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只要等一段时间就会有钱的,所以要好好生活哟。”
这声音虽然是男声,却听起来十分尖锐。
“谢谢!”是十分恳切的声音。
“拿到钱以后,你穷苦的生活就要结束了,开心点。”那尖锐声音又说。
“太感谢了!我一定会重新做人!”
“要乖乖的。”
似乎发生了什么,仿佛有一阵风吹过,然后对话便结束了。
一新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双手插在衣兜里,继续向前走。
希望今年的冬天是大家口中的暖冬,那样等太阳出现,就会暖融融的。
街上尽是雾霾,甚至站在路边看不见马路对面,也看不见高楼大厦,城市化进程将一切生活的痕迹都湮灭在一片灰白里,只有饱含穿透力的信号灯可以隔着雾层递来光线,远远地看见如同小太阳一般的红色光球。
虽然看不见路的尽头,但却心知肚明这样的方向总会顺利而又不可避免地到达目的地。
“嘀嘀——嘀——”
是汽车鸣笛的声音。
父亲又要出车了,只要一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就会想到父亲,大概是因为无论如何冰冷的冬天,也无论家人以怎样慵懒的姿势躺在床上,父亲只要出车,就会十分调皮地在窗下狠按一阵喇叭,惊醒家人,然后扬长而去。
那时令人厌烦的鸣笛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只知道从反应过来开始,父亲就总是一脸颓丧地坐在客厅里。
“你个废人,挣不到钱。”
父亲就开始嗫嗫喏喏地喊“老婆”。
开始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就有染着五颜六色头发,脖颈手腕全是苍蓝色文身的年轻人上门。
“老伯,你的困难我们懂的,但是,规矩是规矩。”
“知道知道。”
接着从年轻人的嘴里,冒出一个令人震撼的字眼。
“不要赌了。”
“但是,只要我翻本,家里立刻就会有着落。”父亲说。
“操你妈的,亏得我们提前来通知你,不知悔改,”满头金发的流氓头头怒道,“要不是看你平时对我们有照顾,就你这破房子我们一天就拆了,就知道赌,输死你全家,让你儿子卖屁眼,操!”
父亲只知道哭诉,“那输掉的钱怎么办。”
“还有半个月老板就会叫你还钱,到时候砸你家的还是我们,不信砸死你。”
那时我就在房里,听得外面全部对话,父亲跪在地上,金发的年轻人说话凶狠,却使劲扶着他,把他扶起。
“再赌一次,打你一次。”
父亲连连点头。
很快那些年轻人都走了,父亲又颓丧在客厅里,就像一摊烂肉斜堆在椅子上。大概这么颓丧了几天,有一天中午,厨房里突然冒出滚滚浓烟,刺鼻的气味不要命地往鼻子里灌,我在房间里呛得喘不过气来,连滚带爬地打开卧室门,又被人按了回去。
“你去把窗户开开。”
一股浓烟随着开门灌了进来,门又被迅速关上,母亲的声音只透出半句,我来不及思考,又连滚带爬地到窗口打开窗户,顿时看到深灰色的浓烟一道道地飘出窗外,而窗外的新鲜空气,也在蒙蒙胧胧地刺激我的鼻腔。
不久,厨房里传来母亲和父亲的声音。
“我来帮忙。”父亲说。
“不用,你坐在板凳上。”母亲回道。
很快叮叮咣咣的声音停止了,房间里也只剩下一丝残留的焦糊味,我打开卧室门,客厅里还有蒙胧的烟气,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父亲坐在一边,散布着惨淡的愁云,满脸颓唐。
“我什么用都没有。”
但母亲只是摇晃着走到他的跟前,然后,一个吻印在父亲的额头上。
“振作起来吧,都过去了。”
她在蒙胧暮色中笑颜如花。
那天的母亲真美,一新在心里想道,不过我也出了不少的力气,父亲只是不明白和赌博有关的数学罢了,这种加倍投注的策略看上去万无一失,但实际上稀薄了每一次投资的回报率,或者说,赌博一定程度上利用人类自欺欺人的性格,以为每一次胜利都将赢回巨额的利润,但实际上却是一次次为了回到原点殚精竭虑。
人不可以活得那么惨淡,只有等父亲明白这个道理,才能真正升起心里的阳光。
今天一大早,父亲开走了那辆红色的出租车,那是他向好友借的。
“老婆,这是我跟阿向借的车,”父亲在门口爽朗地大笑,“我在出租车公司找到了工作,现在银行放贷款给我了,明天先把赌场欠款还了,不用多久,我就可以还清所有钱了。”
母亲笑道,“要加油哦。”
“那是当然,”父亲大笑,“老婆,从今天起,我一定要努力挣钱。”
“那天黑之前不许回来哦。”
