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老屋

似乎从我有记忆开始,南塘老屋就已经被称作是老屋了。说起来,它的年龄怕是比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大吧。从小到大,爷爷和父亲都跟我说,等你以后长大了,也要每年都回来祭祖。于是我说好。年少的我并不知道这有何深意,但直到长大我才明白,爷爷和父亲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的老屋静静地卧在闹市旁的一块静僻之地,这里方圆百里都是各家各氏的祖屋,大小不一,遍布在各处。而其中,我的谢氏祖屋——南塘老屋便是这其中最大的祖屋。老屋占地五百多平米,而围绕祖屋的还有属于我家的一块小鱼塘和一片果树林。记得小时候,我常跟堂哥一起去鱼塘边钓鱼,鱼塘里的鱼常常是又大又肥的,若经母亲精心烹饪过后,便是极佳的美味。

祖屋呈四方形,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正堂,正堂两边的墙上挂的是先祖的画像。而最令爷爷珍视的,就是曾祖母的画像。因为曾祖母在爷爷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的爷爷因为参军连曾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留下一张画像。为此,爷爷格外珍视那张画像。

正堂的房顶是空的,代表着古代中国天圆地方的思想。每年过年回来祭祖时,大人们会在四方中空的正堂下烧祭祀品,而我便坐在一旁望着天。四四方方的天空,像一块画布,有时是青灰色,有时是深钴蓝。在这块颜色多变的画布上面,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画作,有时是大雁凌空图,有时是姣姣新月图。天空为布,想象为笔,便是我儿时最大的乐趣。

以至于后来考上美院的油画系时,我总喜欢选择正方形的画纸作为我的作业用纸。老师曾问过我为什么总喜欢选用这样的画纸,我也只是笑了笑。没有人知道,每当用正方形的纸作画时,我就像回到了南塘老屋那正正方方的正堂里,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深爱的故乡。

身为家中独女,父亲常常不厌其烦地将毕生所知的人生道理说与我听,而说的最多的便是家训。

“阿妹,你要记得,‘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做任何事情,都要经过冷静谨慎地思考,要是迷惘,你就问问自己的心。可是,唯有坚持一颗初心,才是最难的。”

那时候的父亲还未两鬓斑白,他那深邃的瞳孔里写满了坚毅。只要他在哪,家的重心就在哪。他就像一棵树,用自己那算不上是宽阔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小小的家。

而年少时的我,对父亲说的话都深信不疑。

从我记事起,我便年年跟随家人回到南塘老屋祭祖。其实南塘老屋不只是我们家的祖屋,也是其他谢式家族的祖屋。每年回到南塘老屋,我总会见到许许多多未曾谋面的亲戚。他们大多都是我爷爷的兄弟的后代,各自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只有大年二十九的时候才会回到老屋祭祖。小时候的我常跟在堂哥的屁股后面,只要堂哥叫什么,我就跟着叫什么。其实直到长大了,我依旧记不住应该如何称呼这些亲戚们。所以,我依旧喜欢在祭祖时跟在堂哥身后。

身为家中独女,我自然是家中最受宠的。每当餐桌上出现鸡腿时,第一个吃上鸡腿的毫无疑问一定是我。爷爷在餐桌上会不顾家人阻止给我夹菜,生怕我饿着;奶奶会在晚上给我盖上厚厚的棉被,生怕我感冒;姑姑给我买了无数的衣服,堂哥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母亲虽然老是凶我,但我在上大学以前,都是母亲在细心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使我能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学习当中;而父亲总会一脸自豪地跟别人说起我考上市重点高中的事。

为此,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在家中地位。

然而偶然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的看法。


随着时代的变迁,南塘老屋的四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泥泞的小路在政府的帮助下换成了水泥地,小路的两旁也都装上了路灯。以前老屋的四周都是树林和农田,近些年来这些农田都被政府征收改造成了商业文化街。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唯有南塘老屋静卧林中,仿佛从来都没有跟随过岁月的脚步,只是稳稳地定格在了黑白老照片当中。

