口不在县城里，虽然缴了捐资费，但施教区不在本校，不算班级的正式名额，哪怕考了零分也不用操心。只要管管牢，别出安全问题就万事大吉了。这让班主任吃了颗定心丸，顿时神清气爽。她把这个信息传达给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也同样高兴。从那以后，她们就省心多了，不再钻牛角尖般地死盯着小童的学习啦作业啦，这样一来对小童的训斥和处罚也少了。一旦小童上课坐不住，影响了别人，或者做了其他什么违规违纪的事，班主任就越来越习惯于让小童站墙角蹲办公室了。虽然效果不是很大，但是也能一天天地应付过去。好像很默契似的，小童也同样地越来越习惯，一到上课时他就暗暗地期待着快点被老师拎走，站到后面多好呀，除了不能走动之外，怎么想怎么看都行，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再也不用像开学初那样费心费神又提心吊胆地紧跟着老师的节奏和思路手忙脚乱昏头转向——只是，只是如今的小童只要一看到班主任，或者说，一看到是老师。一听到“老师”这个称呼，就会条件反射地紧张害怕，成了一截沉默的木头人。印象里，他没有对老师说过一句话，老师问他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哑巴一样。

小童回到家也极少说话，他妈虽然不再辅导他，但有时也会心血来潮检查他的作业，叫他读读写写算算，可是小童并不见得有什么长进，基本上是外甥打灯笼照舅（照旧），字写得歪来扭去缺胳膊少腿，拼音拼得结结巴巴磕磕碰碰，算数算得模模糊糊颠三倒四，倒是身子骨长得挺快，开学才两三个月就拔高了一大节。小童妈看看小童又看看手中的书和笔，就气不打一处来了，加上她近来又被杂七杂八的生活所累，更是把小童当作了出气筒。前几天她又刚接到小童爸的电话说生意做亏了，这几天又恰逢每个月的那几天。早上呢又和住二楼的嫂子起了摩擦，嫂子含沙射影地说风凉话，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这明摆着讥讽她家没有房子寄人篱下，让她郁闷的情绪雪上加霜。

小童妈心酸地摇着小童的肩膀：“你这木头瓜子，光长身子不长脑筋……呆呆的真是和你爸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呀……结婚都这么多年了连个安心的窝都没有，当初我真是瞎了眼了，现在……现在看看你们这父子俩窝囊样，我以后可怎么办啊，算是两头都靠不牢了……”每次骂了之后，小童妈又心疼后悔，可是没多久又会故态重演……就这样，小童隔三岔五地成了他妈发泄怨气的导火线，一点就燃，一碰就响，还时不时地附加着戳脑袋拧大腿。

期中考后，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小童的语文考了27分，数学只有15分。小童妈在电话这头直感到嘴唇发干脸皮发热，连电话都拿不稳，“咚”的一声就掉到了桌上。她再也没勇气拿起电话去听班主任讲些什么，转身就去“修理”小童了。

长了身子的小童隐隐约约地懂事起来，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对什么都懵懵懂的。老师异样的目光，同学排斥的言行，妈妈情绪化的责骂，让他渐渐地感到了羞愧、自卑、焦虑……他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外婆家之间，就像一只孤援无助的小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两边受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会想到怎么办，只是越来越喜欢在回家的路上磨磨蹭蹭地逗留着，常常四处乱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他就这样被日子一天天地推着走，漫无目的，迷迷糊糊。对小童这样的孩子来说，所谓的九年义务教育的漫漫长夜才刚刚降临，有谁能知道，小童们眼前这一片巨大的汹涌似海、覆盖全国的“应试教育”的夜幕，会为他的健康成长冒出一座导航的灯塔来吗？……在家里，大人们都说小童有些憨，很木讷，问他什么，他就剩摇摇头或点点头，那张嘴似乎已经进化成了只吃饭不说话的了。高兴时傻傻地笑，小眼睛眯成两条短线，好似黑笔画上去一般；伤心时还是小眼睛眯成两条短线，皱着眉撇着嘴，如同缩小版的赵本山的脸。在学校，老师们都说他智力有些问题，智商有些低下，除了这些好像也就没其他可评价的了。他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两三句话，那也只是对他妈妈说的。“妈我饿……，我要吃饭。”“我，我想看……看电视……”当碰上他妈的打骂，老师的训罚，有时他才会发出一长串的哭声，掉出一滴滴的眼泪来。有谁能知道才七岁的小童心里会想些什么呢？他又能对谁说些什么呢？其实他也用不着说话，他只是老师和家人眼中的一个不同的摆设。看上去，他每星期都在学校接受教育，同很多孩子一样，他也是走在这所美好的学校中的一个正规的学生。是的，这所学校很美好，在这个县的教育界和社会中有很好的声誉，很亮的光环，学生考试成绩非常出色，参加各种比赛获奖的、进入重点中学的、考进重点班的学生数在兄弟学校中都名列前茅，多年来一直口碑甚佳，领头羊的地位无可撼动。现在，现在不是这所学校辜负了小童，实在是小童极其配不上这所学校。常言道“虚不受补”，小童正是如此，这么有营养有药力的学校竟然让小童白白地浪费掉，的确让人心痛。