“哈哈哈”,父亲一头钻进汽车,按了两声喇叭,“我又燃起人生的激情了,晚上回来吃饭,爱你,老婆。”
……
一新继续往前走,在这条路上,经过一家理发店,两家小吃铺子,然后从超市门口路过,再然后穿过长长的菜市场,顺着马路走几十米,就可以到学校——那是离他们家最近的高中,虽然地点偏僻,但是学员质量却不差,中考成绩名列前茅的一新,为了上学方便选择了就读这所学校。
理发店里响起了早间新闻的声音:
“一直在天桥行乞的张大伯前段时间突然失踪……”
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渐渐稀薄,然后可能是靠近早点摊子,所以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在一新脑海里形成连续的文字。
“一直在天桥行乞的张大伯前段时间突然失踪,近日,他的尸体被发现在城郊工地,全身赤裸,法医对伤口进行了鉴定,系头部中枪,确认弹痕系重型狙击枪子弹,相关项目进展请收听本台节目《要案追踪》,下面播报一组天气新闻。”
被狙击枪打到头的画面和新闻描述一定有很大出入,如果主持人见过现场画面,她的语气一定不会这么轻松。
“本市今日有小到中……”
声音渐渐消失。
看来今天有雨,一新拨了拨自己的书包侧面,那里有个网兜,是用来装雨伞或者水壶的地方,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看来要回家拿伞了啊。”一新自言自语道,心想幸亏走得不远,现在回家还来得及。
他调头往回走,没想到突然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对不起。”一新扶了一下眼镜。
对方穿着黑色的长袍,巨大的兜帽檐角下垂,盖住眼睛,听见“对不起”,伸出绑着绷带的右手,摸了摸一新的脑袋,咧开嘴,用狭长的舌头舔了舔整齐的牙齿。
一新顿时觉得一阵恶寒。
“要乖乖的。”
一新觉得这话很耳熟,但只是点点头,就立刻离开,疾走几步,回头看去,对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雾霾里。
“怪人。”
背后传来清脆的响声,在遥远的地方,就像除夕第一发烟火在远处爆裂的声音。
走了十几米,可以看到铁门,铁门后有一条坡子,走上去就是一新的家,现在好像雾霾也有些散了,因为一新有些意外地注意到,在雾霾深处,好像有出租车的轮廓,父亲的出租车是红色的,这种颜色可以穿透雾霾。
一新加快步伐,还没到家门口,就远远地听到父亲的声音。
“老婆,这次真的可以让家里情况好起来了。”
“我不要听。”
“老婆,这个不是我花的钱,是别人送我的。”
“你答应我天黑之前不回来的呢!忘了吗!”
“老婆,我也是为了家好。”
“你赌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是不是为了家好。”
“这个和赌博不……”
家里传来巨大的响声,应该是母亲奋力关上了门,呵,至于这么响吗,看上去只是别人送了父亲个东西嘛,虽然回家早了点,还可以再开车出门嘛,真是的,好不容易和好的夫妻,又造成这样的场……
一新愣住了。
父亲的手里举着那张纸,上面分布着几排黑点,一新认出,那是一张彩票。
“别人送我的彩票,刚刚对过了,已经中奖了,明天就可以领奖。”
一新漠然道:“哦。”
“这不是赌博。”
“你愿意怎么想都好。”一新回过头,在门背后的角落里摸索,那里放着全家的伞,只是今天的触感,和以往下雨天自己摸索时的感觉不同。
“用我新买的吧。”
“舍不得。”
父亲的脸涨成深红色,冒出微弱的白气,但又无话可说,他把手里的彩票搓成一团,用力一掷,纸团顺着地面滚进木箱底部。
“我去挣钱。”
他推开门冲了出去,门重重地撞在墙上,弹了回来挡住视线,不久,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早点有觉悟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一新心想,这么大年纪了,连侥幸心理都无法克服。
他从门后摸出熟悉的伞,插进背包侧面,直起身,准备出门,就在这时 ,隐约听到收音机的声音。
“根据我台记者的跟踪调查,已故的张大伯曾在半个月前突然获得一张中奖彩票,一直生活窘迫的他选择了立刻兑换奖金,并购买了一根足量的金条方便携带,没想到当晚遭遇杀身之祸,随身携带的金条也下落不明,目前案件还在调查之中。”
彩票,又是彩票。
一新突然愣了一下,跑出门外。
“爸爸,爸爸!”