我以为,南塘老屋会永远静谧地待在那里,不悲不喜地看着一代又一代的谢家人的来与去。

直到我高三那年,一纸文书送到了我爷爷的手里。


我刚进门,就听见父亲激动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那可是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怎么可以说卖就卖?我看爸妈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这么想不开。”

“好了,消消气吧。我看这主要是妈的主意,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想管事,想着卖了算了。不过妈也是,那不是自己家的屋子,终究不放在心上。”母亲安慰着激动的父亲,可反而是火上浇油,只听得父亲的声调又升高了两个调:“那可是谢家的屋子!他们老人家管不了可以交给下一辈啊,怎么可以说卖就卖呢?其他几家也是忘本,对祖屋的事一点也不上心。”

“你上心,那你出面去说啊,少在这里抱怨了。”

“我出面当然可以,可惜祖屋传男不传女,要不然……而且,女孩子没有被记进族谱的资格。哎我也不是在怪你,毕竟我从来……”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大清了,因为从听见“女孩子是没有资格记进族谱”开始,我的脑袋便轰然炸开。

从小到大,我都从来没有过被轻视的感觉,也从来不认为家中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就在父亲说出那句话时,一阵失落感从心中油然而生。我不是在乎所谓的继承权,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上族谱。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不甘心、不服气。

——凭什么女孩子不能拥有继承权,不能上族谱呢?

也就是那时,我做出人生中最大、也是最任性的一个决定。


高三那年,为了向家里人证明自己的能力,我放弃了父亲为我敲定好的一所医科大学,毅然决定去考省里的美术学院。在看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很久以前就希望我学医的奶奶气的高血压都升了,家里人都在奇怪为什么从小到大都如此听话的我突然性情大变。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准备好了去大学的一切。那一次,就连一向为我准备妥帖的母亲都没有帮我收拾行李。

出发的那一天,只有堂哥去车站送我。临上车前堂哥把一张银行卡给我,我不要,可他还是硬生生塞到我的手里,硬卡的圆角硌得我生疼:“里面不只是有我给你的,还有舅舅、你姑姑、外公外婆给你的钱。他们虽然很生气,可到底还是疼你的。进了大学后,多给家里打电话。谈恋爱时多长个心眼,最好先问过你老哥我的意见。”

我鼻子陡然一酸,眼睛突然有些发涩,我始终不敢看堂哥的眼睛,只是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站牌,“哥哥,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宽厚的大手附上我的头,只见堂哥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叛逆,不过你老哥也做过这种事。所以,哪怕舅舅他们都不理解你,你老哥我一定会支持你做的所有决定。”

直到上车前,我都没有哭。我和堂哥隔着玻璃道别,就在我准备回头时,却发现车窗外突然出现了父亲的脸,紧接着是爷爷奶奶蹒跚的身影。父亲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到。火车启动后,我在那一刻,我倾尽全力构筑的意志顷刻崩塌。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丢脸的时候了吧,在全车厢的注视下哭得泣不成声。

自那以后,我两年没有回过故乡,也没有回过南塘老屋。

在外两年,我时常想起家人,也会想起南塘老屋。每次想家的时候我就跑出去看月亮,什么都变了,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这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仍旧坐在老屋正堂,抬头望月。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我思家的伤感情绪。

人和屋子必定是不能分离的。屋子因为有了人才有了生气,而人因为有了屋子才有了归属。你从屋子里降生,又死在屋子里。它像一个象征,又像一个符号,深深地印刻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我有时会想,南塘老屋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意义上的存在。是家吗?可我不住在那,倒也不算。我也说不好,不过每当想起南塘老屋,我总是感到安心。有人说此处安心是吾乡,但对于我来说,老屋依旧,吾乡犹在。


或许是老天在惩罚我的任性,我的求学之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从小到大,夸我画画好看的人数不胜数,可当我信心满怀地拿着自己的作品交上去时,我才发现什么是人外有人。