临近期末，班主任为此给小童妈打了多次的电话。班主任诚恳地说：“小童的基础实在太差，据我们近一学期的观察，根本原因是心理年龄还不到，心智还没被打开。同一般的孩子相比七岁读一年级有些早了，适应不了目前的教学。说真心话，我们建议最好明年让他再读一年级，这是提高小童学习成绩的最好办法了，如果直接跟上来的话，那真是赶鸭子上架读了也是白读的！到了三四年级再想补基础后悔也来不及了，不但没名额给你留级，而且孩子都定型了补也补不上了……”

班主任还说：“不过，我们也不敢保证，像小童这样的孩子在我们这样的学校里一年级再读一次就能跟得上。因为我们学校的学生一入学，学习的基础就比较扎实，各种习惯也挺不错，尤其是这些县城里的孩子的父母在家庭教育上很能配合我们老师的要求，能跟得上教学的节奏……像小童这样的孩子在我们学校毕竟是少数，我们要面对的是全体学生，不大可能为了你家的小童特别地放低要求放慢进度，进行特别的优待给小童开小灶。就算我们有这个心愿，领导和其他家长也会有意见……所以，如果你们做父母的要是真心为自己孩子考虑的话，还是让小童回自己家乡的乡镇学校就读来得现实些！”

班主任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小童妈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又觉得句句实情，条条在理。她仍然不知道怎么回应，只会一边听着一边胸口直憋气，满脑子翻腾着小童和他爸的模样来。她直想马上把他们父子俩臭骂一顿，一个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争气，另一个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和儿子是块什么料，人家可是县里的名校火着呢，那万把元投进去还不是“呼哧”了一下成了水蒸气没了踪影？……小童妈越想越气，说话都结巴了：“嗯……嗯……林老师啊，你，你说得……说得也是呐，是是这样的……等小童他爸年底回家，我们考虑考虑吧……”

近段日子，每当电话铃声一响，小童就会条件反射地惊悸不已，他提心吊胆地躲在房门外偷偷地盯着他妈接电话的表情，在最初的那几秒钟里就算他妈还没搭话，小童也能从中熟练地读出是不是班主任打来的。一旦是，小童的双腿立刻沉重起来迈不开步子。继而哭丧着脸。因为之前有过几次班主任打来电话之后，他妈就会对他“火山爆发”；如果不是，小童顿时笑逐颜开蹦前跳后一溜烟地玩自己的去了。

很快地，这个学期结束了。小童的素质报告单上差不多都是“待及格”三个字，看看别人都是“优”啊“良”啊一个字，小童似懂非懂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他抬不起头来，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结业典礼上热闹欢快的气氛好似一张密密的网，严严实实地罩着小童，他的心像一条小鱼一次又一次地四处乱撞又无处可逃……熬了近两个小时，小童才没精打采地回家。透过大门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啊，原来爸爸已经回来了，小童很快就开心起来，沉重的脚步立刻轻快地小跑着——但是爸爸却很不开心，生意做亏了，早上一到家就先被小童妈当头灌了一阵牢骚，现在再拿过小童的素质报告单一看，证据确凿，更是雪上加霜，顷刻间几巴掌就重重地甩在了小童的屁股上。

“你……你怎么读的书！？啊！你说……那……那万把元，就换来这……这四五个‘待及格’？”一向对小童和蔼可亲的爸爸也吹胡子瞪眼睛。虽然屁股并不十分疼，但小童还是“哇哇”地大哭起来，他突然觉得半年不见的爸爸变得特别的陌生了……

                                                                            下

第二学期，小童被爸爸带回老家在当地小学读了。除了班主任所讲的那些原因之外，还因为爸妈在正月初八就到福建石狮去开服装店了。他们把小童交代给了奶奶。好在奶奶有一个姓张的外甥就在那个小学里教书，开学前一天，奶奶就把小童读书的事托付给了他：“文颖呀，我和小童暂时就不到学校去了，麻烦你替小童报个名，看看哪个班级比较好些，书费嘛你先垫下，要是方便的话，明天你把书带到我家来吧。”

第二天，张老师就给小童报了名，插在一年（1），班主任郑老师是他的一个好友，他请好友对小童多多关照。傍晚时分，他把课本送到了小童奶奶的家里。

“舅妈，我已经把事情办妥了，你放心好了，小童坐的那个班级的班主任是我的好友，县教坛新秀……”

奶奶高兴地忙牵住外甥的手，转头朝屋后喊着：“小童，小童，快……快过来叫表叔。你看，表叔把你的课本都带过来了，快拿过去读读……”

小童不声不响慢腾腾地挪进屋来，双手正揉捏着一团泥巴。

“你看你看，你又去玩泥了，快去洗洗！”奶奶一边说一边拉过小童的手搓洗着，然后指指外甥：“小童，他是你爸的表弟，你要叫表叔，你还没叫呢，快叫表叔！”

