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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江花似火、江水如蓝的人间四月天。
接到平陶老家雷夫人催促北归的信后,雷天贵便打发伙计到金陵浦口码头赁了一艘江船,打算顺江而下到瓜州古渡,再沿运河北上到京城,顺便盘点一下京城分号的业务,然后从陆路经娘子关回平陶老家。
开船的那天是个艳阳天。雷天贵带着柳如烟,跟着一个伺候日常起居的小使伙计,从浦口码头登上了那艘江船。那船高大宽敞,客舱内地板擦得纤尘不染,桐油亮得能照出人影,矮矮的床上铺陈是簇新簇新的,雷柳二人见了,心下十分高兴。只是柳如烟想到此去将要离开自己从小长大的江南,到遥远寒冷的北方,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心里便有了几分怅然。
在船舱里安顿好箱笼包裹,金陵分号的一干伙计给东家行礼后,就下船回去了。雷天贵饶有兴趣地船前舱后的看了一遍,便打发小使把船老大叫道了舱里,吩咐道,船家,此次到京城行程恐怕至少月余四十天,也不必急于赶路,只要把我二人饮食起居照顾好了,银子绝不会少了你的。好了,把这个插在船头,就开船吧。雷天贵说完让小使递给船家一杆缀着绿牙边的红旗,上面黑色大字写着“候补道员雷”。那船家接了旗子,点头哈腰连连说,一切但凭老爷吩咐。船家见雷天贵是个候补道员,马上见机改口叫了老爷。
原来雷天贵前些年趁洪杨之乱,朝廷府库空虚时,捐了个道台。虽说这些年就一直候补着,也没有补上个实缺,可是对于生意人来说,什么实缺不实缺,图的无非是个名头而已。雷天贵是有自知之明的,也不敢过分张狂地弄什么卤薄仪仗,简简单单做了一面旗子,出了门也就吓唬吓唬小老百姓和蟊贼;也不指望和沿途大小官员有瓜葛,虽说是道员头衔但却是候补的,这年月大大小小的候补官员多如过江之鲫,实缺官员谁会睬你。
开了船后,二人吃了小使从票号带上船的酒菜,柳如烟推说头有点晕要歇息一会,就倒在铺上睡了,而雷天贵借着酒兴,独自来到船头,兴致勃勃地欣赏起江南春色来了。
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江帆来来往往,空中低徊的江燕飞来飞去,远处不时可见鱼跃着露出水面的江豚;两岸黛螺点点数峰青,桃红柳绿间掩映着粉墙碧瓦,真好似一副淡淡的水墨丹青。
一路顺风顺水,船很快就到了据传是明太祖朱元璋马皇后的八卦玉佩变的八卦洲,只见州上阡陌纵横、河汊交错。与八卦洲隔江相望的就是闻名天下的燕子矶,这块乾隆爷五次登临的巨石突兀于江面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雷天贵带柳如烟曾到燕子矶游玩过,知道高高的矶上有座碑亭,里面有座乾隆爷的手书御碑。
晚上天刚一擦黑,先是起了风,随后就下起了淅沥的春雨。夜色下,白天黛青色的山变成了一片淡墨色,熹微的天光勾勒出剪影般的轮廓,往来的夜行船都亮起了灯火。斜风细雨,江火点点,自又是另一番景象。
看着窗外与白天春光灿烂迥异的景色,读书不是很多的雷天贵,突然脑子里冒出一句诗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想想自己多年商海沉浮行走江湖,挣下一份偌大家业也确实不易,按道理自己应该有桃李春风一杯酒般的风流潇洒,可是心里却时常有江湖夜雨十年灯一样的悲壮凄凉。
家里那位正牌夫人论样貌、性情,都是无可挑剔的,把自己伺候得熨熨帖帖,家务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是有一样不好,没有生下个一男半女,还醋意十足,坚决不许自己娶如夫人。每次跟她说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将来偌大家业有个人继承,她都跳井上吊的寻死觅活,就是不愿意。这次带柳如烟回平陶,还不知道她会怎么折腾。唉!倒不如在并州府赁一处精致的房子,来个金屋藏娇,等将来生下个一男半女,也许她会回心转意的。
