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娘年轻的时候还是个二姑娘。 到了12岁的年纪就送走了娘,为了家徒四壁的家,大姑娘被父亲嫁给了比自己大18岁的老男人,家里还剩下个二姑娘。
二姑娘的一双眼睛是南面洋场上的小麦粒,笑起来眼睛就丢进了麦堆,再也找不见了。她是瘦弱矮小的,惯于踮起脚,手中的舀子伸进米缸里,但却够不到米。她又端了个小板凳,脚站在板凳上,弯下身子一舀,感受到了大米落入时闷闷的声响与下坠感。天还是蒙蒙亮,看也看不清,擦了擦汗,盛好饭,笑眯眯看着哥哥弟弟乐滋滋吃了个干净,她心满意足了,饥饿也阻拦不了这种满足。
“二姐,我们去上学了!”弟弟回过头向二姑娘告别。二姑娘抬起头来,硬是挤出来笑容,向哥哥弟弟挥了挥手。 “上学?为什么我不能继续去上学?”二姑娘心里难受,难过到她割猪草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手痛了,心里就不痛了。 恰巧在城里做工的爸爸回来了,一进家门,二姑娘就冲了上去,“大,我要去上学!”爸爸没说话,只是往家里走,以为他不会回头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哑着嗓子,你娘走了,你现在就是你娘了。二姑娘眼里的光灭掉了,接下来好多年再也没有提及,在沉默的岁月里一转眼就成了大姑娘。
02
那一年的夏,全村爆发了禽流感,生产队派人一家家送热水送药。二姑娘名列其中,和她同行的是同村生产队队长家的儿子。他们一起走在月残星稀的清晨,二姑娘脸颊在田间腾起的薄雾下显得越发明艳起来。这小小的心思严严实实被二姑娘藏起来,在谁也看不出来些许端倪时,已经悄然发芽。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俩甚至没说一句话。
二姑娘从小就常常去前面的朋友家唠嗑,把村头到村尾的事情评头论足一番,谁家的媳妇儿美得像朵花,哪一家的儿子名声响当当,大水缸家的孩子满地跑……好姐妹爱那些才子佳人的民间故事,常对书生跳墙的事津津乐道。这一次她去的时候,已经是她的好姐妹结婚的第五个年头了。一进门就恰巧碰见她正在奶娃娃,看她来了不急不忙地拍了拍孩子。“你来了啊。”
她的好姐妹是村里有名的小媒婆,但人都称她曹二娘。她本家姓曹,男人姓方,因她的男人怕老婆出了名,村里人料定方盖不过曹,她在人前就成了曹二娘。
曹二娘随意一瞥,面前瘦弱的小姑娘就像一朵野生的未绽放的牵牛花,没有一点二十多岁的样子。 好姐妹随意调侃道,“二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什么看上眼的我帮你和人说说。”
二姑娘羞涩地低下头,“那个‘黑县长‘家的三儿子我看着还不错。”好姐妹二娘是诧异的,然后对着她笑起来,“哎呦,还真有。”曹二娘凑近她的耳朵悄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罢!”二姑娘红着脸,推搡了一下。她又慢吞吞说,“不知道他赌不赌,好赌钱的再好我也不要。”二娘又抱起她的宝贝儿子哄起来,等我给你打听打听吧。
曹二娘还真的就上心了,让她发愁的是,二姑娘喜欢谁家儿子不好非要喜欢生产队队长家的,队长是个名声臭掉的,由于队长的皮肤黝黑加上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村里一致称他“黑县长”。这个黑县长毫无人情味,乡亲们深恶痛疾,对于和他家有干系的也是仇恨万分。
村子说大不大说小也小,打听这点事也是轻而易举的。曹二娘去找她时,二姑娘心里有点紧张,喂猪时框子里的猪草掉出来一大半。曹二娘眉开眼笑道,“眼光不错嘛,二姑娘,他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不赌钱,比你大上4岁,前面还有2个哥哥,二哥还没成。” 二姑娘咬着唇,有些为难,都是知道的,嫁娶总有个次序,幼总越不过长的。“姐姐你可以帮我说说不,我想嫁给他。” 二姑娘揪着衣角,有些失望。曹二娘见着她这幅小媳妇样儿,连连扶额,“这就死心塌地了?二姑娘你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二娘是个有胆识的,更是个重情义的,她直接到了人家说亲去了,甩下一句话,我妹子看上你家老三了!这惊世骇俗的话把这一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两口还没糊涂,连连摆手,直言老二还没娶。“老二没娶上不能放着老三也不娶媳妇了。再说,这两年给你家说亲的二个手指头就数过来了。”还没说出口的是,你家名声不好,我妹子不在意这些,你们就要烧高香了,还敢挑三拣四吗? 这些话虽然让他们面子上过不去,但是有一定的道理。一个星期后,这家三儿子出现在二姑娘家的门前。二姑娘坐在了心上人的自行车上,整个身体都充斥了幸福感,晨风吹散了她的满头青丝,将她的一颗心捧到了天上。在河堤边上的白杨树开始发黄掉落时,二姑娘终于成了三娘。