小童快速地瞟了一眼张老师，立刻低下头来拨弄着手指，嘴巴紧闭，好像嘴唇刚被胶水粘住了。

“叫呀，……嗯？快叫表叔！”奶奶摇了摇小童的肩头，小童微微地晃了一下身子，后退了一小步，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哎，这孩子，你看你看，都不叫人的，这么没礼貌……”奶奶摇着头转身对外甥笑着说，“这个小童啊，都被他妈骂傻了，他妈有时生气起来还敲他的头，小孩子怎么能敲头呢，越敲不是越笨吗？……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不会养孩子……听他爸说，去年在外婆那边读书，成绩越读越差，又不乖，讲他也不回话，你看你看，就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叫人，越来越怕生……”奶奶又回头对小童说，“男孩子大胆些，表叔是自家人，他也是老师哦，以后说不定也教你呢！在学校里有什么不懂要多问问表叔，知道不？表叔可是教六年级呢！”

奶奶正说着呢，小童突然有了反应，他一听到表叔也是老师，立刻缩着身子躲到了奶奶的身后，脸上飘忽着疑惧的表情，就要哭起来似的。

“你呀，表叔是老师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啊！”奶奶想让开身子，小童就跟着奶奶的身子转着，双手紧拽着奶奶胳膊上的衣服不放。奶奶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张老师却毫不在意，神情自若地把书递过来，但他并没有递给奶奶，而是递给小童，微笑着说：“没事没事，舅妈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子。对了，那时候也很喜欢玩泥巴，还和别人一起用泥巴捏过很多东西……什么小猫小狗啦，桌子凳子床啦，很有意思……现在看到小童，我就回想起这些来，当时也是蛮可爱，就像小童一样……”

书都碰到小童的手了，小童还是没有去接，他好像被表叔刚才的话给吸引住了。奶奶连忙拿过书塞到小童的怀里。小童这才双手慌乱地抱着书猫着腰，正要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不小心书掉了两本在地上，张老师跨前几步捡了起来，一手递给他，一手摸了摸他的头，说：“表叔今天很高兴见到你，你高兴不？”

此时此刻，小童心里还来不及去体会是不是高兴呢，他只是觉得这个也是老师的表叔不像老师。他脑子里浮动着恍恍惚惚的感觉，不经意间竟摇摇头，猛然回过神来，发现摇头不对，又用力快速地点了好几下头。是的，小童没有起先那样的紧张退缩了，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表叔，咧嘴一笑，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短线，随即摇摆着双肩踩弹簧般跑进了房间，把书一本本地装进书包里。空气中微微地扩散着看不见的圈圈涟漪，那是从小童心中缓缓荡漾开来的某种情绪。当张老师离开奶奶家时，小童竟悄悄地躲在门后偷偷望着表叔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开学那天，奶奶早早地带小童去学校。小童一进校门就开始缩头缩脑，走起路来拖泥带水。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眼神恹恹欲睡，似乎是身上的哪个地方不舒服。奶奶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早餐的东西吃不好了啊？你看你看，眉头都皱成啥样啦！”小童没回应，木偶般继续被奶奶牵着走。张老师已经在站在办公室前迎接他们了，他脸上还是那副灿烂的笑容，远远地向小童招招手：“嘿，小童，早上好啊！”

小童感觉自己好像张了张嘴，正想说出什么话来，可就是没发出声音，他只是在喉咙里做着吞咽的动作……这次一看见表叔，小童真的高兴了，才过两天就觉得仿佛隔了好久。他眼睛亮亮的还露出了笑来，虽然给人感觉有些傻里傻气。

张老师走下台阶，牵过小童的手臂，让他近近地站在自己的跟前，然后蹲下身子说：“小童，现在表叔就带你去见班主任郑老师，好不好？”

小童马上很灵活地点着头。

张老师握着小童的手，一直到小童进了郑老师的班级，坐在了位置上才放开手。张老师离开之前低头俯在小童耳边悄悄地说：“下课了要是想找表叔，就去那边的办公室。你看，就在这个教室的对面……”小童顺着张老师所指的方向，一边抬头朝窗户外看了看，一边又点点头。

张老师摸了摸小童的头，才快速地走出了教室。小童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看着张老师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小童揉了揉眼睛，那一刻，他突然间感觉无依无靠，焦虑不安又爬上了心头，不知不觉他又把身子紧缩了起来。

“你是不是感到冷呀，小童？”郑老师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小童的身边。

小童没说话，也没摇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郑老师，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郑老师捏了捏小童的手臂，笑着说：“你穿的也不少呀！”然后拍拍小童的背，用手掌托了托他的下巴，“你要坐直些，把头抬起来，身子要端正，不要弯着，不然会驼背的……好，对了，就这样！”小童在郑老师手把手地矫正下，僵硬地挺直了上身，竖起了脖子，抬起了脑袋。

过了个年，小童不但长高了，而且心思也比以前有了成熟，像很多小孩子一样，从刚入学的幼稚无知没有心思，一步步地变得懂事起来了。现在的小童已经懂得了上课不能乱动，不能去影响别人，哪怕不喜欢听或者听不懂，也要坚持不懈地管住自己。下课要及时地去小便，课前要准备好该拿出的东西，铃声响了要立刻返回教室。特别重要的是，要认真听老师的话，做个乖孩子。开学已经两个星期了，小童也没出现过一次影响郑老师上课的事。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小童知道了怕老师，他同样怕着郑老师……

