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营地里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那个二十七八岁年纪,着墨青色长袍,身形修长。他的面貌说不上俊美,却有一种宛若天成的高贵姿态,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笑容谦恭有礼,却掩不住高高在上的优越气度。他身边除了沐言,还有另外一人。一看那人身形及行走的姿态,便知是习武之人,多半是随行的护卫。
那人与父亲相谈了几个时辰,从帅帐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我站在远处,见世子偕同护卫先行离去,沐言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同父亲一起,站在营地门口躬身相送。我见世子的马车去得远了,便迎上去,打算将那玉扳指交还沐言,同他有个交代。
“沐言,”我刚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只觉劲风欺面,不知从哪里闪出两道人影,兵刃寒光一闪,直冲父亲而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愣了一愣。父亲却似早有预料,长剑出鞘,铮铮两声,兵刃相交,三人已过了数招。
耳旁,沐言一声惊呼,“方肃!慕容璟?”
“公子,这狗贼就是害死老将军的凶手!”身着灰衣的一条壮汉怒目而视,睚眦欲裂。
“你说什么?”沐言神情震惊,似不敢相信。
“不错,当年沐老将军的死全拜这位武陵侯所赐。”着天青色长衫的锦衣公子手中弯刀如雪片般飞舞,面色冷厉,目中寒意逼人。
“他们说的是……沐青阳老将军?”我惊诧地看向沐言。
父亲以一敌二,长剑气吞山河,稳稳挡住两人凌厉的攻势,丝毫不落下风,朗声道,“当年的确是我苏燮用计离间陈王与沐将军。杀沐青阳如断陈国一臂。兵不厌诈,各为其主,苏燮问心无愧。要怪就怪陈王昏庸,听信谗言。”说罢,一声低啸,弓弩手从天而降,将所有人团团围住,竟是早有准备。
方肃怒目圆睁,一张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大喝一声,“狗贼!”,一抬手,袖中暗器激射而出。父亲右手长剑正被那慕容璟缠住,身形稍稍一侧,左掌击出,数枚银色的光点被掌风拂开,然而终是漏过一枚,深深钉入肩胛处。
霎时间,无数羽箭破空而来,四面八方,风声鹤唳。沐言面色苍白,踉跄倒退两步。我不及细想,长剑出鞘,飞扑到他身前,挑开射向他的两支箭簇。
但觉眼前一片玄色衣角飘过,轻盈如同落叶,穿花夹蝶,一招间竟化出三种变化。我身体犹自凌在半空之中,后心猛地一阵剧痛,重重摔倒在地,喉间腥甜,一口鲜血喷溅出来。
“九九——”,父亲声嘶力竭的喊声从背后传来。沐言想要冲过来,却被那玄衣的身影挡住。
眼前只剩下漫天盛放的羽箭,宛如烟花一般。
长剑刺穿了我的心脏,剧烈的疼痛抽走我四肢百骸的气力,甚至连咬紧牙关也不能,寒意蔓延,我浑身颤抖……
眼前突然光芒大盛,伴着清越的铜铃声。我一低头,惊讶地发现手腕上的铃铛正发出大片盈盈的蓝绿色光芒。
“九儿”,身体一轻,一股大力将我一拉,整个人陷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我呼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心安,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抱住了一块浮木。“白昊,”我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费力地抬起头,去寻找那双好看的眼睛。
可是,我没能找到。那双眼睛此刻充满了愤怒、绝望,和深深的恐惧,我的心狠狠地抽了一抽,连着刚才那一剑的伤,痛得喘不过气来。我想对他笑,想说我没事,可是发不出声音,只好怔怔地望着他。
我的血一滴滴落在他洁白的衣衫上。赤红色的火焰一刹那钻出皮肤,他双目通红,连瞳孔都是红的,熊熊火光中,乌墨般的长发顷刻间化作满头银丝,凄厉如同地狱的罗刹。
他目光专注在我身上,左手轻轻一挥。轰的一声响,那片玄色的衣袍瞬间爆裂成无数碎片。
“九九——”
“九九——”
父亲和沐言的声音同时传来。
只听砰砰两声,有什么东西被弹开去,紧接着是一阵咳嗽声,伴着低低的喘息。
不要伤害他们,我动了动嘴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用目光恳求。
他好像听懂了,手指动了一动,施了个什么法术,四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像是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深深望着眼前神情空洞的白昊。梦中的那人紫衣银发,而白昊原本是一头黑发。我从前觉得他若是银发会更好看些。可是现在……,我摇了摇头,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眼泪夺眶而出,我心痛欲绝。
“九儿,九儿,”他抱我抱得更紧,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声音颤抖。
视线渐渐模糊,就要看不清他的脸。还没来得及问问他,梦中的我是什么模样,美不美;还有,他为什么总是喜欢抚摸我的额头。
我张了张嘴,用口型比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来得及,陪你去找那片花海。
“不准。我不准。”他声音嘶哑,伏在我耳边,面色苍白如同厉鬼,周身燃烧着地狱的火焰。
