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奶难断

                                            半农

放学了,尕五无心和同学们跳皮筋,背起书包,一路心无杂念地直找到田间地头,老远看到母亲和社员们正在忙碌着,于是,停下了脚步,三心二意地立在地埂边探头探脑,开始踅摸着……

锄草的社员们,手头做活儿的麻利程度,没有嘴上叽叽喳喳的起劲。有不耐心的社员,盼不到日落前的收工,借助伸伸懒腰的空儿偷奸耍滑,不是佯装着憋尿,悄悄溜到埂下小解,就是无来由地左瞅瞅,右望望。

有眼尖的“哎”了一声:

“你们看,那是谁家的娃?”

四奶奶停下手中的铲子,扭过头,右手遮在前额望了一小会儿,站起身,护膝都不待解绑地朝着娃站立的地埂边快步流星地去了……

四奶奶的身子背着社员们,撩起大襟夹袄,扶住自己被奶水涨得圆圆的一对奶子,尕五迫不及待地这边咂咂那边吮吮……

四奶奶终不落忍,老小的尕五被娇惯到十来岁了,愣是吊在奶子上甩也甩不开。每睡到半夜,都要哼哼唧唧地挤到人怀里,伸出手,轮换着咂,轮换着摸。

尕五也晓得,自己已经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都写得溜溜的小学生了,老吊在妈的奶子上,也是个遭人笑话的稀罕事。即使找着了妈,也怕大人们戏弄,因而羞于上前到人伙里明目张胆地讨要奶吃。但嘴,实在是不争气,奶馋得不住的“咕咕咕”地咽着哈喇子。一放学,连皮筋都没心思跳,总想着找着妈,吮上几口,过过嘴瘾。

断奶,无论人畜,都是必须面对但又很受煎熬的过程。

人畜一样,当“十”月怀胎完成分娩,幼小而脆弱的生命在脱离母体之后,依靠吮吸母乳所供给的能量或营养,维持生命的二次发育以及成长。

在我所经历的还够不上长的人生中,自己怎么断的奶没了印象,但儿女们馋奶时的彻夜泣闹总让人坐卧不宁。更如人生的二次断奶——分家,不好受的滋味刻骨铭心。

幼稚地比方,断奶的印象若能复原,想必,一定和分家依样刻骨,同样铭心。

农村土地“包产到户”的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中人们私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集体份内的活儿人浮于事,收割完庄稼,本该深犂的土地不犂或犂得潦草了;本该打磨得软绵绵的地,人们偷奸耍滑,对付着,不去认真地打磨了。放牧的馋羊,明目张胆地啃食着尚未收割的谷物,没有人看见,即使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地充聋做哑……人心散了,人心也瞎了。袖手的人们都抱着同样的心态旁观着,心底里拨打同一颗算盘子儿:也许,来年的下种,我不在这块地头耕耘;也许,没打磨的那块地这辈子我不再会去插足……

无风不起浪。谣言在乡间贫瘠了很久的土地上、在人们三五一撮的交头接耳中扩散成真。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在一根长绳子不间断的丈量中分割成窄窄的溜溜、挨家挨户到名下,一件件的农具四分五裂,诺大的山包似的集体草垛掀翻,匀成一垛一垛的满场狼藉的、如“蒙古包”的小的个体……

父亲抓的阄儿抓到了刚刚半岁、尚在哺乳期的小而黑的母驴,我顺着父亲指点的方向一眼瞅过去,小畜生在集体大圈里蹦蹦跳跳。不一阵,却奔到它垂下头、半闭着眼睛、看似在休闲的母亲的大肚子底下,昂起嘴、吮吸着一对被乳汁涨得明晃晃的奶子。间或,调皮地换一只奶子咂着,又戏谑似的撕坠得长长的,一会儿又像是蹭着痒痒、双唇婆娑着奶子……

父亲明白,独自思量,想让这小畜生长得健壮,怎么着、这奶、也得吃满到小一岁……可户头是死的,老弱病残,集体就这么有限的几十头毛驴的家底,一户一头的分配原则,小母驴母子自然面临着分头牵走,分户饲养的残酷现实。 一赌运气的阄、在每个户主各怀心情的忐忑中抓取完毕。接下来,座落不远的邻居和父亲,将小黑母子在“昂、昂、昂……”的呼唤声和四蹄抗拒的踢踏声中硬生生地分开并各自牵走……从此,小黑和母亲天各在不远的一方,各为其主,各占其圈。那边,母亲时不时发出“昂、昂、昂……”的声声,呼唤着思念,这边,小黑急得“昂、昂、昂……”地一边回应,一边杵下头、来来回回地蹿动的同时、头不住地撞击着隔离的栅栏……