然而，这个学期一开始，小童的心里却暗暗地开了一朵从未有过的快乐的花，若隐若现地在他的脑海里迎风招展，那就是这个学校里有他的那位表叔，有表叔对他和蔼可亲的微笑……好几次的课间，小童都情不自禁地向表叔的办公室走去，但他又不敢靠近，在离办公室十多米远的操场上游荡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些老师进出那扇门，一旦看到表叔的身影，小童就高兴地想喊出声来，“表叔——，表叔——”他在心里大声地叫着，“你看到我了吗，表叔！表叔！我想找你说话……”但是表叔好像很忙，一直没注意到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在操场上走来走去的小童……有一节体育课，因为下雨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小童在校园里逛着逛着，不由自主地又向表叔的办公室走去。走廊上很安静，许久都不见有人走过，小童便悄悄地靠近办公室，他的心扑扑跳，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眯缝着眼睛朝里看，呀，他看到表叔了，表叔正坐在办公桌前凝神批改作业呢。小童看看看着，脸上默默地绽开笑容……“丁零零……”下课的铃声骤然响起，小童猛然惊醒，转身撒腿就跑……

第二节下课，在教学楼后的花坛边上，小童正和同班的一个孩子在入神地看蚂蚁搬家。这时，同桌急冲冲地跑过来，喘着气喊着小童：“你……你快回回教室，老……老师找你！”

同桌焦急的样子让小童心里惊惊的，他慌忙站起身问：“是语文老师吗？”

“不是。”

“那……是数学老师？”

“也不是。”

小童一脸的迷惑：“他教我们什么？找我干嘛呀？”

“这个老师没教我们班，我也不知道找你干嘛……”同桌侧着脑袋想了想说，“他好像……对了，他是教六年级的……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的对面呢！”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话音未落，小童早已欢呼雀跃地跑远了，留下同桌愣愣地站着，好像刚睡醒似的。

小童远远地就看出，站在教室走廊上等他的“那个老师”正是他的表叔。表叔似乎等不及了，正转身下了台阶朝操场对面走去。小童急忙加快了脚步，蹦跳着跑着，刚跑到表叔的身后却突然收住了脚步，然后轻手轻脚地用手指碰触了一下表叔的后背，触电般收了回来。表叔感觉奇怪，一转身就看到小童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那神情好像在说：“叔叔，你找我啊，我在这里呢！”小童左跳右跳如同一只可爱的小猫看见了主人，表叔被他的动作给逗乐了，用手轻轻地刮了刮他的鼻子说：“来，走近点，叔叔这里有三本听写本子，送给你！”小童喜滋滋地接过本子，其实他很想说：“叔叔，谢谢你！”可他就是腼腆得说不出来，手足无措地嘿嘿笑着，然后转身跑回了教室。他把那三本听写本子高高地举在手上，进座位时拿了一本给同桌，自豪地说：“那个老师是我叔叔，这是我叔叔给我的……这本送给你！”

有一天出操后回到教室，小童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鞋带散了，还没走几步老是被自己的鞋子踩住。他不会扎，又不敢找郑老师，只好像拐脚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到座位坐下。上了一节课后，他想去方便，更想到操场上玩，就把鞋带捏在一起塞进鞋子，这样路是好走了，可是脚却被鞋带磨挤得很难受。这时他想到了表叔，可他还是不敢到表叔的办公室去找他，就站在办公室的走廊边上一直等着。就要上课了，小童很焦急，正想跑开时，张老师正好从办公室里出来准备去上课，他突然看见小童满脸愁容地站在一旁，诧异地问：“小童，你怎么了？就要上课了，你还……哦，是不是被人欺负啦？”小童摇摇头，弯腰指着鞋子。张老师一看，明白了，马上蹲下身子把鞋带扎起来。小童的心情雨过天晴，伴着上课的铃声正要跑回教室，张老师忙拉住他的手说：“嘿，你能找叔叔帮忙，叔叔很高兴！下次要是你再叫我‘一声叔叔’，那我就更高兴了！好了，快去上课吧！”小童边跑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叔叔，叔叔，叔叔……”其实他的声音已经发出来了，虽然轻轻的，但他自己听得很清楚……

午休时，张老师在操场上专注地投篮，这次，小童一看见就毫不犹豫地跑过来静悄悄地站在一旁看着。在张老师一转身弯腰捡球时，小童不知不觉地就脱口而出：“叔叔！”张老师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忙起身摸摸小童的头高兴地说：“啊，是小童呀，你好！你要是喜欢，也帮叔叔捡球，可以不？”小童直点头，跳着说：“好哦，好哦，谢谢叔叔……”小童球捡起球来非常卖劲，每次把球递给张老师就会一个劲儿地叫着：“叔叔，给……”“叔叔，给……”每一个叫声中洋溢着兴奋，裹挟着快乐，好似水库的闸门突然打开，滔滔之水倾泻而出……在随后的日子里，只要张老师有去投篮，小童大多数都会准时到场。更有意思的是，有时候小童会四处找着张老师，就为跑到他的跟前高兴地叫着：“叔叔……”“叔叔……”每当这个时侯，张老师就会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摸摸他的头问：“小童，今天有什么事要告诉叔叔？说来听听……”

“叔叔，教学楼后的柳树发芽了，一粒粒绿绿的，有大有小越来越多了！”