又是一年夏,日子过得好起来了,婆家已经用上了煤气灶。三娘一家出去收割麦子,留她在家生火煮饭,那个年代里,缺个盐少个油常有的事,三娘乘着炸开的葱花倒进一锅水,刚把水烧开,打开盐罐空空荡荡,她只好去了趟前头人家借了点盐巴,顺便和人家寒暄了几句,一回到家打开锅,煮好的汤底不翼而飞了,惊愕回头是公公婆婆阴沉的脸。
“我们在外辛苦工作,你个死婆娘,连个饭也煮不好,就让我们喝汤是吗!”公公随手拿起手边的勺子往三娘身上扔。 三娘忍气吞声很久,但是公婆还是故意为难,实在忍无可忍,见状顺势把锅往地上砸,指着公婆鼻子说“这饭谁爱做谁做我不受这气,我嫁过来不是来受气的。” 公公憋的满脸通红,从没见过家里人能翻出来天的,简直不得了,刚好三娘那口子回来了,公公把手边趁手的斧头向他丢去,老三还不知发生了啥,慌忙躲了一下,只听刺啦一声,斧头堪堪划破了老三的大腿。
老三是沉默的,就像以往一样的不发出声,骨子里的绵软限制着他所有的行动,三娘的控诉声在他看来是无意义的,安安分分的不好吗?何必呢?三娘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恳求,他兴许是看见了,但是他更相信自己没看见,三娘瘦小的身体在他的身后藏着该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他却不允许。错误是三娘犯下的,与他的关系有多大?
没有人维护三娘。三娘这一刻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孤立无援。
03
一大清早三娘被婆婆打发去挑粪,也不是没有挑过,但是三姑娘这天头晕沉沉的,有点想吐。她看着婆婆时,一阵恍惚,感觉娘回来了,她情不自禁叫了声娘,她含糊说到娘我不舒服。“怎么了,还敢装病,昨天不是能耐的吗?”婆婆揭开了被子的一瞬间,三娘陡然清醒了。闷不做声地下了床,拿起扁担挑粪去,矮下身子,将扁担放到肩上,往前走了几步,一股呕吐感让她身子一阵痉挛,粪水喷洒出了些许。
三娘今天也没能靠近厨房,公婆不想再损失一个锅了,坏掉的锅是上半年到村里的师傅煅烧出的次品,价格要便宜一半,当时婆婆的眼睛发亮,就像捡到什么宝贝,没曾想一摔就坏了个彻底。
她被打发去割麦子。三娘抬起头的时候毒辣的太阳很晃眼,手下的动作一下没敢停。她不知道婚后是这样的,明明不知道哪里错了,但是被公婆指出处处都是错,而且他们都不需要编造一个拿的出手的理由。还有……他,她遵从自己的心追随他,就像还是姑娘时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但这次她甘做书生。可是他永远都好像在被动一方,如果自己是因为心动嫁给他,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娶她?
她又想起他的二哥,到现在也没能说到媳妇,每次看见他,他的眼神都是黑漆漆一片,阴狠仇恨的样子。原来就是这个理由,怕打光棍……他并不是非她不可,却是不得不非她不可。突然她的小腹剧烈的疼痛起来,一种下坠感狠狠地攫取她的知觉。婆婆有意经过,看见她捂住肚子的痛苦模样,冷嘲热讽她吃坏了肚子,可下一刻满手的鲜血让婆婆无法再说一句话,只能惊愕看着她的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在泥土里,三娘终于晕厥了过去。晕过去之前三娘想,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付出了代价。
三娘小产了,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青石板旁烟雾缭绕的他,她想一切都是命,无法再摆脱的命。她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今后每一次的痛苦一样,都要学着去快速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