驴是畜生不假,但也是不同于草木的生命个体,孰能无情?母子焉能互不思念?况且,小黑正值哺乳期,和小儿一样,面临突如其来的断奶,一下子很难适从。这样下去,我和父亲有了同样的预感:馋奶的小黑在孤独中会急死,更会疯掉的。

我也是一家之小主,面对小黑躁动不安的神情,我思索着良方……小黑是无辜的,小黑是农之根本,更是家的希望。一个很人性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浮过:我们提供草料,说说好话,将小黑牵到邻居家它的母亲身边寄养一段时间……我将这一考虑结果告诉了父亲,父亲目下也认为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去了邻居那儿协商,还好,邻居一口答应了。可没过两天,邻居又反悔了。无奈中我只能牵回来在自家饲养。为避免小黑的孤单和不适,白天,我牵着它一边走动一边放牧……就这样,家中秩序包括小黑毛驴在内的大部分人家,在困惑各不相同的困惑里默默地将日子延展下去。

不等夏收结束,趁着中伏的炎热和干旱,犁地杀死杂草成了头等大事。“穷人的娃娃早当家。”小黑未满周岁,拮据中父亲穷尽各种办法,凑了钱,卖来一头和小黑能凑成一对的老毛驴,双双负起爬犁的大任。

赶早,祖父熬完罐罐茶,吆喝起小黑俩,和父亲扛起犁耙到了地头,祖父扶着铧犂,父亲肩负着绳子,牵着羸弱的不喑爬犁为何事的小黑、在垄沟间吃力地左一趟、右一趟地拉着铧犂爬行着。对于小黑而言,农事谓之“调教”。对于父亲,内心不忍于小黑的羸弱,尽最大可能地去帮扶一把。小黑学着老毛驴的样子,左右摇晃起小尾巴、驱赶着蚊蝇的烦扰,大气喘吁吁地行进在用汗水开垦出的一行行垄沟里……

日头渐渐西斜,庄里间(方言,依据座落的地理位置而冠名的居所的庄号)大叔在乱坟岗子的野草地里放牧着他心爱的枣红马,我也牵着小黑在休憩中放牧……  

“嗯,这驴娃子出变好喽!” 庄里间大叔边扭动着手中的旱烟锅子,边以一个内行的口吻审视、评价并感叹着发育得毛色发亮,膘肥体壮的我家小黑。听到大叔的评价,我暗自庆幸着小黑没有被无情的断奶所击倒,没有被人世间的不近人情而折腾死而活了下来,并且活出了自己的风采,还能赢得庄里间大叔的赞叹之声。

“……感觉驴娃子的气息很粗重,明天逢八日集……”

一天放学回家,只见父亲和祖父围着小黑叽叽咕咕地,我好奇地凑了过去,从他俩神情的凝重和沮丧预感,小黑有事。但看到大人们不大喜庆的脸色,我不便多去啰嗦。

第二天午休,我和同学们夹杂在大街上相向走动的赶集客中说说笑笑,不经意间,一个身影很是熟悉的黑色毛驴迎面走来,挡住了我的去路。鼻翼翕动的抽搐间,嘴唇很急切地向我蹭来。一时间,我莫名地诧异,但又自信地肯定,我们家小黑不可能来到这里。极力镇静了片刻,摸着毛驴的前额仔细一看,没错,蹭我的是我家小黑,霎时,复杂又难过的亲切之感交织在心头。我用力摸着小黑的耳朵,回想昨晚祖父和父亲围着小黑时神情的沮丧以及他俩的叽叽咕咕,并依据和小黑在大街上的不约而同,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小黑这是病了。父亲在心怀鬼胎地赶着逢集,趁小黑毛色尚好将它变卖了。冥冥中,我和小黑的不期而遇,而遇时小黑这深情的一蹭,不,是深深的一吻,吻别时释放的灵性,震撼并触及到我灵魂的最深处……

我在想,小黑能有今天,全家人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但过早的断奶,未满周岁,就去很不匹配地负重、爬犁……积劳成疾。可现实在残酷中木已成舟,拮据所迫,任谁都鼓不起就小黑收留家中——“颐养天年”的信心和勇气。

我家小黑在驴贩子挥动的皮鞭和吆喝声中,又一次地、在鼻翼翕动中、很有力度地吻了吻我,低下头,很不情愿地离我而去……人,不是最具万物之灵吗?小黑是属于畜类,但具有的灵性并不输于所谓的人性之灵。只是,它的到来,正赶上人类一场亘古未有的变革,变革中的人心变得势利,变革中的人性变得叵测,变革中人性的顽劣“革”断了本该小黑吮满一岁的乳汁。还有,贫穷中人性的懦弱与无能为力,过早地透支了它美好的青春,更摧残了它花一样的年华……

我的小黑,家“抛弃”了你,却,我怀念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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