“叔叔，学校的河里有很多小鱼呢，一群群的游来游去，好像军队一样……”

“叔叔，昨天晚上爸爸给我打电话了……叔叔，你和我爸爸小时候一起玩过吗？爸爸说他小时候也在这个学校读过书，你呢，也是在这里读吗？”

……

聊着聊着，张老师就会顺便带小童进他的办公室，给他讲讲故事，有几次还给小童念一些浅显的拼音读物，那些书上有很大很漂亮的图画，要是小童喜欢听喜欢看，张老师就不再念而是把拼音读书送给小童。“小童，要是看不懂，就过来问叔叔哦！”张老师指指书架，“还想看其他的书，就过来找叔叔……”“谢谢叔叔！”小童的心里春光明媚。后来，他还主动地来过几次张老师的办公室换书看。

那天，张老师在食堂碰见郑老师聊起了小童，郑老师说：“小童嘛，学习是很差，不过，上课还是挺乖的。就是过于内向，都不讲话，更不用说举手了。”

“给你添麻烦了，要不是朋友，我还真不好意思把他交代给你呢！”

“哪能这么客气呀，你就放心吧，对小童我会尽力关注他的！”

有一天中午，和往常相比都超过十几分钟了，小童也没回来吃饭，奶奶坐立不安，站在门口看了又看，直担心小童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她正打算一路寻找过去，这时，郑老师打来了电话：“小童在我办公室，我正给他辅导拼音呢！可能还要迟些回家。要是可以的话，你把午饭带过来，或者到学校带他去附近吃。这样小童就不用来来去去了，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把基础的东西补上……就是给你们家人添麻烦了。”

“哦……这样呀，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去学校。”奶奶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郑老师啊，怎么能说给我添麻烦呢，你对小童这么关心，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呢！要说麻烦，给你添了麻烦倒是真的……我这个年龄在家基本上闲着也是闲着，走动走动也是锻炼身体嘛……”

奶奶一到学校就朝郑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m，m,，ma，妈妈的妈；p，p，pai，拍手的拍；shi，shi，老师的师……f，f，fan，吃饭的饭……”

办公室里传来了郑老师清亮的嗓音，小童的跟读声带着闽南腔，弱弱的、怯怯的，好像被塑料袋裹住了嘴巴。

“男孩子声音怎么像蚊子叫呢，”郑老师鼓励着小童，“胆子大些，把嘴巴张开，声音发出来！”

奶奶连忙停住了脚步不敢敲门，她侧了侧身子，偷偷地透过窗口朝里面看，小童站在办公桌前，背对着窗户，低垂着头。

“再来一次！”郑老师仔细地指出小童发音的问题，“shi，老师的师要翘舌，你要把舌头卷起来。还有这个是fan，不是huan，牙齿要咬住下嘴唇，不然就念成‘换’了！明白不？来，跟着老师读……”

小童肚子正饿着呢，脑子里很空白，机械地动着嘴巴，嘴里干干的。郑老师讲的什么他恍恍惚惚的都没听进去，越没听进去越紧张，额头就冒出一粒粒细小的汗珠来。

这次，小童拼读得反倒比原来的还差，郑老师忍不住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小童的肩膀随之一抖。

“小童，你认真看老师的嘴型……你，你把头抬起来，眼睛看老师，对……要注意看老师的嘴巴是怎么动的，动作要到位，做准确……”郑老师边说边托起小童的下巴，小童眉宇间拧成一个疙瘩，一副想哭的样子。“嗯？你……怎么了？不要怕累，老师不是一直陪着你吗，老师已经打电话给你奶奶了，她很快就会到学校来接你的，来……我们再来拼读一次！”郑老师很标准地做着示范。

小童勉勉强强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的肚子在咕咕叫，很想靠在桌沿上，但是小童不敢，他尽力地挺着身子，眼里渐渐地噙着泪水，巴眨一下掉了出来。

“咦，怎么哭了？老师没有批评你呀！”郑老师用手擦了擦小童脸颊上的泪水，“你看你，男孩子又不说话，还喜欢掉眼泪，要是给同学们看到了，就会被笑话的。”

奶奶在窗口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也还没吃饭呢，现在看到小童抽噎着，不觉心疼起来，忍不住在窗口探出了头，“小童，别哭别哭，你看你看，奶奶来了呀……”

“哦，奶奶已经来了呀……稍等等，我和小童马上就好。”郑老师忙起身打开门把奶奶让进了屋里，回过身来就把小童拉到她的位置上坐下，“这次拼读先到这里，你再把这几个拼音抄写三遍，任务就算完成了！”看着郑老师那耐性十足的样子，奶奶很自觉地站在一旁陪着不敢说什么了。小童一见到奶奶，隐隐约约地感觉肚子的饿竟轻了些，立刻止住了哭泣，急忙拿起铅笔抄拼音……

等到吃饭时，小童那个吃相呀，真个是虎吞狼咽。

下午第一节下课铃声一响，小童正要跑出教室到操场上玩耍，郑老师的声音随即像刹车一般把小童的双脚给定在了原地：“小童，快去方便了，马上到办公室！”