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除了背后,四周都是雾霾。
“怎么了一新。”
母亲推开门,满脸泪痕,但却倔强地露出微笑,印象中母亲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十几年了,从未见过,但是在十几天以前,一新每次和母亲对话都会见到。
彩票中奖的人会死吗?
“没事,我只是想让爸爸送我去上学,”一新回头笑道,“不过时间来得及。”
“不要勉强自己呀,要不要叫爸爸回来。”母亲说着掏出手机。
“不用了,如果需要的话,我自己叫就可以了。”一新把手里的手机抓在手上,背过身去,打开浏览器,搜索到最新的新闻。
“我先上学去了。”一新对母亲挥手。
新闻只说了行乞的张大伯死状凄惨,没有配图,也没有说明现场,但是很清楚地写明了金条被掠夺,一新想到这里,在浏览器里快速输入了“2014年”“枪击案”,从浏览器里蹦出几条信息,但好像都无法打开。
“看来要使用电脑了。”一新自言自语道。
……
一新所在的学校虽然地处偏僻,但也受惠于这一点,学校不需要为了扩大规模填入过量的资金,在校舍的修置上,也有着更加丰富的选择,同时因为资金充裕,这所学校的师生也成为率先体验先进教学设备的享用者。为此学校的校长常常背着手走过走廊,然后自言自语地喟叹“虽然教室破了点,不过设备还是很先进的嘛。”
一新并不喜欢这样的教学氛围,但也不讨厌,对他来说,大学才是真正学习的归宿,现在只是开始,只要沿着路线,就总能一步一步地达成目标。
但是拜学校所赐,电脑教学的条件早在几年前就彻底普及,因此彩票的事情也可以趁机查清楚。
“一新。”
嗯?
“一新……”
老师用教鞭敲了敲黑板。
“你很少开小差哦。”
“啊,稍微有一点疲劳。”一新站起身来。
“哈哈,”老师托了一下眼镜笑道,“晚上不要想糊涂心思,不然成绩要下滑了哦。”
有几个女生满眼亮光地回过头来,其中一个短发的女生和一新隔着两排,她叫清和,两个月前有人公开了清和写给一新的情书,当时是一新解了围。
“一新,有你的情书,哈哈哈哈。”
叫尘言的男生举着一只被撕开口的信封,努力地递给一新,在尘言身后,清和使劲扭着尘言的身体,想要把信封抢回来。
“啊,这种东西,”一新接过信封晃了晃,笑道,“你确定是情书哦。”
“废话,我看过了。”
一新看了一眼清和,女孩子已经快哭了,眼角一片湿润。
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但自己却没有可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的时间。
“也许只是游戏啦,”一新把信封归还到清和手里,“真心话大冒险听过没有。”
清和拿到信封,立刻挣脱了尘言的手。
“喂,”尘言眉头一皱,随即疑惑道,“那是什么。”
“是一种猜拳游戏上的衍生玩法,”一新道,“唔,输的人就要用真话回答一个问题,或者答应做一件事。”
“啊,那不是每个人都会选真心话吗,反正撒谎也不会有人知道。”
“但是也有人会选大冒险,比如心底的秘密不愿被任何人打扰,”一新看着尘言,“所以来送情书的人,反倒不会是说出真心话的人。”
……
“这可不会,”一新把眼镜摘下擦了擦,“我晚上读书到很晚。”
“哦,读书到很晚,这个理由我喜欢,”老师看了一眼书,“那不知道看书到很晚的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句话呢,298页的第三段。”
一新看了一眼。
“在薛定谔打开笼子之前,与毒气关在一起的猫生活在无数个空间的叠加里,这样看来,真正在笼子里的,是人类……”
“可以了,”老师用教鞭敲敲桌子,“课还是要好好听哦。”
“嗯。”
“请坐吧,”老师看了一眼书,抬头道,“我们把书翻到下一页,继续学习。”
不可以因为思考引人注意,父亲被彩票眷顾,自己也有可能因此而受到监视。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就是微机课。
一新环顾四周,如果监视我的人在同学之中,那么谁才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和清和相遇了。
下课后一新随着人群走向微机教室,用余光打探身后,清和就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跟着,即使经过走廊和楼道的交界口也没有被人流冲散,一新在走廊尽头买饮料,清和去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依旧跟在一新的背后。
“有事吗?”