于是从大一开始,我就努力地学习绘画,别人画一张作业,而我常常是画两三张,只为争取一个能让老师指点我的机会。我画啊画,就连自己都记不清到底画了多少。可是两年后我才真正明白,有些事情真的是需要天赋的。而我,注定不是那个有天赋的人。

当我看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被各种各样的工作室签约,而我的作品却始终无人问津时,我甚至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老师跟我说过的话:谢小沫,你的画画的很好,可艺术这种东西,要的不仅仅是技巧。

那时候,我真的是想要放弃了。我恨自己的一意孤行,恨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听父母的意见,恨自己为什么辜负奶奶的期待。正因为我的偏执,才得到这么一个无可奈何的结果。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我的未来一片灰暗,毫无希望。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敢打电话回家。因为我害怕父亲问起我的状况,可一事无成的我只能用一个谎来掩盖另外一个谎。我说我的作品被一个工作室看中了,其实从来没有人看上我的作品;我说我现在在帮出版社画封面,但我只是在公园里支起一个小画板,为来往的路人画像罢了。

直到一天晚上,父亲亲自打来了电话。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过父亲了,但从说话的缓慢语调来听,他应该苍老了不少:“阿妹,我记得你很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对不起爸爸,我最近有点忙。”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听到我没有回答,父亲也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他才继续说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常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我当然记得。

“选择是你做的,你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迷茫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初心,问问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要选择走这样一条路。人,是不可以轻易说放弃的。当然,你要是觉得累了,随时可以回家。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唯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断不开的。”

父亲强有力的话语传进我的耳朵里,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我的心鼓。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人生其实不过就是在做两件事而已,一是作出选择,二是承担后果。作出选择并不难,难就难在你是否有勇气承担后果。这也是人生的难点所在。

明白这点后,我便不想再放弃了。我谢小沫没有别的长处,也就会画点画而已。若是连绘画也放弃了,那才真的是一无是处。

等再回到南塘老屋时,我已经24岁了。

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回过家乡,但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没办法在大年二十九的时候赶回去祭祖。因此,从十八岁离家那年算起,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南塘老屋了。要不是爷爷的突然离世,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何时才能再回到老屋。

爷爷是在大年二十九离世的。对我们全家人来说,那一年的春节显得格外的悲伤。等我匆忙赶回南塘老屋时,爷爷已经下葬了。在守孝的时候,堂哥跟我说了事情的始末。大年二十九那天,各家像往常约定的那样回来祭祖。可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大蜡烛因为支撑不住倒在了祭台上,由此引发了火灾。爷爷为了救回挂在正堂的曾祖母的唯一一张画像,孤身一人冲进火场。等被救出来时,已经因为吸入大量浓烟而窒息而死了。

听到这样的原因,我悲痛欲绝。那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所有美好的回忆被赤裸裸地现实包裹着,像一把利刃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跪在爷爷的墓地前流着眼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吧。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爷爷的去世却引发了家族的内乱。还记得那送到爷爷手里的一纸文书吗?当年因为父亲的极力反对,作为谢家当家人的爷爷便做主拒绝了政府的征地请求。可现在爷爷走了,谢家一下子失去了支柱。其他家的人见状便重新动了想要把南塘老屋卖出去的念头。为此,各家争论不休,甚至开始争夺南塘老屋的继承权。

我原本以为,作为爷爷合法继承人的父亲,是有继承南塘老屋的资格的。我也以为,父亲会极力反对家族里的人将南塘老屋卖掉。可没想到的是,在爷爷去世后,父亲便一蹶不振。而在卖屋这件事上,父亲甚至是持支持态度的。

“爸,听说你也想把老屋卖掉,是吗?”

父亲抬起头,那一刻我诧异地发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老了,连眼睛都是浑浊的,只见他看了我一眼,又把视线移开:“……是啊。”

“为什么!那可是我们谢家的祖屋,怎么可以说卖就卖?”