小童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顷刻间枯萎了。他恹恹欲睡地向厕所走去，一路上还故意磨磨蹭蹭的，到了办公室，郑老师就有些不高兴了：“怎么撒个尿这么久呀？课间就十五分钟，老师这么忙，难得抽空给你辅导去年的拼音，你要积极主动些！”

刚刚安安静静地坐了一节课的小童很想在操场上伸伸手动动腿、跑跑跳跳喊喊叫叫，可是现在他只能继续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前跟着郑老师一遍又一遍地拼读。操场上喧闹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挠着小童的心，小童好似打瞌睡，心不在焉地听着郑老师的领读，一愣一醒，一愣一醒。他站得有些难受，忍耐不住了就一会儿扭一下肩膀，一会儿挺一下肚子……

“你想哪儿去了？小童！”郑老师语气严厉地说，“有口无心怎么能进步！就这么几分钟了也忍不住吗？”

小童顿时僵住了身子，低下脑袋，咬着手指头……郑老师还想讲几句，第二节上课的铃声却响了，小童又得马上回教室上课。这节数学课，小童再也坐不端正了，他下巴靠着双臂趴在桌面上。下午放学后，数学老师也把小童留了半个小时，给他辅导“20以内的进位加法”。这个加法在上学期，小童怎么也理解不了，那时还因此没少被训斥罚站。这次还不错，数学老师讲解演示了几遍，小童竟也明白过来。看来，过了半年小童还是有些变化的。所谓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教育也需要等待，问题是，现实中能这样去等待的教育又有多少呢？……

这个星期，小童被语数老师见缝插针地辅导了好多次。小童有时进步了些，有时又退回老样子，进进退退的小童比过去忙多了。其中有一天，除了偶尔光顾了几下厕所，他就没在操场上跑过，而是马不停蹄地穿行在教室和办公室的两点一线上。操场就在小童的身旁不远处宽阔灿烂地铺展着，但是，那天的小童对它就是可望不可即。特别让小童难过的是，他感觉自己好久没看见表叔了，表叔的音容笑貌似乎在渐渐地离他远去，那情景如同晴天的阳光慢慢地隐入了云层……

第一单元考试后，郑老师有些开心，因为小童的语文考了38分，数学考了25分。虽然离及格线还是差了一大截，但是比小童表叔告诉她的好多了。郑老师觉得自己的付出有了收获，便和数学老师交换了意见，决定在课间要坚持不定期地对小童实施辅导的计划。

于是，小童在学校里越来越忙了，他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可是一回到家，却精神振作，把书包往地上一甩，两脚生风，房前房后地荡，村头村尾地逛，玩玩闹闹冲冲跳跳，生龙活虎不亦乐乎，常常过了吃饭的时间也舍不得回来，都要奶奶一遍遍地喊：“小童——，快回家吃饭呐！你看你看，饭都快凉啦！……”看看天色渐暗，小童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吃起饭来倒也津津有味。可是饭后没多久又屁颠屁颠地往外跑，那急急忙忙风风火火的架势，好像再不抓紧玩的话，就要进牢间一样。

自从被老师时不时地辅导之后，小童回到家里反而越来越贪玩了。起初，他还只是偶尔忘记了做作业，一想起来就急命地赶，马马虎虎潦潦草草。第二天，免不了被老师批评，然后又到办公室补做罚做。

小童那里要被老师辅导，这里又要补做罚做，真是分身无术忙上加忙，几次下来，也就成了拆东墙补西墙，补了前头漏了后边，补了后边又漏了前头。

后来次数一多，郑老师就恼了：“王小童，你这是做作业吗？不说别的，就这抄抄生字词，也抄得像鬼画符！你自己看看，这还像字吗？笔画都扭成这样，有些笔画还丢三落四的……你，你手抽筋啦？”

数学老师也凑了过来，手里翻着小童的作业本，摇着头说：“小童，你看你，上次辅导了‘20以内的进位加法’刚说你有了进步，可昨天课堂上教的‘加减混合计算’又不会做了，我不是细细地讲过两三遍了吗？你怎么还是错成老样子？近来看你上课老喜欢趴着，没睡够似的，是不是晚上被电视给粘住了啊！”

小童早已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肯定是一回家就去玩了，对不对？你说！”郑老师板起小童的脸，近近地直盯着小童，“你看着老师说……”小童心口突突跳，连忙紧紧地闭着双眼。“你说呀，是不是贪玩了……怎么，做错了事又不敢承认吗？”

小童不言不语，让郑老师觉得很尴尬，她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左右看了看，犹豫了片刻，便拿起桌头的那根细木棍，掰开小童的手掌心，敲了四五下。小童撇着嘴，顿时抽噎起来：“呜呜……我我……呜呜我……我去玩了，我忘记了……呜呜……”

“我讲过多少遍了，要先做完作业再去玩，你怎么都没听！下次还这样，我可要多敲几下了！”郑老师挥了挥细木棍，“记住了吗？”

小童一边点头一边呜咽着：“……记……记住了，呜呜……”

数学老师叹了口气说：“留守孩子就是问题特别多，爸妈长时间不在身边，爷爷奶奶要么很宠，要么管不住，一回家就随心所欲尽想着玩，看起电视上起网来没完没了，我们老师在学校每天辛辛苦苦地教，都让这类孩子回到家一玩两玩玩得一干二净了！”

