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老三夫妻俩的车灯沿着县城回村的公路一路蜿蜒进来,停在了老大家门前。两人手里都没提着东西,板着脸,不像来走亲戚的样子。这几年来,老三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自己摆着这副表情进这道门了。
屋子里照常一片狼藉,老大站在院里叫骂,大嫂蹲坐在门槛上哭,瞅着时机怼上那个男人几句。环视一圈,依旧看不见老大的儿子,但他准躲在哪个屋里偷偷窥探着。
日子一年年过去,老大弓了腰白了发,声儿也小了,脾气也消了。眼瞅着儿子抽条成一米八的壮小伙,老大发愁了。儿子对谁都好,唯独对自己这个老子视若无睹,一年下来,两人说过的话掰着指头也能算得过来。
老大家的房子正对着村里社长大福家的院子,门前有一块空地,刚好并排能停下两辆车。为着这块空地,两家没少起冲突。随着老大年纪大了,也看开了些,每次停车尽量贴着自己家的大门。
这天儿子把车停在了大福院前,屁股刚沾到板凳上,村里的大喇叭便开了声:“车牌XXXXX的车!把你的车开走!”老大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瞅着儿子一米八的个子像自己一样弯了腰,给大福赔不是,心里怪不是滋味。
春节前的那几天,儿子把老大的车停在了空地中间,堵住了道口,碰巧当晚大福儿子发烧,赶着上医院看病,大福愤愤地对着老大的车狠踹几脚,又坐上驾驶位狠按喇叭。老大披了件外套、穿着拖鞋便跑出门来查看情况,准备挪车。大福依旧按着喇叭,老大的火气噌地就被点着了,对着大福喊:“车灯那么亮,怎么挪车!”大福心里长久积压的火也扑腾上来,不顾儿子病况,跳下车来揪着老大的衣领打了个鼻青脸肿,硬生生打断了老大的鼻梁,缝了4针。这些,也被等在医院的儿子看得清清楚楚。
大年三十的晚上,老大儿子喝醉了酒,在家门口看见老大夫妻俩歪着头坐在饭桌前打瞌睡,老大的鼻子不时动了动,又疼得皱了皱眉头。儿子转身直直杀到大福家中,揪着大福的脸甩了两个巴掌。
大福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到了老大的身上,报了警,又拍了老大的车发到网上去,配文:这就是扫黑除恶的对象!
老大去派出所领回了儿子,一老一少都不说话,这么多年的沉默,此刻不说话,反倒是最好不过的。
吃一堑,长一智。老大儿子在看到大福在网上发的图文时,背着老大报了警。老大还在心里笑儿子,这打人的人还当报案人,胆子比自己当年还大。
直到被喊到派出所调解室,老大才恍然,大福居然因为两家的矛盾诋毁自己,扫黑除恶这样的大帽子,咣当就扣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张了张嘴,又抿抿起皮的嘴唇,咽了口吐沫,眼神空洞地看着旁边的儿子,他被这个“真相”震住了。他看到儿子拿出一张打印的图片,图片上有自己的车,他听到儿子说了一句话:“社员不能打社长,那社长可以随便污蔑社员吗?”
大福理亏,按照调解,要对老大作出相应的补偿。儿子扶着老大的肩膀,轻声安抚道:“爹,不怕,尽管提。”
老大看着儿子的脸,这张脸,多像自己啊,他上一次喊自己爹是啥时候的事儿了呀。他想着想着就乐了,抬头对大福说:“什么医药费、什么补偿我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地向我说一声:对不起。”
那晚的派出所里,老大和大福单独呆在调解室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儿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走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儿子放慢步子跟在他的后头,看他用力地把弓了的身子直起来,背着手一步一步把脚步踏得极稳。儿子顿了顿,大步追上去,和他并着肩往家走去。
“嘭!嘭!嘭!”谁家的烟花亮了。母亲倚在门边的柱子上,眼里笑得像这烟花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