“有我在,你不会死。”他似要把我揉进身体里去,有什么东西滴在脸颊上,冰凉冰凉的,刺痛我的肌肤。
“你还欠我一个‘来日方长’。”他一字一字,利刃一般,剜在我的心上。
…………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白昊。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欠我一个来日方长。
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三个月后,我床边站着的人,是沐言。
延城的慕容家表面上经商,实则经营着一个遍及六国的情报网络。慕容璟是这一代的家主,也是沐言的至交好友。而慕容世家从前与沐家也是世代交好。慕容璟因为帮沐言追查长宁公主的事情查到父亲身上,无意中翻出二十多年前的旧案,得知沐老将军的死其实是卫国的一出反间计。一个偶然被捉住的细作,一封老将军写给卫国武陵侯的书信,三十年戎马生涯,一朝腰斩于市,株连九族。而定出这个计谋的就是我的父亲,卫国武陵侯,护国大将军苏燮。事发之时,慕容璟的长姐慕容吟裳嫁入沐家未满一年,刚刚怀有身孕,彼时亦被牵连,一尸两命。当年逃出来的,只有沐家年方十四的幺女,被柳尚书收留的沐言的母亲。
那日伤我的人叫叶,从前是沐家训练出来的暗卫。沐家破败之后,多年来一直跟随沐言的母亲,之后又跟随沐言。其实先前沐言在法延寺遇袭,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日白昊一怒之下将他杀死,而他当时伤我是为了替老将军报仇,还是为了保护沐言,只怕永远无法得知。
父亲也死了。那枚暗器虽然没有打中要害,但射出暗器的人是方肃,方肃是用毒的高手。父亲没能拖过当天晚上。临终前,他说的是,我与沐青阳,只有国仇,没有家恨,苏燮无愧于心。现在想来,那日他在我营帐中看见那枚白玉扳指,就已经知道了沐言的身份。
父亲死后,母亲忧思过度。她本来身体羸弱,缠绵病榻多年,突然受了这样的打击,无异于雪上加霜,终是没能拖过去。
白昊将我带走之后的第三日,医馆受人之托把我送到沐言府上。我心口上那致命的剑伤已经愈合,只是身体十分虚弱,心神恍惚,足足三个月才完全醒来。
白昊没有出现,后来的后来,一直没有出现。
我在沐言那里又住了两个月,决定离开。父母辞世之后,家中仆役尽散,卫国再没有护国大将军苏燮,景阳再没有武陵侯府。
临走之前,我将那枚白玉扳指交还沐言,我说,“沐言,这个我没办法替你保管了。我的心早就不属于我,如今,怕是连我的命也已经不属于我。”
沐言看着掌中的白玉扳指,叹了口气,问,“你打算去哪里?”
“去找他。”我总是不能相信他已经离开,总觉的他就在离我不远的某个地方。
“你知道去哪里找吗?”沐言看着我,眼中充满怜惜与担忧。
“知道。”我低下头,避过他的视线,抚摸手腕上的铃铛。
是的,我知道。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他,便是梦中我与他相遇的那个地方。
以后的几年,我走过无数的地方,踏遍青山绿水,穿越平原广漠。
每个黑夜,我闭上眼睛,就看见无边的花海,月色惨白得叫人心寒,潮汐一遍又一遍,来而复往。可是花海之中,再看不见那人的身影。我不断地奔跑,找寻,哭泣,叫喊,泪流满面,然后醒来。每个白天,我重新踏上旅途,各处的风景看起来都一样;街道城郭,酒肆商铺,看起来都一样;连悲欢离合,嬉笑怒骂的众生,看起来也都一样。只是没有一处,是我梦中的地方。
脚下的路永没有尽头,于是我便一直走下去,早已经不记得到过多少地方,攀过多少山头,路过多少村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像生生世世的轮回,永无止尽。
有的时候,我会忘记吃饭,两三天,或者忘记喝水。然后我发现,我的身体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我闭了闭眼睛,白昊,你把我变成什么了?妖怪吗?还是我已经死了?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还在跳,眼泪还有温度,还会思念,还会心伤,我还活着。
我还记得你微笑的模样,对我说,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我还记得你落泪的模样,对我说,你欠我一个来日方长。
好多好多年过去了。六国已不复存在。当年那个怀鸿鹄之志的青年终于用铁蹄踏遍万里江山,君临天下。而柳沐言已是德高望重,权倾朝野的一代名臣。陈国将军沐青阳,或是卫国武陵侯苏燮已经很久不再被人提起。
而我,依旧是当初的模样,容颜未老。
那一日,我登上一座山峰。残阳如血,刺破云层。
盛夏时节,山顶的温度略低一些,和暖如春,各式各样的野花正开得荼蘼。
蓝色、紫色形状如同小茶盏的龙胆,金灿灿像小太阳一般的雏菊,粉红色吐着纤细长蕊的绣线菊,还有开着细小白花有如点点繁星的七星草,各色野花绵延肆意,如同铺上了五色织锦的地毯,开得随心所欲,如火如荼。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那一年,你带我乘着白雕飞上万丈绝壁,寻找玉山青鸟。脚下峰回路转,关山迢递,你拥我入怀。
我握住手腕上的铃铛,泣不成声,“白昊,你说过用这个铃铛可以找到你的,你骗我……你把我困在原地,自己却走了,我恨你,我恨你……我找不到那个地方,白昊,对不起……”
我走到山崖边上,俯瞰脚下万丈深渊。
五十年,沧海桑田,我找了你五十年。
猎猎长风吹过我的面颊,我张开双臂,纵身跃下,如同自由展翅的飞鸟,披挂落日余晖,乘风破浪。
我闭上眼睛,轻声说,
“白昊,我累了,带我回家。”
(下卷终)
是滴,下卷终,但是还有尾声和番外。尾声写团圆,番外写甜一点的部分。事先申明,免遭飞来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