“是啊，要不是张老师的侄儿，我才不接收呢！年段四个班级原本就我班人数最多，完全可以要求教导处把小童安排在其他班级的。”郑老师一副委屈的表情，“可谁叫我和张老师是朋友呀，他这么信任我，实在不好拒绝哦。”

小童被细木棍敲了之后，勉勉强强好了四五天又故态重萌。先前小童还能在玩了之后想起作业来，并且赶着去做，现在不仅忘了也就忘了，而且还有意地要去忘记，就算想起来他也不想做了，有时还故意不做，内心深处一种生机勃勃的执拗在生根发芽。小童体会不到做作业的快乐，面对学习，眼前晃动着的总是老师那严肃的脸色和语重心长地讲道理的模样，在老师的视野里，他那憨厚纯真的笑如同旱田里的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郑老师继续用了几次细木棍，每次都是小童说知错了不敢了，过后还是老样子。当小木棍一次次落到小童的手掌心时，小童的脑神经一边上瘾地舔着疼痛的快感，一边暗暗地升腾着顽强的意念——打吧，也就疼会儿，忍忍就过去了，我还可以玩我想玩的，不用做我不想做的——这个念头在小童的心里一拨拨地抽芽长叶，在他那木讷的表情下涌动着痛并快乐的春意盎然，郑老师没法看到这些……郑老师感觉无能为力只好打了几次电话给小童奶奶，让她在家里看管看管小童。小童奶奶一边答应着好的好的，一边却又无可奈何地说自己年纪大了老人家一个也管不住小童啊，说他骂他都不听，脾气好像也越来越犟了，整天就想着往外跑啊玩啊。我也不好打他哟，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向儿子媳妇交代呐，这些日子我整天要喊前喊后的也很累啊，只盼他爸妈在外生意安定了早点带他出去，省得我提心吊胆的。

郑老师听了心情更为沉重了，暗想，小童这真成了一个包袱，甩又甩不掉，管又管不起。不管心里更不好受，每天都要面对，看着不舒服不说，到期末要是小童考得乱七八糟——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再不抓紧基本上也就这个结局了——那班级总成绩平均分又要受影响了。看来，也只能同张老师说说了，毕竟他是小童的表叔，又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或许有什么好办法……

张老师也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小童了。往常，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教室，他只要隔段时间抬头朝门外的操场看上几次，总能见到小童玩耍跑跳的身影……张老师想了想决定在这个课间去小童的班级看看他。

到了一年（1）班，张老师没看见小童，便问班里的学生：“小朋友，谁知道小童在哪儿？”

“小童被郑老师拉到办公室去了。”“他作业经常没做，被老师批评！”“他越来越不乖，老师很生气呢！”几个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地应道。

张老师心里一紧，马上去了办公室。小童正表情淡漠地靠在桌前抄着什么。郑老师一见是张老师，忙说：“文颖呀，你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聊聊小童的事呢！”

小童一怔，转头一看是表叔，脸顿时烧了起来，羞愧笼罩着整个脑袋。他下意识地弯下脖颈，头埋得更低了。郑老师把小童近来的不良表现一一地告诉了张老师，小童的注意力被郑老师的每一句话给牵扯着，他很不想听到却又竖着耳朵细听，平时郑老师怎么训斥他都习以为常了，可这次面对着的是表叔，他小小的心里竟冒出恨恨的苗头来……

“云娟，我理解你的心情，小童的确有很多问题，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谢你对小童付出的努力！我会帮你想办法的，说是帮你，实际上是帮我自己呢。我之所以把小童放在你班，是因为我觉得，作为朋友，我是不怕打扰你的。”张老师一边安慰好友，一边走近小童，蹲下身来说，“小童，你要听郑老师的话，先把作业补上，改天叔叔找个时间再找你好好聊聊。”其实听了郑老师的诉说之后，张老师的心里就有些底了，只是此时刻有些话实在不好明说。

这天下午第一节，郑老师发现小童没来上课，连忙打电话问小童奶奶，小童奶奶惊讶地说：“小童吃了午饭就去学校了啊，家里没看到他的人影呢！我马上去附近找找，这孩子……哎，尽给老师找麻烦，让我也担心受怕……”

小童奶奶找遍了村里小童平时常玩的几个地方，也不见人影，又顺着他上学的路一直找到了学校，还是没有，她见了郑老师就有些焦急了。郑老师也挺担心的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说：“我把情况向领导汇报一下，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先四处找找……”

一下课，郑老师就带着小童奶奶去校长室，刚走到综合楼梯前，小童的同桌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兴奋地喊着：“郑老师，郑老师，我看到小童了！看到小童了！”

“在哪呀？”郑老师惊喜地问。

“厕所后面的花坛边，他一个人躲在那儿不知道干嘛！”

过去一看，小童果然蹲在花丛下，手里捏着一根柳条在全神贯注地拨弄着什么。

“小童啊小童，你……你这孩子……怎么不去上课呀！”奶奶一把拉起他，嗔怪地说，“你真是不乖，都吓到奶奶了！还以为你被人抓走卖了呢！”