转角的时候,一新停在楼角,算好了清和经过的时候,一新探出身来。
“啊。”清和显然受了惊吓。
“我们一起去教室吧?”一新递出邀请。
“好……好的。”清和应道。
走了一段,一新笑道,“上次的事情没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吧?”
“没有,”清和有些慌乱,又微笑道,“谢谢你解围。”
“但是我们现在走在一起可是有点不顾影响哦。”
听一新这样说,清和愣了一下,一新的身体缓缓超越她,在她的前方走着,留下背影。
“没关系的,”清和跟了上去,声音越来越小,“没关系的……”
一新侧过脸看她,女孩子脸色煞白,像是吓得不轻。
心理素质好差,也许不是监视,是有别的心理负担吧。
甬道里四下散满了光阴,冬季特有的清新气息飘得满世界都是,白色的雾霾遮挡了遥远的距离,近得仿佛世界只剩下彼此,这样连呼吸出的白色水蒸气也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时间在甬道里过得好快,好不容易适应了,却又走到尽头,回到每一个人的人生。
微机教室没有固定的座位,一新找了最后一排角落,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从浏览器跳出了零星几件枪击案的消息,时间都不久远,但大多无法打开网页,即使用了搜索引擎提供的快照功能也不行,快照的最终日期被更改了,因此点进去也是白茫茫一片。
大概是已经被封锁消息了吧,看来枪击案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一新托了托眼镜,从包里掏出移动硬盘,移动硬盘里有他经常使用的程序代码包。
无论如何,都要万分小心,一定要屏蔽掉外界的监视,不然会因为在学校的机房上网而被查出来身份,另外也不能贸然地无视所有的防火墙,防止进入不必要的陷阱。
一新一边忙碌,一边留意老师的上课内容——也不能被身边的人察觉出不自然。
屏幕上跳过纷乱的代码框,一新在键盘上十指如飞,不出意料,新闻系统的后台比以往难攻破了很多,在扫描了两个虚假漏洞之后,一新进入一家小型新闻社的网页后台,在草稿箱里找到了成堆被枪毙的稿件。
他一封一封地看了下去,他心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嘛,突然,他愣住了,狠狠地捏住拳头,在他的电脑屏幕上,一则最新的废弃新闻稿,其中清晰地写着一宗最新的枪杀案,时间是今天早晨,在离他家很近的十字路口,甚至,他今天早晨还经过那里。
这则新闻都没有报道吗?
他又往下翻去,眉头越皱越紧。
从那封邮件往下看,几乎每天都有谋杀案,不停地有人死去,但新闻却按住不报,这些死者大多是一些孤独无依之人,很多是乞丐,或者单身老人,他们死去,然后悄声无息。
一新沉浸在悲痛的氛围里,连下课也浑然不觉,等到清和站在他身前,他正咬住拳头,全身颤栗不止。
“一新。”清和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一新猛然惊醒,站起身来。
“你能不能帮帮我。”清和顿时泪如雨下。
又怎么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靠近我。
“爸爸死了,警察叫我们不要声张。”
什么?!
一新看看四周,教室里空无一人,只能听到清和的啜泣声。
“我不知道该拜托谁了!”
“我们边走边说。”
但清和身体瘫软,还未等一新扶住,就已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