“那场大火几乎烧掉了半个正堂,如果重修的话,又需要一大笔钱。可现在,其他家的人都吵着要把老屋卖掉,又怎么可能愿意筹钱去修呢?还不如顺了他们的意,把屋子卖了。”

“开什么玩笑!”我想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跟父亲说话了,“爸!您忘了您教过我的吗?做人不能忘本!您好好想想,如果爷爷知道您卖掉了老屋,他老人家该有多伤心啊!”

就在我说完的那一刻,父亲突然哭了,然后说了一句我毕生难忘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眼泪,怕是一掷千金都难见吧。在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我没有爷爷了。可父亲的这句话却让我深刻的意识到,哪怕早已身为人父,但在爷爷面前,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小沫你知道吗?我没有爸爸了。”


在我和父亲的努力下,南塘老屋最终没有被卖掉。而因为爷爷早早就写好了遗嘱,所以父亲也就顺理成章地拥有了南塘老屋的继承权。

南塘老屋修缮完毕那天,我特地从外面赶了回来。修缮完后的南塘老屋焕然一新,不过仍旧保留了原来的设计。见到我回来,父亲特意亲自下厨。虽然厨艺不怎么样,但我还是给足了父亲面子,吃了好多好多的菜。

“这一次回来,待多久?”

我夹菜的动作停住了,看着父亲期待的样子,我垂下眼低头吃了口饭,支吾地说道:“明天。”

“……这么着急啊。”

“对不起爸爸,工作室那边……”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还是工作重要,你去吧。”正说着,父亲从碟子里挑出一大只鸡腿放进我的碗里,“你在外面工作,肯定吃不上多少肉。多吃点。”

我的眼眶顿时就湿了,但我使劲咬着牙忍住了眼泪。我用力地点点头,笑着问道:“爸,很快就到您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您。”

“我也不要你买什么给我,只要你能多抽空回家看看我和你妈,就很好了。”听着父亲语气里的失落,我的心里升起一阵内疚:“爸……你应该不知道,为什么高三那年我执意要考离家很远的美术学院吗?”

父亲愣住了。

我把那天听到的对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沉默了许久,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小沫,我没想到自己的话会对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这虽然是我内心的想法,但我从来没有看不起我的女儿。我一向为你感到自豪,也在你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虽然当时你的决定令我感到失望,但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只因为,你是我最爱的女儿。”

我看着我的父亲,尽管他已两鬓斑白,尽管他已变老,可他心中的对于家的爱,对我的爱,从来都没有变过。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只有你的父亲。

所以时光,请你慢些走吧。我愿意把我此生所有的福祉都送给我的亲人,只求保佑他们平安顺遂,余生无忧。


从小到大爷爷和父亲都跟我说,等你以后长大了,也要每年都回来祭祖。于是我说好。年少的我并不知道这有何深意,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爷爷和父亲是要我不能忘本。

后来,应父亲的期待,我每年大年二十九都会回到南塘老屋,回来不只是为了祭祖,也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与亲人相聚。每次吃完团圆饭后,我都会坐在正堂里,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夜空发呆。而每当这时,我都会产生爷爷在叫我小名时的幻听。于是我会低下头,去找寻爷爷的身影。可我环视了一圈,只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像。是啊,自从爷爷去世后,墙上的画像又多了一张。

小时候,爷爷常带我去看老屋里他老人家小时候睡过的那间房间,现在,那个房间早已破旧不堪,布满灰尘和杂物。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那场大火几乎烧毁了半个正堂,却没有烧到爷爷小时候睡过的房间。在爷爷去世后,每年回到南塘老屋我都会去那间房间里坐一会儿,好像这样,就还在爷爷身边一样。

爷爷啊,您从小就喜欢给我唱那首童谣,现在就由我来唱给您听吧。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肚塘,放的鲤鱼八尺长,长的拿来炒酒吃,短的拿来给姑娘……”


老屋虽犹在,故人已远去。

老屋依旧在,即是吾之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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