郑老师舒了一口气，批评道：“上课了，你怎么能随便不进教室呢！一点纪律性都没有，走，到老师办公室去！”

小童站着没动，郑老师伸手来拉。“我……我不去，我不想上课，我……要回家，奶奶，我要回家……”小童突然紧紧地拽住奶奶的手臂，带着哭腔嘟囔着。

“啊……”奶奶摸摸小童的额头，惊讶地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呀？还没放学，现在怎么能回家？要听话……”

“不，不嘛，我就要回家……”小童连拉带拽地摇着奶奶的手臂，摇了会儿忽的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脚乱踹，这让奶奶和郑老师都深感意外。场面一下子僵在那儿。郑老师想了想，只好说：“那奶奶就先带他回家吧，这样哭闹着也没办法上课，还会影响别人。”

“那……哎，这孩子越来越淘气了……那我们先走吧……”奶奶正想拉起小童，小童早已一骨碌地站起来，纤夫一般拉着奶奶的手就往前走……

张老师也得了消息，当他到场时，小童他们已离开片刻了。他就去找郑老师了解具体情况。刚好第二节俩人都没课，便细细地交流有关小童的事。

“我明白你对小童的苦心，或许这孩子在学习上的确适应不了严格要求和高频率的辅导，或者这么说吧，在他还处于这个年龄阶段，学习的程度和成绩就只能发挥到目前的状态吧，所谓过犹不及吧。当然，对我们老师来说，面对这样的学生，也是很矛盾的，毕竟学校有平均分及格率的要求……哦，对了，开学初我忘记告诉你了，当时小童爸曾交代我，这半年就让小童插班跟跟就好了，不要算入正式的学号，下半年在这里重读一年级时再搞。所以，教导处就没有制作小童的学籍卡了。所以，小童是不算在你班原有人数里的，你就不用过于考虑小童的成绩了，只要看看牢……”

“啊，这样呀……哎呀，你这小子怎么不早说哦！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的花心思去辅导他了，搞得我郁闷死了！”郑老师睁大了眼睛，定了定神说，“可是，教导主任当初也没告诉我这个情况啊！”

“那可能是主任以为我已经和你交代好了吧，他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不过，也怪我想当然了，还以为主任会告诉你。我们这是信息‘路阻’了，互不相通啊！再说，我觉得一开始就对你这样说，怕你有想法嘛！哈哈，你会不会认为我把你给看低了呀？”张老师调侃道，“你也真是的，自己就不会主动问问啊？”

“哎，我……正因为是好朋友，怎么好意思一开始就问这个呀？”郑老师脸上泛着红晕，露出嗔怪的神情，“好歹我也是教坛新秀，还得过县文明班级，哪有插入一个学生就问算不算名额，传出去怎么听哦？现在我知道怎么做了，你放心，我会变个态度和方式对小童的！”

可是第二天早上，小童还是不去上学，窝在房间里看电视。眼看着时间一分分地过去，奶奶急得软硬兼施也毫无效果，最后弄得小童又是坐在地方踹着双脚哭泣。奶奶想来想去，只好给张老师打了电话。

傍晚下班后，张老师马上去见小童。小童正在看动画片，张老师搬过一张小凳子坐在他的身边，边看边轻声问：“小童，你怎么不去上学了呀？叔叔已经同张老师说过了，她会对你好的……她说了，以后要是不会做的作业也可以不做，也不用到办公室去……”

“我讨厌上学！讨厌上课！讨厌老师！讨厌讨厌讨厌——”小童突然大声地喊了起来，“讨厌讨厌讨厌——”声音震动着房间里的空气，好似有无数的粉尘在纷纷扬扬地飘荡，又渐渐地凝固，充斥着整个空间，静静的，只听见小童急促的呼吸声，他咬着嘴唇呜咽着。

张老师神情凝重地沉默着，缓缓伸手轻轻地按在小童的背上，好似在静默中传递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小童慢慢抬起头来，含着泪水的双眼朦胧地望着张老师，他带着哭腔说：“叔叔，你……你教我可以吗？我……我想坐你的班级！”

张老师一愣，不禁感觉鼻子有些酸楚，用手擦去小童脸颊上的泪痕，点点头说：“嗯，叔叔也想教你，可是……你才一年级，叔叔是教六年级呀……”

小童失落地垂下眼帘。

张老师沉思了片刻，说：“小童，叔叔有办法啦，不过你要先答应叔叔一个要求！”

“什么办法呢？叔叔你快说！你快说！”小童显得很好奇。

“再过两三个月，叔叔教的这个班级就毕业了，下半年叔叔决定去教低年级，如果你想再读一年级，叔叔就教一年级，如果不想，叔叔就教二年级，把你要过来，坐我班级，”张老师停了停，放慢语速说，“——不过，你先要答应叔叔，明天继续去上学，听郑老师的话……要是做不到，那叔叔也没心思去教一二年级了！”

小童想了想，双臂快速地擦了擦眼睛，嚯地站起来，开心地笑了：“好哦！好哦！……”他情不自禁地拍着手，双脚跳着绕圈，绕着绕着就撞入了张老师的怀里，张老师顺势一把抱起小童，叔侄俩乐呵呵的笑声一波波地震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