第二天中午路过栖霞山时,雷天贵命船家停船靠岸,吃过船家做的饭休憩了一会儿,雷天贵要带柳如烟到山上的栖霞寺随喜一番,柳如烟却说头晕恶心浑身乏力,不如老爷一个人去去就赶快回来。雷天贵听柳如烟如此这般一说,心念一动,莫不是……当下有点兴冲冲地吩咐船家好生照看,要吃要喝不许有丝毫怠慢。说完心里想着,看来果真得去烧一注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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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寺位于栖霞山中峰凤翔峰的西麓,中国四大名刹之一,早在南北朝时就是中国佛教中心,是佛教“三论宗”的发源地。
雷天贵带着小使沿江边小路向凤翔峰一路走去,满目都是草木蓊郁和山花烂漫,间或也有树木和杂草被火烧的痕迹,心里清楚这是清军和太平军作战留下的痕迹,倒也没有觉得什么,只是走到栖霞寺前才大吃一惊。
原来这栖霞寺已完全毁于那场战火。
残存山门右边的上联依稀可辨,秀丽的行书写着“山河天眼里”,只是少了左面的下联“世界法身中”。看着眼前一段段残垣断壁和一片片瓦砾,雷天贵失神地站立了片刻,嘀咕了一句晦气,就悻悻地往江边走去。
那天云霞满天的傍晚时分,雷天贵远远地看到了,雄踞于金山上的金山寺中的大雄宝殿,就知道瓜州渡口到了。金陵到瓜州近二百里的水路,走走停停竟然用了三天。
晚上渡口附近的江面上泊着各式各样的,等着明早渡口开放沿运河北上的船。雷天贵船的左近停着一条破破烂烂的逼仄小船,船头站着一个年轻书生,虽然破衣烂衫的,却收拾的干净利落,也许是个赴京赶考的举人也亦未可知,只是这时节赴京,离明年的春闱时间尚早。
天上一轮皓月当空,清清的月辉撒下,江面上波光粼粼。那书生映衬在波光中的身影显得标致欣长,只见他摇头晃脑大声吟诵着王半山的《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柳如烟听到朗朗吟诵声,禁不住爬到船窗上向外循声望去。雷天贵见柳如烟向外看那书生,心里怅然地想到,哪个年轻女子不贪慕俊俏后生,自己这把年纪了又怎么能拴住她的心呢。于是,叹了口气说,如烟,歇息了吧,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
第二天一大早运河船闸放行,渡口附近的船挤挤挨挨地向船闸冲去。亏了雷天贵雇的船老大天长日久在江上使惯了船,虽然船比较大,但被他摇着橹左一避右一让,很快就窜过了船闸进了运河。
与平阔的江面相比,运河的河道要窄了许多,大船走起来就费劲多了,船家也不像在顺风顺水的江里那样轻省,得拼命地摇了橹,船才能缓缓地向前走去,有的地方还要雇佣岸上的纤夫拉纤。
一路向北,岸上的景色不断变换,慢慢地褪去了南方的委婉明丽,渐渐地多了北方的粗犷辽远。
那天到了京城大通桥码头,雷天贵屈指一算,路上竟走了近两个月,此时北方已是初夏季节。算了船资弃船登岸,早有京城分号的几个伙计等在码头上,一见雷天贵赶忙说,老爷,接到信后掌柜的算了日子,半个月前就天天让我们到这里等老爷,您可终于来了。雷天贵淡淡地说,路上有事耽搁了几天。却看都不看那伙计,心里说,他妈的!不就等了几天吗?还不愿意了?
在东便门附近的分号安顿下来后,雷天贵每天不是盘点账目,就是拜访老客户,偶尔也带柳如烟到各处走走看看,吃吃京城特色小吃。南方长大的柳如烟,乍一来到北方,尤其到了京城,处处都感到新鲜好玩,虽然从小吃惯了南式细点,倒也觉得驴打滚、绿豆糕、艾窝窝、桂花糕等甜点还可口,豆汁和焦圈也勉强能入口,只是那卤煮火烧和炒肝太重口味,实在难以下咽,就连那挂炉烤鸭也嫌肥腻。
光阴荏苒,岁月易逝。不知不觉在京城盘桓了月余,北方就逐渐进入了炎热的夏季,柳如烟的孕相也慢慢地显了出来。满心欢喜的雷天贵对其是百般呵护,重金请来一个南方厨子每天换着花样给柳如烟做南方饭菜,还给她买了一大堆首饰衣服,又怕此时上路柳如烟因天气炎热受不了鞍马劳顿,干脆派个伙计回平陶报信说,等到秋高气爽时再回平陶。
又过了两个月,已到快过中秋节时,天气渐渐地凉爽了下来,天上已有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往南飞去,这时雷夫人催促回家的信又送到了京城,雷天贵才打发伙计到抽屉胡同的轿杠房赁了一辆骡马软轿车,准备启程回平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