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完了,世界从喧嚣中安静下来,因过年才团聚的人们,又像蒲公英一样,散在各处,家里又剩下老老小小,守着日出和黄昏,慢慢度日。那墙根下泼倒的残羹冷炙,已看不出是哪一样菜品,只有溜达的野狗,循着残味而来,嗅一嗅,也了然无趣的走开。
从什么时候起,年,成了尴尬的节。仿佛人到了三十多岁还不恋爱结婚,已自觉窘迫。过年,已是成年人的结。一年到头对爹娘的想念和牵挂,混杂着囊中羞涩的卑微,在乡里乡亲面前强颜欢笑的寒暄,对未来不可把握的无力感,都会让人深深坠入儿时的回忆,不愿醒来。
孩子时多好啊,用硬币撂舀,踢毽子,跳皮筋,推铁环,滚弹珠,集糖纸,放鞭炮,穿新衣,走亲戚,收压岁钱,吃热腾腾的大馒头,啃鸡肉丸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愁,家里有那么多的瓜子和糖果,一天到晚和伙伴们黏在一起,变着花样的折腾,每天玩得额头冒汗,头发丝冒热气,小手热乎乎的,哪里还惧怕深冬的严寒?
可这些,都被岁月收藏,或是典当了吧,你看现在的孩子,即便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的聚在了一起,也无非是看看电视上的娱乐节目,要不就是各自娴熟的拨拉着手机,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的沉浸着。都说这世界上,什么才是最遥远的距离,我想,那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这般的孤独吧。静静说话,已经如此奢侈。
好在,他们还能如此。
每一个晴朗的夜晚,这个远离了城市的小村庄,那么黑,那么静,因住户零散,那点暗淡的灯光,被淹没在黑夜深处。漫天星辰,恣意闪烁,像一朵朵银色的花,绣在高高的天幕上。我久久凝视,这只有幼年才见过的景象,如获至宝,又怕稍纵即逝,就那样仰望,深情的想看遍每一颗明亮或不甚明亮的星星,以至于,忘却了料峭的夜风。
闲置的旧屋里,他们父子,围着火堆说话。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并不紧凑,有时候,是大段的沉默。沉默的间隙,他们就都去呷一口茶,那茶杯底下厚厚的茶叶,正往外渗着层层叠叠的苦涩。火,烧得很旺,这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那枯枝断丫。他们和每一个山里人一样,将他们捡回来,背回家,码得整整齐齐的,堆在不碍事的墙角。
厨房里,是永远围着锅台转的婆婆。炸红薯圆子,萝卜圆子,酥肉圆子,卤猪腿子,猪耳朵,猪口条。灶台上的那口大锅里,永远冒着热气,这热气藏不下,就从屋顶那小青瓦缝里钻出来,在迷蒙的烟雨里,氤氲出一派缥缈的幻境。
他们去盛白酒糍粑了,让我也尝尝。我不要。对于一个打小在北方长大的丫头来说,这个实在吃不惯。我说,不是糯米酒吗,白酒怎么吃。他们说,是糯米酒,只是一个说法而已。可我还是不尝,我的口味随我的个性,有点固执,却对观看大人们打糍粑,热衷得很!那是极费力气的活儿,需是大劳力才行,几个壮汉各自执桩,配合默契地朝大石臼里的糯米团捶下去,你一下,我一下,嗨——呦,嗨——哟,颇为壮观!
老家的房前屋后,都是竹林,这于我,是最新鲜又好玩的去处了。那竹子,四季常青,翠绿得像一片湖,在阳光里泛着夺目的光泽。想一想北方那憨厚的桐树,在秋时就落尽了宽大的叶子,满目萧疏,虽应了冬景,却生出心无所寄的流浪之感。眼前却不同,蓝天,翠竹,清透的阳光,斑驳的竹影,细碎的声响,和着这周围大大小小的水荡子,像是从远方,送来了一副新年画卷,清新,脱俗。我呢,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流连在高高的竹子之间,每一棵,都将我深深诱惑。
炭火盆,炭火锅,长长的鱼,晒干的鸭。树杈支起的架子上,是一凛凛还冒着油星子的腊肉;肃穆庄严的供桌上,两支红烛滟滟,照亮另一个世界的路。红烛边上,是一口碗状的磬,虽锈迹斑斑,敲击之声,却清脆入耳,有如天籁。听闻,祖先曾有青铜磬传下,形如四足的鼎,香炉状,后来不知沦落何处,这年年供奉时所用的,也不过是街上买来,能用罢了!于是感慨万分,这朝三晚四的磬声,随着年轻一代的忽略,还会听闻几次呢?
走亲戚,自是不能免俗的。每一天,在不同的方向穿梭,往返于陌生的路途,看到不同的风景,寻找多年前的蛛丝马迹。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房舍、菜田、河流、山路,像一卷卷古籍,又像一幅幅水墨画,清丽淡雅。途径大河,河床宽阔,裸露的鹅卵石,白花花的,流露出生命本来的质感。那记忆里曾经汹涌的浪波,难觅踪影,只有这静静流淌的河水,像从来没有前生一样,朝着莫名的远方,淙淙流去。
田埂润,大河瘦,时光悠悠,一去经年。我,已不是那时的我;河,亦不是那时的河。
很多人都觉得,我,这般幸运,相逢了这多奇遇。其实,每个人的身边,都有繁复的美好,只是你的心不关注,才总被忽略。我只是喜欢,将目光更多的投向天空,投向大地,投向很多不知名的植物,投向那些变换不定的天光,和每一条从不相同的小路。我只是愿意,在喧嚣的时候守住心,在独处的时候与万物对话。因为我明白,它们一直这么美好的存在,无论我,来或不来。
就这样,年来了,年走了。
我告别偏远落后的小山村,也告别一段经历,一段特别的生活,继续走进谋生的小城,那里霓虹闪烁,那里万家灯火。
我知道,当某个夜晚,我趴在窗台,看夜色的时候,一定会下意识的去看看天上,是不是会突然繁星满天,和我们在老家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早上醒来的时候,也一定会侧耳倾听,是不是有劈柴声,灶膛里的烧火声,还有那流进缸里的水声,和我们在老家时,枕着的一模一样......
年去,老家远。惟愿记忆,不风干。